買房，一個被內地電視劇拍到爛的題材。
從《蝸居》到《安家》到《心居》，沒有一個劇不在吵架。原生家庭、婆媳關係、妯娌關係、城鄉矛盾、階級觀念，全部都可以引發劇中人的撕逼。
撕一次，就上一次熱搜。底下的評論全都是網友帶著真實世界的憤怒選擇站隊，激烈地共情或攻擊某個角色，亦或是相互攻擊。
劇拍得如何不重要，重點是熱搜能不能帶節奏，能不能轉化為真金白銀的收視率和點擊量。
從這個角度來講，TVB今年推出的《上車家族》一點也不合格。
劇中的車志明（林敏驄 飾）一家，2008年遇上金融危機，以為房價會大跌，於是賣掉老房子進軍股市，想等房價跌停再趁機買入。不料房價不降反升，從此車志明一家只能租房度日。恰巧，車志明的繼母、擁有一套居屋（類似於廉租房）的獨居老人閔老太突然出現，車生車太開始打起了她的主意……
同樣是買房故事，一沒有大牌演員助陣，二沒有激烈的戲劇衝突，三沒有犯罪，更沒有鬧出過人命。
整部劇的人從頭到尾都在活蹦亂跳，最大的慘劇是獨居老太丟了一隻泰迪犬。
很難想像這是今年TVB的台慶劇。
男主角林敏驄是著名填詞人和主持人，好歌詞寫過大把，譚詠麟的《霧之戀》《愛在深秋》、張國榮的《無心睡眠》、梅艷芳的《夢伴》等皆出自他的手筆。
但他沒演過戲，《上車家族》是熒幕處女作，還是頂替姜皓文臨時救場（幸好姜皓文沒空）。
飾演車太太的女主角江美儀戲齡長，但作品都不太出圈，上一次讓我有印象的作品還要追溯到《過春天》裡的花姐。
剩下的一眾小字輩配角，對不常看TVB的觀眾來說更是叫不上名，唯獨有分量的是在劇中扮演林敏驄繼母的影后鮑起靜。
在往年，這樣的卡司頂多算前菜。2020年同題材的《香港愛情故事》就被安置在台慶前播出，反響卻出乎意料的好。可能是受此啟發，TVB台慶劇開始將眼光轉向小成本輕喜劇。
事實證明，TVB只要認真起來，依舊難有敵手。
《上車家族》豆瓣開分9.1，因後續劇情逐漸狗血，評分降至8.8，目測還有下降的可能。但從前12集來看，依舊是一部當之無愧的精品家庭劇。
它的好既是同行襯托（彈幕都在刷「組團去罵隔壁的《美麗戰場》」），也有繼承了TVB優良傳統的緣故。
對家庭輕喜劇而言，人物的生動和豐富比什麼都重要。而《上車家族》的人物塑造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幾乎可以算是今年華語劇集之最。
其實我們的影視劇里，圍繞買房衍生出的人物形象大多類似：
強勢、操心，乃至容易走極端的太太，和心寬體胖、喜歡找點小樂子的和事佬丈夫，加上一兩個小事鬧心大事貼心的處於青春期的孩子（這樣的家庭配置，沒人比海清和黃磊熟了）。
《上車家族》沿用了這種模式，卻依舊拍出了差異化。劇中處處流露出香港小市民的生存智慧，那種精打細算又天生樂觀的氣質，放在整個東亞社會都獨樹一幟。
譬如車太慧雯，一個連自己女兒住家裡都要收房租的摳門師奶，為了攢首期「無所不用其極」。
劇里有很多關於她如何精打細算、到處占小便宜的情節。
比如為了省買菜錢，車太硬是在魚攤前等到魚翻肚皮了再買回家；
老公在超市工作，她會提前算好促銷日，或者專挑有試吃的時間段逛超市，蹭一頓飽飯再離開。
處理人情往來，她也絲毫不講面子。丈夫老友的兒子結婚，她包了999塊錢，拖著一家四口去混吃混喝，完全不顧當年自己結婚這位老友包了5000塊的事實。
但說實話，這些的橋段別的電視劇里也有，比這些更奇葩的摳門事跡豆瓣摳門小組每天都在更新。
難得的是把一個摳門師奶塑造得可愛而多面。車太雖然日子過得緊巴，但身上沒有一點苦感，相反，她不僅給點陽光就燦爛，有時心胸還相當寬闊。講到這裡，我腦子裡立刻浮現出海清在《蝸居》和《心居》裡塑造的形象，海清演得很好，但這些人物無一不是壓迫感極強，為了自己買房的執念，恨不得把一家人都逼瘋。
車太就不同。她從來不焦慮，也不埋怨老公孩子沒啥大用幫不上忙，她的精力都用在從生活的夾縫中尋找商機上。每次看到江美儀嗅到賺錢機會眼睛一亮但還要故作鎮靜的表演，我都忍不住嘴角上翹，因為接下來一定是笑點密集的車太showtime。
比如車志明老友阿孝因新房裝修來車家蹭吃蹭住，車太原本一百個不情願，但突然心生一計，提出可以收阿孝低於市場價的房租。見阿孝心動，兩公婆立馬戲精上身。
車志明拿出一個計算器，嘴上說著「算你便宜點」，打出7500，繞過阿孝直接伸給車太看。
車太立刻應道「人家是你兄弟你怎麼好意思開這個價」，反手打出一個10500。一頓騷操作，瞬間單車變寶馬。
後來閔老太也想搬進車家暫住，看在收租的份上車太滿口答應。只是閔老太還想把兩任「死鬼」老公的牌位一同帶來，車太也極力歡迎，只不過錢就要另算了。
但車志明懵了。他爸是閔老太的第二任丈夫，在他的記憶里，當年正是因為閔老太的介入，他爸才拋棄了他們母子。如今這個出軌的男人、小三和正房以及小三的丈夫要同居一室，怎麼想都不對勁。
但車太反駁得有理有據：
不管活人死人還是小狗，占了地就得給錢，給了錢大家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肯定還會給你提供情緒價值，所以價格收高點也是理所當然嘛。
於是，一個道理和便宜全站在車太這邊的世界形成了……
當然，本劇以「買房」為題，其實討論的還是家庭關係。
《上車家族》的車志明一家是一個十分理想化的東亞家庭，它讓觀眾看到一個正常的相親相愛的人家是什麼樣。
前12集裡，這個家庭幾乎沒發生什麼大事，全都是丈夫被上司罵、女兒要搬出去、搖號買房又沒搖到自己這些家家戶戶每天都在經歷的煩惱。看上去雞毛蒜皮，故事編排也沒有多巧妙，但就是能吸引你看下去，因為他們的處理方式自然又真實，會讓你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麼一家人，只要彼此相愛，就一定能渡過難關。
熒幕上常見的強勢太太對待家人往往是耳提面命外加碎碎念模式，所謂刀子嘴豆腐心，老公孩子應該都「深受其苦」，矛盾總有集中爆發的時刻，《上車家族》也不例外。
但它優點是遇到衝突不過分戀戰，拍到動情處也絕不煽情泛濫。
比如一家人中，車太和大女兒芊芊的關係最為緊張。車太一向偏心小女兒蔓蔓，對大女兒不僅摳門，還有很強的控制欲，強行用芊芊的名字抽了公屋。芊芊不願背上房貸，想搬出去住，車太認為在外租房是白白給別人送錢，母女倆的戰爭一觸即發。
按我們這邊家庭劇的套路，怎麼也得吵上兩集，怎麼撕心裂肺怎麼來，眼淚和控訴齊飛，微博再借勢炒一波原生家庭的話題。
但是這部劇處理得很輕巧。芊芊廢話不多說，立刻搬出去，並邀請爸爸來參觀自己的出租屋。車太呢，也沒有過多阻攔。等到車志明下樓，才發現她一直守在樓下望著女兒房間的燈。
車志明想安慰她，她反倒先開口，讓老公提醒女兒走夜路注意安全，這附近的路到了晚上都不好走。
車志明反應過來，原來她默默替大女兒把周圍的街區都踩了一圈，於是想要勸她跟女兒講開。車太擺擺手，表示沒啥大不了，上車回家。
這對母女的齟齬就此告一段落，看得人心裡特別舒服。別看車太在外胡攪蠻纏，對待家人卻極有分寸和智慧。老公孩子的性格她了如指掌，知道什麼時候該敲打，什麼時候該放手，什麼時候要毫不猶豫地給予他們精神支持，最重要是懂得反思，大女兒終於忍不住控訴她偏心、控制欲強，她愣了幾秒，隨即向女兒道歉。
這裡的台詞很樸實，不像《請回答1988》裡德善父親說「爸爸也是第一次當爸爸」那麼文藝。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句「對不起，我一直都不知道……」足以道出為人父母的難處：
很多時候，再厲害精明的媽媽也只能在旋渦里掙扎，難以面面俱到。從小被忽視的那個孩子呢，以後的路還要自己走，但得到了這聲抱歉，總覺得人生充滿了被愛的底氣。
劇中表現丈夫對妻子的愛也很有意思。一次車太生氣離家出走，跑到隔壁街的糖水鋪坐了半天。一抬眼，車志明就坐到了跟前。車太故作傲嬌地問丈夫怎麼找到她的，車志明答道，誰不知道你每次都來這裡，附近哪有比這家店還便宜的地方。說罷，兩人一笑泯恩仇。車太高高興興地回家，店鋪夥計也鬆一口氣，終於等走了老熟客，可以翻台了。
這樣的生活片段比比皆是，充滿了熟人社會的魅力。雖然有烏托邦之嫌，卻有紮實的根基，毫不輕浮，這不得不令人佩服TVB編劇對生活流作品的把控水平。
看著他們一家人齊齊整整，就覺得生活充滿希望，不管多難都相信他們能扛過去。電視劇能做到這一點特別難得。現在很多家庭劇都讓人看得特別絕望，仿佛世界上最不堪的人和事都聚到一個家裡，你根本不相信最後能和解，但他們偏偏還就大團圓了，像是給入戲太深的你一個響亮的巴掌。
《上車家庭》就很好，它心疼觀眾（至少前12集如此），知道這些年大家過得不容易，於是逗一逗你，又捂一捂你的心。成年人很需要這樣的故事，即便知道是童話也不由自主地相信。
本劇有一個被贊到爆的淚點。車志明兩公婆為了讓閔老太在房本加上自己的名字，假扮好心陪老太太聊天（兩人的形象也常常在灰色地帶遊走）。事後，車志明繪聲繪色地在街頭跟車太匯報「戰況」，把當年的車太形容成上天派來的天使，拯救了剛剛喪母的自己。
車太在一旁誇讚老公會演戲，壓根沒把這話當真。突然，車志明話鋒一轉，「不是啊老婆，我講真的。」
不等車太反應過來，車志明又講起車太和兩個女兒是如何治癒了自己，而自己又是如何沒用，至今沒法給她們一處避雨的屋頭。情到濃處，車志明一把抱住車太，哭得像個兩百斤的孩子。
車太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車生說情話，當然是趕緊把他攬入懷中連聲撫慰。
據說這裡是林敏驄的臨場發揮，不愧是寫出「每次我望真你，每次我望真你，你那眼中都有我」的情種文人，兩公婆真摯的眼淚，一下就把先前為買房的種種卑瑣洗得乾乾淨淨。
普通人嘛，很難一輩子站在道德高地。有時迷了路，繞進了窪地，最幸運是有人能牽著你出來。
但《上車家族》也沒有止步於童話故事。買房背後折射出的嚴肅的社會問題，大至移民潮、人口老齡化，小至親子關係、居民心理健康等，《上車家族》都有涉及。
劇中令人陷入沉思的是另一個對照組——閔老太和她的親生兒子。
閔老太不像車太那樣天生樂觀善良。她年輕時自私、刻薄，做了車志明爸爸的小三，不讓車母見丈夫最後一面。老來還是一個脾氣，到處投訴別人，搞得鄰居街坊都避而遠之。
後來好不容易把獨生子拉扯大，兒子說移民就移民，把她一個人丟在公屋裡，守著一條叫「次郎」的狗。
為了見兒子一面，閔老太謊稱繼子車志明要奪走公屋，兒子才從日本趕回來。但沒想到，兒子這次連她相依為命的狗都要帶走，理由是孫子很想這隻狗。
閔老太怒斥兒子「要狗不要媽」，兒子則理直氣壯地表示「人都得為下一代著想」。
閔老太的自私如同遺傳病，隨基因傳給了兒子。兩代人的私慾反覆拉扯，最後還是以閔老太妥協告終。但是狗無意中走丟了，兒子隻身返回日本，從此音訊杳然。
親生兒子如此冷漠，閔老太悔恨交加。劇中有一段剖析十分準確細膩的心理描寫，鮑起靜也貢獻了影后級別的演技。
這個場景是閔老太給兒子發微信。一條語音，她一共發了三次，撤回兩次。
第一次痛斥兒子不孝。想想，又撤回。
第二次放軟了語氣，但還在賭氣。又覺得不妥，刪了。
最後一次，她才說出心裡話。「兒子，別扔下我一個人。」
可惜就像他兒子所說，每個人移民都有自己的理由，若不是香港實在塞不下腳，誰願意背井離鄉。
兒子有也等於沒有，她只能去別人家門口偷聽一家人的歡聲笑語聊以慰藉。眾人看不過去，想幫她申請公屋養狗證明，卻被醫生判定為「精神比年輕人還正常」。
處處都有諷刺
還是曾經視她為仇人的車志明發現她患有老年抑鬱症，陪她在小吃攤吃了一碗麵。
單看閔老太這條線，掰開來看全是殘酷的現實，但又被車志明一家的善良化解。
老太太的狗丟了總有年輕人幫忙找，太太離家出走丈夫總能精準定位，老太太走丟了街坊鄰居都來幫忙找……放到如今任何一座大城市你都會嫌假，只有在那個TVB專屬的香港，一切都像是真的。
劇中每每到了動情處，都會響起《一生何求》。熟悉的旋律配上傳統又俗套的親情故事，卻有奇效。「一生何求，迷惘里永遠看不透」，好在車生忙忙碌碌這一生，有車太守在另一頭。
熒幕前的我也不禁感慨，疫情三年，能求的不多了，一家人心無芥蒂相扶相依，在這種時刻顯得格外珍貴。
這種烏托邦多來點該多好，在「熱搜看劇」當道的時代，這樣平淡不失幽默的華語輕喜劇幾乎沒有代餐。
看完這部，下一部也不知在哪。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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