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連城 | 羅坊的前世今生

平生已塞北江南 發佈 2022-11-14T08:05:54.768369+00:00

羅坊這樣的名字,在福建,乃至東南,都非常多,汀州各縣都有不少,尤其長汀,好幾個羅坊,連城就更不用說了,可能是東南一帶最多,人數也最大。

羅坊的前世今生

塗明謙


羅坊,好嘢!

這是聽廣東來的客人說的。

羅坊,很野!

這是閩西土著們自已說的。

羅坊這樣的名字,在福建,乃至東南,都非常多,汀州各縣都有不少,尤其長汀,好幾個羅坊,連城就更不用說了,可能是東南一帶最多,人數也最大。因為羅氏在中國東南是大姓,是最早南渡並較早成為當地豪強的姓氏。但叫羅坊同時還是鄉鎮級別的地方不多,所以我所指羅坊是福建省連城縣的羅坊鄉。那個羅坊,就是歷史上汀連必經之道的羅坊,這個羅坊就是歷史上山上有虎,很野的羅坊。

羅坊的諸村,其實都比較特別。

在1950年代劃入連城,之前歸屬長汀。羅坊是閩西歷史最為漫長的鄉鎮之一,羅坊在萬山之中,所以羅坊鄉的標識度一向來很高,與長汀縣城邊上的羅坊村,很容易分清楚。羅坊鄉,在歸屬長汀的時候是在青岩里。

《臨汀志》:「長汀縣 古田鄉,在長汀縣東,管團里二:河源上團,岩頭團。」這個岩頭團就是今天的羅坊鄉,在古代歸屬汀州府長汀縣古田鄉。

然後岩頭團與古田鄉分開,重新整合鄉里的時候,併入青泰上里,就合稱青岩里了。青指青泰上里,岩指岩頭團。青泰上里就是今天童坊鎮所在區域,古代稱青潭峒,而岩頭團就是今天羅坊鄉所在的區域。

岩頭團這一區域,古代叫四十六岩頭,指的是今天羅坊鄉疆界之內的四十六個自然村,四十六這樣的數字看起來很大,其實在閩西一點不大,比如連城有72寨的說法,位置大體就在連城城關一帶。


這些稱為四十六頭的自然村平均海拔很高,村莊分布於海拔三百多到一千多米的山間谷地,在古代基本沒有多少農田可以利用,甚至造屋建房當年也都是挺缺平地的。岩石稍平的地方,就地建屋宅,有些宅子甚至於要與岩下空間搶地,很多的山上的老宅子,屋前坪要用吊腳樓的方式支起木頭坪,以便曬一些山貨、物資。所以這一帶很多帶坪字的名字,這些坪是山間很稀罕的天然小平地,這有別於屋前坪,但原因卻是一樣的。

人們就在如此環境中開枝散葉,在周邊的山林之中篳路藍縷、辛苦求存,靠山吃山。關於青岩里的青泰上里與岩頭團的分合,可以參看拙文《童坊的前世今生》。宋代開始,其實羅坊所在區域相對同一里的青潭峒一帶就相對獨立,民間稱為岩頭或者岩頭團,與這一區域的地理特性是直接相關的。

明代的縣誌已經滅失,所以只能查找清初的,《乾隆長汀縣誌》中記載:「青巖里 統圖二,計村二十二。賴屋,羅坊,葉屋,老長坑,崗頭,蕭坑,黃敷,富地,坪上,坪田營,宋坊,曹坊,水頭,劉坑,林田,長埧,胡嶺,禾倉坑,童坊,香坪,㧞裏,䨇橋夾。」

在清代初年開始到清代末年的地方志來看,青岩里中羅坊村莊構成,可以看出現代羅坊鄉的結構,應當至少在明末就已經比較穩定:賴屋,羅坊,葉屋,老長坑,崗頭,蕭坑,黃敷,富地,坪上,坪田營。現代的九個行政村已經有了基本模樣。這些名字有些在民國間有所變化,有些滅失了,有些有小小變動,但大多沿用至今。比如黃敷後來變成了文敷,我猜便是原本的姓氏遷移,結構變化了,體現在村莊命名上。



《民國長汀縣誌》:「羅坊鄉 羅坊下保(青岩里)羅坊上保(青岩里)羅坊中保(青岩里)岡頭保(青岩里)蕭坑保(青岩里)坪上上保(青岩里)坪上下保(青岩里)。」

到了民國期間,為了更有效的管理,所設的「保」數量上變少了,這當然不是很科學,但也能看出一些姓氏可能在清代遷出了,羅氏成為當地主要姓氏,但是大的村莊格局基本還是按照清代以來羅坊的自然村分布規則重新進行組合的。

在縣域格局上,羅坊更貼近連城。

到了1949年之後,羅坊與宣河等鄉鎮陸續劃歸連城。細心的人一眼就看出來了,羅坊與宣河,這兩個地方正是當年唐宋時代古田鄉最後兩個沒有劃給連城的團里。時間過了快一千年,在新中國的縣域重整中,終於還是劃歸入連城,真是緣起緣滅,隱約有定數。

有人老是懷疑這個劃分的合理性,覺得過於隨意。其實當年蓮城建縣變連城,主體用的是唐宋古田鄉的土地,包括今天連城縣城所在的蓮城堡,都在古田鄉的範圍之內,這個古田鄉很大,其實就是汀州府管轄的玳瑁山(今天的梅花山)西邊大半圈。這一區域很大,山深林密峰高而人煙少,是歷代著名的難管區域。所以立為縣,派員專管,閩西諸多縣的來歷基本是這樣「不好管,所以設一個縣專管」,比如連城、清流、歸化(明溪)、永定,皆如此。


所以這個劃分在1950年代完全是合理的,反倒是當年(宋紹興三年),沒有把岩頭團和河源上里直接劃入連城,有些不合理。怎麼說呢?

《嘉靖汀州府志》:「連城縣 東至溪流口一百里,爲延平府沙縣界,自界首至沙縣二百里。西至巖頭野狐狸嶺一十里,爲長汀縣界,自界首至長汀縣一百六十里。南至崆嶺一百里,爲上杭縣界,自界首至上杭縣六十里。北至焦坑渡六十里,爲長汀縣界,自界首至長汀縣一百一十里。」

從明代汀州府志里看得到這種不合理,連城縣的四至基本是百里,少的也六十里,唯獨「西至巖頭野狐狸嶺一十里,爲長汀縣界,自界首至長汀縣一百六十里。」

這個岩頭的野狐狸嶺,也稱野狐嶺,當地也稱野狐壠,就是今天羅坊東面與城關諸鄉、村分界的天然界山上的一個小缺口。野狐嶺這個山與連城縣城只有五公里,而從岩頭也就是羅坊出髮長汀,一百六十里,八十公里,泰半還是山路。

所以從有效管理上說,當然是連城管岩頭成本更低,但當時的州府官員顯然未必到過實地觀測,也沒有現場辦公的興趣,所以劃分時可能太過隨意,沒有尊重岩頭團和河源上團原本歸屬古田鄉的自然邏輯。

因此1950年代重新劃分疆域,龍巖地委行署將羅坊鄉從長汀縣重新劃入連城,你可以把這個過程看成了從長汀縣的分裂,但又何嘗不能把這個過程看成是「岩頭」對「古田鄉」的回歸呢?依山河分界與地域遠近來治理,是自古至今的行政歸屬邏輯。

《1983連城地名錄》記錄了1951年2月之後劃入連城縣後,與初期所設的四五個「鄉」比,羅坊有一些微小變化,這說明治理的細緻程度和有效程度都有所增加,這一時期的治理主要以「大隊」形式,「大隊」有八個:

「邱賴 邱坊、賴屋、田寮、大石、鮮水塘。

下羅 下羅、石梯、山角塘。

上羅 上羅、上村、窯窟前。

崗頭 寨底、上頭屋、西蕪、青窪、連角塘、文敷。

蕭坑 蕭坑。

坪上 坪上。

富地 富地。

長坑 長坑、長坑店、大片。」

這八個大隊基本都隱沒於群山之中。這一帶當初會與青岩里合為一里,當然也有一些道理,就是共享青岩里的「虎忙崬、雲峰岩、白沙嶺、石壁山」,這些山全都在1200米以上高度的山連起來是現在汀連二縣的天然界山,而羅坊鄉內部比那些界山低一點的山峰有三十幾座,而那些大隊就在這些山峰之間。


在農業工業化道路上,曾經以糧為綱,所以在1980年代之前八個大隊劃分了六十一個生產隊,相當於有六十一個村子,這個數字與岩頭有四十六頭的說法很是貼近,顯然這些村子的數量和變動情況,與當地的土地山林的資源分布是直接相關的。而到現代保有九個行政村(古代稱黃敷現代稱文敷的村子獨立成行政村)23個自然村,這個數量應當是歷史上46頭兩兩合併的結果,這也更加貼合前頭所說的自然邏輯。

改革之初,人口1800戶大約9千人左右,現在1萬1千多人,林地10萬畝,人均10畝,耕地9000多畝,大多為山田,也近人均一畝的水平。土地因為歷代山林沖積還算肥沃,且所幸沿著岩頭谷地青岩溪水量豐沛,灌溉用水不缺,而鄉人勤勞,雖然全鄉海拔都較高,但農、副產品比如芋頭、線面、魚豆很是豐富。

古代此地鄉人並不是以產糧為主業的,產糧只是求安求穩的自給,主業主要還是造紙。為何?

因為岩頭谷地地上有豐富的山林竹木資源可以用於造紙,包括造紙用的藍靛山上都有,地下則有相當豐富的煤和石灰石資源,特別是石灰,在設立水泥廠之前,鄉人用這些石灰石浸竹麻。可以這樣說生產土紙的原材料充足,且生產成本極低,並且完全可以做到不外求,這樣的財富必然是流入的。全盛之時,羅坊的造紙廠,大大小小有二十多家,這給當地帶來了非農業類型的富足,所以歷史上羅坊的人們對讀書是熱衷的,同時安土重遷樂業。但之後以糧為綱,同時水泥、煤礦這些最終要收歸國有的資源,一定程度上其實是妨礙紙業發展的。


靠山吃山,只要不是破壞性開發採伐,木材、松脂、竹木製品和紙,這些產出才是使之不竭、用之不盡的上天恩賜。

補充一下,雖然從理性分析上,羅坊劃歸連城是合理的,不過我個人還是從情感上覺得很不合理,理由有兩個。

一個是雲龍橋的太美。

羅坊的雲龍橋,是建在村口的,是用於藏風納水的風水橋,建於清乾隆三十七年,至今已經有250年上下的歷史,保護得挺好。橋長120米,石墩用材是緊固的花崗岩,從河水中的基礎算起,高度大約有十層現代樓宇的高度。橋形很美,在水口位蹲守,如同雲中龍族探首於溪上,長龍臥波。觀看此橋,如果是風雨晦暗電閃雷鳴之時,則有雲龍跨溪吞水騰躍之態,這是雲龍橋名字的來歷。當然,雲龍橋這樣的名字在汀州很典型,所以鄉人將之設置於水口位,自然還有一重意思,就是祈求本村人如龍馬,借雲乘龍,主要是讀書人要借龍勢青雲直上。於是他們就在雲龍橋上建了文昌閣、魁星閣,供奉文昌帝君與文魁星。



先假設一下哈,如果羅坊仍然還在青岩里,那春節青岩里的鬧元宵活動就不是占長汀一半,而是占閩西一半,甚至以一里體量,民俗活動之豐,可以排中國全幾名吧。

所以我的另一個理由,則是因為羅坊正月的諸多活動比如走古事太好看。

就在雲龍橋下的青岩溪里。眾人抬閣,閣上妝有孩童扮的「古事」,古事者故事也,古今多少事都放在「古事」里,人們抬著這些沉重的「古今人物」,抬著沉重的「歷史文化」沉積,在冰寒刺骨的河道中奮勇衝鋒,競爭向前。這在福建乃至在中國,都是村莊體育運動的典型,不但是鍛鍊身體,同時還訓練了協作,是當年邊陲小鎮的人們結寨求存結陣自保的具體遺留。這種默契很容易讓羅坊人明白如何融入需要高度協作的,如軍隊。

當然,說起來很不具體,文字的描述也過於遙遠且簡單。唯有現場去看,看得氣血翻騰、心潮澎湃,肉身產生了重回少年的衝動了,大體人們也就知道了什麼叫做「禮失求諸野」。

而羅坊,就是那個「野」。

羅坊啊,真的很野。羅坊啊,真的好嘢!

(本文圖片來自王亮先生、王堅先生,致謝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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