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涼美:走出AV女優的情色世界之後

她刊 發佈 2022-11-22T13:59:19.670246+00:00

每期將聚焦一位或一組職場女性,記錄她們如何一步步從暗處走到聚光燈下,也記錄她在每一個十字路口的搖擺。前一段時間,一本叫《始於極限:女性主義往復書簡》的書,在網際網路上口口相傳,豆瓣也打出了9.3分。



這裡是她刊推出的全新對話欄目「Gentlewomen,向前一步」。


每期將聚焦一位或一組職場女性,記錄她們如何一步步從暗處走到聚光燈下,也記錄她在每一個十字路口的搖擺。她如何邁出了「向前的一步」,又迎來了怎樣的蛻變,直至走到你我面前。


希望這些女性的故事、思考和表達,能豐富我們的思考維度,給予千萬萬萬女性向前一步的勇氣。


「Gentlewomen向前一步」,從這裡出發,從此刻開始。


今天是第6期。


這次我們邀請到了日本社會學者、作家鈴木涼美



監製 - 她姐

作者 - 粒粒安


前一段時間,一本叫《始於極限:女性主義往復書簡》的書,在網際網路上口口相傳,豆瓣也打出了9.3分。


它集結了鈴木涼美和上野千鶴子往來的24封書信,從兩代女性的視角,探討了「男人」「性」「婚姻」「女性主義」「結構與主體」等犀利議題。


圖源:新經典


上野千鶴子,我們都早已不陌生,她是無數東亞女性的性別意識啟蒙老師。


但鈴木涼美是誰?


上野千鶴子為什麼會選擇跟她對話?


她姐只能說,簡單的詞彙無法概括這個複雜而極致的女性。


鈴木涼美畢業於東京大學,從前是拍片百部的AV女優,後來是經濟新聞的記者,如今是社會學者,更是入圍芥川獎的新銳小說家。


優等生墮入風塵,出賣身體;AV女優覺醒,走上女性主義之路。


這不是什麼離奇的劇本,而是鈴木涼美的真實人生。


在這個秋天,她姐帶著好奇與鈴木涼美開啟了一場對話。


我們想知道:


她為何會選擇這樣一條刺激、曲折又少有人走的道路?帶著夜世界留下的痕跡,她將如何以這副身軀走出向前一步?


鈴木涼美,不該只活在獵奇的標籤里——

這是一個真正以肉身與世界長久搏鬥的女性。


她的故事,她的成長,濃縮了屏幕前千千萬萬女性的探索與掙扎。




富家女的極限反叛


和鈴木涼美對話,她姐時常會在那些機敏的語句中,看到離奇的經歷在她身上留下的刺眼光芒。


她是如此坦然、直接、不同尋常。


鈴木涼美說:


「我職業生涯的第一站就是夜世界,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性對我來說既不是生育行為,也不是愛的行為,而是用來出售的商品。」


把身體當作本錢和商品,投入成年人的世界,鈴木涼美從高中時就已開始。


但別誤會,她如此並非因為家庭破碎、困於生計,正相反,她來自一個富有的高知家庭。


父親是法政大學的教授,身兼舞蹈評論家,母親則是兒童文學家,鈴木涼美在堆滿書本的家中長大,父母默認她將成為一個聽話的優等生。


特別是母親以她為範本進行兒童心理研究,那高高在上的權威,讓她從小就覺得不適。


於是,反叛的心隨著年紀的增長日漸膨脹。高中時,鈴木涼美和朋友們迷上了當時東京最流行的辣妹文化。


圖源:《墊底辣妹》


染五顏六色的頭髮,化煙燻妝,穿超短裙,她用出格的外表,反抗父母設定的規矩。


因為這副身體,是她唯一擁有的反抗資本。


直到有一天,她越過邊界走進了原味店,把自己貼身的內衣、內褲、堆堆襪賣給中年大叔,那是她第一次直面男性赤裸的性慾——


大叔們把她剛褪下的內褲套在頭上,把堆堆襪纏在脖子上,聞著她的胸衣自慰。


這一衝擊的畫面,也構成了她一生都難以擺脫的男性刻板印象:他們只知肉慾,不知如何愛人。


鈴木涼美鄙視這樣的男性,也把自己的尊嚴「扔進了陰溝」。


對母親權威的反抗,是歧路的起點,但那時她還不知道,把身體作為工具尋求刺激,探索未知的自我,可能會越來越上癮。


高三奮戰一年後,辣妹鈴木涼美考上了名校——慶應大學。


但夜世界的大門一旦打開,就不會再輕易關上。


就像她對我說的:


「夜世界有著很強的引力,很多人是剛走出來就又掉了回去,或是明明開始了新的工作,卻遲遲戒不掉晚上的工作。」




成人的灰色慾念


大學裡的鈴木涼美,遠離父母之後便越發大膽。


她去銀座當陪酒的公關小姐,每天游離於燈紅酒綠的都市,周旋於陌生的男人之間。


她被男人們視作美艷的獵物,同時,她也是不斷習得生存策略的獵手。


但這還遠遠不夠,她要往更遠的地方探索,看看自己的極限在哪裡。


於是,抱持著「想去近乎倫理邊際的地方看一看」的念頭,鈴木涼美去拍了AV。


她用「佐藤琉璃」這個名字正式出道,三四年間,出演了近100部AV。


身兼學生和女優兩重身份,拍片的間隙,她要抓緊時間寫大學作業。


片場時常混亂不堪,充滿令人窒息的氣味,而她曾經一邊擦拭著身上的精液,一邊翻開書本,讀著鮑德里亞的哲學。


那是鈴木涼美認識成年人世界的起點,放縱的情慾、金錢的交易、權力的操控,以及難以避免滋生的罪惡......


圖源:《狼狽》


理所當然的,她對男性,對愛情,對婚姻,都陷入了失望乃至絕望。


在她眼中,男人都是通過AV認識女人,視女人為滿足性慾的玩具,而女人卻通過少女漫畫學習戀愛。


這種撕裂,註定了男女無法共享同樣的思維和愛情觀。


鈴木涼美早已放棄了對男人的期待,「在內心某個角落,我依然覺得『跟他們說什麼都是徒勞』」。


身體,是鈴木涼美探索世界的工具,也是她對付男人的工具。


她不斷學習如何利用男人,才能免於在這男人主導的世界裡受傷害。男權社會結構強加給她的壓力,被她反過來用作武器。


她說:


「年輕時的我,充滿了『要充分認識到男性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中強加給女性的角色,在此基礎上將計就計,反過來利用男人』的氣魄,堅信『我是假裝被男人剝削,實則剝削男人的強者!』。」


圖源:《狼狽》


毫無疑問,鈴木涼美是美麗的、聰明的。


她清醒地沉淪,把身體作為闖蕩夜世界的資本,把自己作為商品的價值模糊成作為一個人的價值,並且以此建立自信,也獲得許多收入。


美麗的女性,看起來在男權社會更受歡迎,也會過得容易些,但時間給了她另一種答案:


「我會把自己『作為性對象的商品價值』和『作為人的價值』混淆起來。而令人遺憾的是,前一種價值是會逐漸下降的,特別是在有強烈『蘿莉控』傾向的日本。


於是,認為『自己值這麼多』的自尊心也會隨之減弱。」


鈴木涼美從16歲起,就走在這條曲折的灰色之路上。


她出賣身體,跟男人做金錢交易,AV影像留存於網際網路,並不得不接受隨著年齡增長,自己的市場價值在不斷下滑的事實。


叛逆女孩,似乎是嘗到了苦果。


但誰能想到,這條離經叛道的路,後來竟然被她走出了另一種世俗意義中的成功。




倍感撕裂的社會學者


鈴木涼美雖然叛逆,卻又有天賦和關鍵時刻的決斷力。


即便青春期時荒唐,她也能在高三懸崖勒馬,考上慶應大學。


一時興起開始拍AV,但三四年後,曾經帶來新鮮感的AV界,已經讓她徹底厭倦,她決定告別「佐藤琉璃」,回到鈴木涼美的正常人生。


基於親身經歷和對行業的洞察,她憑一個關於AV女演員的課題申請到了東京大學的研究生,寫出來的成果,還是那一屆的優秀碩士論文。


碩士畢業後,她進入報社,成為了《日經新聞》的記者。在那裡,不會有人想到眼前的同事曾是成人片演員。


但一切都在網際網路上留下了痕跡。


圖源:《狼狽》


就在鈴木涼美辭去記者工作後不久,有媒體爆出了一條勁爆新聞:


「原日經新聞記者曾是AV女優!出演70多部作品,父親是非常有名的哲學家。」


新聞一出,輿論譁然,鈴木涼美的過去成了最吸引眼球的談資。


「書香門第」「名校碩士」「新聞記者」,這些標籤和「AV女優」放在一起,如何不令人好奇。


自那以後,鈴木涼美又開啟了新的人生故事線:大方昂首向前,並一次又一次以自己不情願的方式被人們消費,為過去買單。


交往的男友要求她「按照AV里的樣子伺候我」。


上節目、做宣傳,AV女優的title永遠放在最前面,她被包裝成「當過波霸AV女演員,但學歷其實很高,還幹過報社記者,身經百戰的智慧性感小姐姐」。


主持人可以在眾人面前問她罩杯多大,調侃她「真是文色雙全」。


她越想擺脫標籤,越會被加上前綴,然後不得不在他人獵奇的目光中,用雲淡風輕的語氣剖開自己,講起大家好奇的AV、性、男女間的那點事......


可鈴木涼美從不是一個單純被害的弱者。夜世界的過往並不是她的羞恥,而是她表達的土壤,是她靈感甚至收入的來源。


這次提名芥川獎的《資優(Gifted)》是她的首部作品,講的正是俱樂部女公關和她生病的母親之間的拉扯。


圖源:網絡


談到下一步的寫作出版計劃,她說到了接下來的小說新作《Graceless》,也是圍繞日本的AV女演員和在色情行業工作的化妝師展開。


正在連載的小說《典雅な調べに色は娘》,則刻畫了一位因新冠疫情辭去陪酒女的工作,成為公司職員的女性的生活。


鈴木涼美專注書寫遊走於夜世界的女性們,寫那些被性消費、性剝削的女性在邊緣地帶的沉淪和抗爭。


這也讓她感到既無奈又分裂:


「總也甩不掉『前AV女演員鈴木涼美』這個標籤確實鬱悶,但我的興趣和寫作動機又總是源於作為商品被消費的過去,這個問題一直讓帶有寫作者屬性的我倍感撕裂。」

她一次次把自己打碎了,又重建起來,要到達清晰的彼岸,她必須先蹚過一片陰暗的沼澤,將靈魂扔進陰溝,將身體作為祭品。


曾看到不少人說鈴木涼美是一個狠人,不管是哪條歧路,都能被她走成通向羅馬的正道。


下海了,拍片了,名校說考就能考上;

要開始新生活,就能進新聞社當記者;

被挖出黑歷史,就能靠寫作入圍文學獎……


看起來是「打不倒我的都使我更強大」的女王,但想到她經歷的風雨,我心中不免悲傷。


因為年紀漸長,她在AV市場失去競爭力,只能去拍凌虐類的作品。


她曾被吊在半空差點窒息,後背燒傷留下的疤痕,只能用文身遮蓋。


因為從來沒有經歷過健康的戀愛,至今她也無法安心地走入親密關係。


她原本不必如此。


她本可以靠天賦、靠優於大多數人的覺知和勇氣往前走,不必每一步都走得如此鮮血淋漓,不必迷失,不必困頓,不必一次次打碎自己。


但我也知道,鈴木涼美如此極致的破碎之路之中,有太多普通女性探索前路的身影。




一場肉身在場的搏鬥


鈴木涼美總是在一條迷霧重重的路上,不斷地迴環往復。


在傳統中尋求另類的刺激,厭倦後又重新建構自己,因為看不到確定的下一步該踏向哪裡,只能一步步試探。


她踏進過深淵,也深深地後悔過。


因為一旦進入夜世界,為了錢將身體交給男人,就意味著放棄了受傷後訴說的權利,被凌辱,被踐踏,都沒了喊痛的立場。


鈴木涼美說:


「我只能通過咒罵、嘲笑自己的愚蠢,吞下我遭受的性暴力和辱罵。」


圖源:《狼狽》


在看似瀟灑的人生選擇之中,她也和眾多平凡女性一樣,一直在反覆撕扯。


她看穿了自己這一代女性的兩難處境:想打破這男權結構強加的束縛,卻又難逃男權的表面給予的「獎賞」。


女性「身披浪漫愛意識形態的余香,帶著男權的傷痕,捧著老一輩交到她們手中的尊嚴,還有自己決定自身價值的自由,但她們一樣都不捨得拋棄,只得東奔西跑,手足無措」。


鈴木涼美帶著敏銳的感知,和閱歷複雜的肉身,沉浸式地參與了一場女性在晝世界和夜世界穿梭的人生實驗。


如此,她順理成章地走上了女性主義道路:


「如果沒有女性主義,我恐怕就不會觸及被我視為畢生事業的主題,即『如何否定賣身』,也就不會抱著『想去近乎倫理邊際的地方看一看』的念頭去拍AV,也不會通過寫作以內省的維度回顧當年的自己了。」


這條曲折的道路上,她看到女性們搏鬥、前進和踟躕。


她知道她們「也許能在每天的生活中克服小小的障礙,卻從未翻越高聳的山頭。」


如她所說,一代代女性們總是在重複過去,不斷攀登,重複同一種生活、同一種疑惑、同一條路,卻看不到盡頭在何方。


每一代女性面臨的人生問題,都如此相似。


家庭與事業的抉擇,婚姻與自我的拉扯,育兒與前途的割裂,以及那些付出了卻不被看見價值的掙扎,還免不了自我懷疑......


不久之前,一篇名為《成為女性主義者,有什麼用?》的文章刷屏,一位從事文化與性別研究的女教授,試圖在自己的婚姻里探索出一條行之有效的女性主義道路,最終依然以失敗告終。



制定長達一萬字的性別平等的婚前協議,未能實行;丈夫育兒她養家,最終,她反思自己成了「喪偶式育兒」的那個「偶」。


無論女性如何用自己的身體做一場關於性別的田野調查,女性主義依然如同空中樓閣,無法觸摸,更無法落地。


我們只能懷抱一個虛無的「會變好的」的信念,孤身上路,混沌、浮沉、掙扎,一次次懷疑,是不是人生的一切真的都是最不好的安排。


但這次對話里,鈴木涼美給了我的這些疑惑一個出口:直面這些掙扎吧。


「當然,人生總有掙扎。


自認為正確的選擇,並不總是與更舒服、更愉快的選擇相一致。但我不認為沒體會過那些掙扎是值得慶幸的,也不認為在掙扎中活著是一件壞事。

也許有人覺得,如果一個人聰慧明智,那她的選擇就一定很明確。

但我向來認為,正是因為聰慧明智,才會糾結煩惱。我也認為,催生新思想的也正是那些糾結與煩惱。」

女性的實踐之路,是一條永遠肉身在場的無法回頭的路,我們都只能用自己的雙腿一步步走出去,才能小心翼翼地試探出一點什麼。


而這一點什麼,也不一定對我們有用,有時無用,有時甚至有害。


這向前的一步,難免走得猶豫、彷徨。


所以,當我問鈴木涼美,什麼是女性真正的向前一步時。


她告訴我說,關於女性的「向前一步」——


「是不懼矛盾,暢所欲言,做自己想做的事。」

「思想可以通過書本學習,但活法終究是沒法跟人學的。


引進新思想會讓女人的人生發生怎樣的變化?出現不一致和矛盾、遭到抗拒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們都是當今時代第一批活在這個年紀的人。


要是說了這種話,那就是在否定自己的真實想法……跟這個人結婚,也許會跟我相信的價值觀背道而馳……


我們可能要帶著這樣的矛盾活下去,做好在真心話和正確答案、感受與思考、思想與歡愉之間搖擺不定的心理準備。」

如果掙扎必然存在,那就如鈴木涼美所說。


帶著矛盾活下去,催生新的思想,碰撞新的火花。

也許,女性走這條路真的沒有正確答案,唯一的正確,就是和掙扎共存,和懷疑共生。


而抱著這一信念,往前走的每一步,就已經是你的向前一步。 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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