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榮華 | 相比識字教育,我更推崇「識自」教育

復旦大學出版社 發佈 2022-11-22T23:42:52.078062+00:00

黃榮華,上海市語文特級教師,復旦大學附屬中學語文教研組組長,兼任上海教師學研究會語文教師專業委員會主任,國家級教學成果一等獎獲得者,第二批國家計劃領軍人才,2019年被教育部表彰為「全國優秀教師」。黃榮華 著 劉 磊 繪。

黃榮華,上海市語文特級教師,復旦大學附屬中學語文教研組組長,兼任上海教師學研究會語文教師專業委員會主任,國家級教學成果一等獎獲得者(2014年),第二批國家計劃領軍人才(2016年),2019年被教育部表彰為「全國優秀教師」。

由黃榮華老師一手創立的實驗語文教學給我們展現了一種新的可能性:「中西貫通」的優質語文教學不僅可以保證學生獲得良好的考試成績,更能夠培養學生健全的心智,優秀的人文素養,豐富的思想感情,最終成就一種全人教育的美好理想。

讓我們通過黃老師博古通今的雄論來了解他創辦「復附模式」的心路歷程,以及復旦附中是如何培養學生研究精神,鍛鍊寫作和獨立思考能力的。

創辦復附模式的初衷

我想同學們可能對我們新中國的語文教育,還有近代以來的中國教育體制的變革不是特別了解,在此我願意先把這個背景給同學們介紹一下。

首先,1903年的癸卯學制標誌著中國在教育體制上全面效法西方。原先在官學方面我們有京城的太學還有地方的縣學,私人辦學主要是私塾和書院,這些學校教授的主要是中國傳統的經學。四書五經和其他各種知識都被囊括在一個龐大的、融合性的教育體系里。

癸卯學制以後開始有了分科教育,比如我們現在所學的數理化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現在很多亞洲國家,包括中國開始有回溯傳統的綜合教育,認為它是有積極意義的。當然,我們不可能回到過去,而是要在借鑑古代的資源來改良現代的分科教育,這可以說是一種螺旋式的上升吧。

從1903癸卯學制到1949年以前,我們在教育方面有一個基本認識:中國古代教育是落後的,特別是在科學教育方面是極其落後的。所以我們從1919年五四新文化開始到文化大革命,直到1979年改革開放以前,我們的教育有一條主線,那就是要徹底否定中國的過去。

五四運動提出打倒孔家店,提倡民主與科學,言下之意就是「西化」,要和我們的過去劃清界限。這種否定的一個標誌就是傳統的「小學教育」的消亡。此處的小學教育不是現代的小學一到五年級,而是一種「識字教育」。

在這個過程中,孩子們不僅能認識字,還能了解每一個字的含義、它的由來,以及這個字背後的人生哲理,這其實是一種綜合性的文化教育和人生教育。

舉個例子,我們都知道誕生於南朝的《千字文》是中國經典的幼兒課本,它為什麼歷久彌新,那麼有生命力呢?那是因為,它在教這一千多個字將宇宙,社會,人的生活方式等等都融合在內。想了解人於自然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人與社會的關係;人如何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都可以從《千字文》中找到答案。所以,如果教《千字文》的私塾先生有足夠的學養和人生經驗,能將這些學問教給學生,那這些學生無疑是很優秀的。

然而,隨著新式教育的展開,各地陸續停止讀經教育,到了1932年,這種屬於經學範疇的傳統「小學教育」徹底退出了歷史舞台。於是,文化的斷層就出現了,進而導致我們現代的中國人對《論語》的認識,遠不如日本人和新加坡人。

在日本,《論語》的思想已經內化到生活中,成為人們行為處事的本能了。同學們要意識到,日本的文化是個層層累加出來的。歷史上,日本人先以中國為師。在鴉片戰爭之後,日本人很快意識到中國的落後,開始向西方學習。然而,日本人向外學習新文化的同時,並沒有否定以前的文化積累,使得它的文化原來越多元,越來越深厚。

但是中國人由於在近代失敗得太慘痛,以至於失去了自信,失去了主心骨,總是在不斷地拋棄,不斷地否定。剛學一種東西沒多久,發現另一種東西似乎很強大,就馬上放棄過去的積累而去追逐新潮。魯迅先生也曾經寫過名為《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的雜文指出了上述問題所在。

所以,到今天為止,我認為我們教育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失去了對傳統中國人的生活方式的認知,沒有了中國人自己用來表現這種生存方式的文字,文學和教育。

儘管現在仍然有浩如煙海的經典可以供我們閱讀,如康熙字典收錄了四萬七千多個漢字,但我們真的不認識多少,即使認識幾個字,也不知道它們背後的意思是什麼。我們的漢字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特徵:漢字其實就是漢語,正所謂字詞合一。按照我們普遍的理解,語言是文化,是一種生活方式,而字就是一個符號,一種語言(文化)的產生一般先於它的文字(文化的載體)。

因此,不少人認為可以把文字獨立於語言之外,不認字不意味著沒有文化,比如共和國的開國將領們很多都是文盲出身,但是也照樣指揮千軍萬馬。但在中文的語境中,這種理解是有問題的,中國的語言和文字就是合二為一的,中國的文言文里絕大多數都是單音節詞(現代漢語多為雙音節詞),傳統上中文的詞語也是人的生活方式,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語言是存在的家」。

如果沒了漢字的教學,也就是沒有了語言的教學;沒有了語言的教學,也就是沒有了中國文化的教學。儘管現代中國人的身體裡流淌著中國人的血液,但是在文化觀念上我們已經失去了中國人的傳統。

所以我看到了三個問題

1.我們近代以來的教育是一個西化的教育;

2.這種西化教育的產生不是建立在對中西差異的理性認知上,而是源於一種消極的情緒:我們對本民族的不自信和對傳統文化的痛恨;

3.在西化的過程中,我們中國人的「根的教育」被摧毀了。如果我們不能找到「文化之根」,我們就沒有立足之地。

三大教學命題的產生

我深感我們中國人要有紮根於我們土地的意識,要意識到我們的文化是優秀的,有許多的寶貴資源值得我們發掘。

如果我們一味地從西方進口物質和精神資源來充實我們自己,那也是難以為繼的,是治標不治本的。在這種思想背景下,我帶著唐詩宋詞,於2002年加入復旦附中,創建了人文實驗班。我當時設計了一個課題,叫「穿行在漢字中」,後來我也根據這個課題寫了一本同名的書。

何為穿行在漢字中,因為我們是學漢字,學漢語長大的,我們就是要用它們來過日子的,要用它們來變成我們的生命的。由於這種聯繫,我決定把「識字」教育升華為一種「識自」教育。我要幫同學們認識漢字,認識漢字承載的優秀傳統文化,但首先我要求同學要認識自己。其實,西方的教育家也長期追問「我是誰?」「我來自那裡?」我想中國的教育如果要覺醒,也要追問這些問題。

如果我們只是認識自己(中國)也還不夠,我們也要去了解外部的世界,了解現代的思潮。因此我還設計了一個課題叫「聆聽現代主義的足音」。然而,在認識現代西方之前,我們要反思一下中國近代新式教育的問題。

大家知道,1949年以前我們的文學教育里有不少外國元素,大教育家如蔡元培、陶行知和魯迅先生都有留學的背景,他們很注重引進外國的東西,力圖讓中國人開拓眼界。但是,也導致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在學習西方的同時,也毫無保留地擁抱了西方的價值體系和話語體系。

如果1903年以前的教育如張之洞所說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那從1903年以後的教育就是所謂的「西學為體,中學為用「。在這種指導思想下,中國的東西符合西方價值的那就是有用的,不符合的就是無用的。毫不誇張的說,這種思想一直延續至今。

例如,上中學的時候,你們知道四大名著是經典,但其他的古典小說同學們就知之甚少了。但其實很多筆記小說,如《世說新語》也是古典文學中非常優秀、且大量存在的組成部分。它綜合的體現了古人的生活百態,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但是由於它們不符合西方學界對於小說的論斷,筆記小說因此沒有進入我們的教育體系中。

反之,如果我們有國學為主的學術體系,我們就一定能夠發掘出這些筆記小說的價值。另外,我們一談到古代詩人,如屈原和李白是浪漫主義詩人,杜甫是浪漫主義詩人,貼上這些標籤,似乎就理解了這些詩人,理解中國古代詩歌史了。然而,諸如「現實主義」或「浪漫主義」的標籤其實是西方學術體系對詩歌的認知,它們不能概括中國古代詩歌中複雜的思想感情。

如果用中國傳統的說法,李白是「詩仙「。「詩仙」和浪漫主義有交集的地方,但是它們彼此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杜甫是「詩聖」,但如果用產生於18、19 世紀歐洲的文學流派「現實主義」來概括公元八世紀中國的偉大詩人,這是極其不合適的。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們在引進西方的知識和價值的同時把中國的東西拋棄了。

到了1949年以後,新中國的教育又把西方的東西當作「萬惡的資本主義的產物」給拋棄了。等到十年動亂結束,西方的東西沒有了,中國的東西也早就被我們親手拋棄了,既沒有傳統,也沒不知道新的外界的知識,我們的文化教育真的是在一片文化沙漠上進行的。

改革開放以後,西方的知識再次被引進,但是能夠進入我們課堂的主要還是1900年之前的現實主義、浪漫主義文化。20世紀以後的西方現代主義文化、後現代主義文化很少進入課堂。儘管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西方現代及後現代思潮大量地進入中國社會,但是近些年來當局又把這種思潮人為地阻斷了。

所以我在2002年進入復旦附中以後,一方面積極恢復中國傳統文化教育,另一方面,我也把西方現代主義的文化知識引入課堂,把傳統與現代結合起來,既要認識我們自己從哪裡來,也要學會橫向地做比較,了解自己在當代世界的文化交匯中處於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在我設計的「聆聽現代主義的足音」課程中,我先要幫助同學們梳理西方文學的歷史脈絡:從古典時期的古希臘悲喜劇,到早期基督教聖經文學,到文藝復興,再到18、19世紀的現實主義,浪漫主義文學。然後我再講尼采宣告「上帝已死」後的西方現代主義文學。與此前探究「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文學不同,現代主義文學著重探究人的內心世界,是一種探究「人與自我」之間的關係的文學。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教育非常重要,因為這和我之前提到的以「識自」(認識自己)為主題的中國傳統文化教育是相貫通的。既要找尋到屬於自己的文化之根,也要「文化交融」的背景下認識西方的過於以及現在。我在2007年寫過一篇文章叫《中學語文:不能拒絕「現代主義」》更詳細地闡述了學習現代主義文學的必要性,同學們有興趣可以看一看。

以上的「識自教育」和「聆聽現代主義的足音」是我為復旦附中語文教學創造的兩大概念性的課題,我為復旦附中語文教育做的第三件事就是從2004開始引入了「大單元」教學模式。

我這樣做的目的是因為我感覺到同學們從小學到中學所接受的都是所謂的「單篇教學」:老師一篇篇文章地教,然後給學生做練習(一課一練)。這種教學最大的問題就是僅以考試知識為根本,非常狹隘。我舉個例子,老師要讓你們掌握比喻這個修辭手法,哪篇文章有比喻我就講那篇,然後課後操練操練就完事了。這樣做是把語文變成一門像數理化這樣的科學來教了。語文這門人文學科的重點就是對人的研究。正如人民教育家於漪老師曾經說過:「在所有學科中,只有語文是直接研究人的,直接作用於人的生命和成長。」

是啊,語文研究人的情感,研究人的思想,研究人的語言表達,研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才是語文的本質。但是我們的長期以來把修辭、語法、分析文章的結構當作了教學的重點。這種僅僅以知識和考試技巧為主的語文教學是有偏頗的。

我們應該將我們的閱讀和寫作直接作用於人的情感的培養,人的思想的培養,人的精神的培養。讓詩歌和文章中激發我們的情感共鳴,鼓勵我們的成長,打開我們的靈智的那部分成為語文教學的根本。

在「以人為本」的日常語文教學中,我希望同學們通過閱讀詩文產生「情感的共鳴,思想的碰撞,審美的愉悅」,最後達成文化的傳承與創造。我是我多年來積極推廣的一種語文教育。至於如何開頭結尾,如何修辭則僅僅是一種語言現象。隨著你自身心智的成長,知識儲備的增加,你自然就會使用這些技巧了。我認為「術」(技巧)應該融於文化、審美和思想之中,因此我將我的「大單元」語文教學稱為「以道馭術」,絕不能反過來。

長期以來,狹隘的「單篇教學」給同學們帶來很深的傷害,有些人甚至連基本的知識都放棄了,一味地追求所謂的「考試知識」。這就變成「應試教育」:以考試知識點的掌握與否作為我教育的指導方向,目的是得分。

和應試教育相對應的是素質教育:以「道」作為根本,讓人的情感得以純淨,人的思想得以發展,人的審美得以提高,人的文化得以豐富,最終的目的是「人」和「人的成長」,而不是「分數」。我經常和家長說:高考的成績是我們語文教育的副產品,同學們接受了不以分數為目的的真正的語文教育,一樣能夠讓考到高分。上過我的課並取得好成績的同學有很多,正所謂居高身自遠,格局大了,立意高了,自然文章寫得好,高考作文就不用愁了。

我的「大單元教學」模式還有一種說法叫做「單元貫通教學」,它和全國教育系統從2019年展開的「雙新」(新課程,新教材)是完全一致的,我們復旦附中是最早的實踐者之一。「單元貫通」教學模式擺脫過去那種零敲碎打、碎片化的語文教育,注重培養學生的整合能力,因此它對學生寫作的數量和質量要求很高,我也知道同學們在學習的過程中是很辛苦的。一個在我的班裡能夠比較好地完成我要求的寫作量的學生,三年下來就有十多萬字了。一般的同學大概也有三四萬字的寫作量。當然了,我肯定不會強制所有人都寫那麼多東西,我們還是要因材施教。

我要求同學們寫三樣東西,第一個是單元貫通寫作(一個單元學完以後的總結文章),2000字左右,每個學期寫六篇;第二個是課堂作文,每個學期要寫6到7篇,每一篇800-1000字;第三個是隨筆(讀書筆記,心靈隨筆,現實關注),每個星期寫一篇,200字左右。這三樣寫作任務再加上其他一些學生自己寫的東西,壓力的確挺大的。

我很看重隨筆這一類的「過程寫作」,即針對學生現在生活的實際,所面臨的思想困境來設置題目,然後讓他們去思考和表達這些困境。通過思考與表達,然後部分地解決問題。在不斷破解出難題的過程中,人獲得了成長和升華。我覺得一次作文對於年輕人來說就像一次新的生日,是思想得到新生了。

老實說,如果人只過生理上的生日,那不是和動物一樣了嗎?自然的青春在你停止了升高的生長就結束了,但是,我們思想的青春,我們精神的青春是不死的。精神的青春死了,人就保守了。因此,我給自己起了個綽號:「骨灰級青年」!我希望我的精神世界永遠生長,保持青春。

在這一點上,於漪老師是我們的模範,她永遠保持源頭活水,她是日日新,月月新,每天都堅持學習,每天使自己獲得成長,活到老,學到老。所以,我想我們的學習寫作的過程應該是成長教育,解決思想的困境的好助手,越寫自己的情感就越純粹,進而成為「人精」。

何為人精呢?我想這種人的情感應該是純粹的;他的思想是深遠,廣博,且具有穿透力的;他能夠看透歷史的風雲,能夠貫通古今中外。所以,我們的寫作教育從來都不是虛的,它理應結合實際,表達自己的關切,提高自己的認知水平,切實地解決自己的困惑。

我給每一屆學生的寫作課畢業考題目都不一樣。我記得2017屆的題目是叫《網生代》,因為你們這代人的生活都是由網絡控制的,我們要思考我們怎樣在如此密集的網絡時代中變成一個自由人?我們縱然無法掙脫網絡,但我們也不能甘於被「網住」而失去了自由。我們應該怎樣認識網絡,利用網絡,然後去創造一個自由的生命,這是我這堂課要帶給同學們最後的人文關懷。這也就是所謂的「臨終關懷吧」。

以上就是我關於「過程寫作」教學的描述,從高一的第一個題目到高三的最後一個題目,這幾十個題目形成了一個「過程」。每一次寫作爭取讓同學們的思想前進一小步,情感升華一個層次。說實話,現在的人出問題很多出在情感上,情感出了問題,思想就會出現偏差。

所以說,情感的純正和思想的深刻應該成正比。這樣的話,一個人在任何時候都會自信而不空虛,能做到仰望星空,腳踏實地。因此,我經常對同學們說:我們要把高考作文那800字看成18年人生的聚精會神。你要盡力將你最高貴的精神和情感,你最深刻的思想都凝聚在那800字裡。能做到這一點,分數自然就高了。

本文首發於麥迪訊公眾號(有微調),衷心感謝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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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編輯 | 高 原 劉西越

本期編輯 | 陳麗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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