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1981——「小菲,獨立性很強!」

長江新世紀 發佈 2022-11-26T19:18:27.825845+00:00

周一到周五,我放學後自己溜達回朝外七條,周六是姥爺接,姥爺騎車載我回國棉一廠宿舍。那時我的確經常自己一個人,因為父親總去廠里,常年不在家,母親工作也很繁忙,下班後還要照顧爺爺奶奶,一人扛起全家重擔,幾乎無暇顧及我。

文章摘自《生於1981》作者:王小菲

「小菲,獨立性很強!」

我小學在白家莊小學,周一到周六上學,周六上半天。

周一到周五,我放學後自己溜達回朝外七條,周六是姥爺接,姥爺騎車載我回國棉一廠宿舍。中午陽光最盛那會兒,小學門口擠滿了家長,每個都翹首以盼。平時他們都跟我沒關係,我會徑直穿過他們,大踏步地走遠。只有周六,我才四下尋找,姥爺一般站在人群後面,站在一個角落,推著自行車,我跑過去,心裡美滋滋的。要是找了半天沒找到,我就會很失落。

那時我才小學一二年級,第一次品嘗到自己也理解不了的複雜情感,可是那種情感,我至今仍能回味。老師和其他大人都說 :「小菲獨立性很強,什麼事兒都能自己做,小學一年級就能自己回家。」那時我的確經常自己一個人,因為父親總去廠里,常年不在家,母親工作也很繁忙,下班後還要照顧爺爺奶奶,一人扛起全家重擔,幾乎無暇顧及我。好不容易趕上父母都在家,他們還總是吵架 , 那時,我又想從家裡逃出去。

我幹什麼事兒都自己一個人,不是因為獨立,而是因為不得已。

放學後,我慢慢溜達回家,東逛逛西逛逛,到家晚了也沒人問。回家就一個人寫作業,作業寫完後要不坐著發呆,要不自己出門接著漫無目的地瞎逛。我媽很晚才回來,做飯,做家務,忙得焦頭爛額,沒說幾句話我們就睡覺了。

如果沒比較,可能我會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挺自然。關鍵和其他同學一比,我意識到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心裡就彆扭了。只有周六,姥爺接我的時候,我才成了「有家長接的孩子」。

姥爺騎車的路線是固定的,我記得我坐在他自行車後座上,一路經過團結湖、金台路、紅領巾公園……到家差不多一個小時,一路上有說有笑,一點兒不覺得長。我清楚地記得要經過幾個十字路口,幾個丁字路口,哪兒是上坡,哪兒是下坡,哪兒的轉彎處有什麼店,那店門口的招牌什麼樣……我坐在後座上,特別愛給姥爺瞎指揮。

「前面該右轉了!」

姥爺就笑著回應我 :「知道了!」

姥爺對我很好,零用錢一給就給一兩塊,在那個年代可是「大數目」。其實姥爺是母親的繼父,但他待我仍猶如親生。姥爺載我回家的路上總經過一間遊戲機廳,我貪玩,常纏著姥爺讓我去玩會兒。姥爺不像其他長輩那樣一看我玩遊戲機就橫眉立目、訓斥阻撓,他總是順著我。我愛玩兒「雙截龍」,每每一玩兒起來就特別投入,有時會忘了時間。姥爺也不催我,就站在我身後笑眯眯地陪著我。其實,那會兒遊戲廳里經常有小混混出沒,他們看見我這種小孩兒,勢必要劫我錢的,所以我一個人來心裡就會不踏實,而姥爺在時,我覺得自己身後仿佛有一道庇護的牆,特別安心。

姥姥也很寵我,我總是磨著她借錢,每每都能得逞。我常常用從姥姥姥爺那兒磨來的錢買漫畫,比如當時很火的《聖鬥士星矢》,我買下後自己先看,看完了租給班上同學,一天 3 毛,一禮拜就能賺兩塊多,我再拿這筆「巨款」買新的漫畫。如此,竟然也積累起了自己的「小金庫」。

如果沒有姥姥姥爺給的「原始資金」,我這「小算盤」也打不起來。我的童年,姥姥姥爺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他們給了我無條件的關愛,我至今回憶起小時候的事兒,他們慈祥的笑容都率先在腦海中浮現。其實我一直感覺自己的童年缺失了什麼,但因為他們,那一點缺失就不是致命的。雖然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內心的不安總是如影隨形,但我沒有長成一個孤僻、扭曲、偏執的人,心態一直比較陽光,這多虧了姥姥姥爺給我的愛。

每到周末去姥姥姥爺家時,我的心情就很放鬆,回爺爺奶奶那裡時,我就又重新緊繃起來,除了平房窄小又破舊,父母總吵架外,還因為爺爺奶奶對我的管教很嚴格,不像姥姥姥爺那樣寵著我、慣著我。後來我才漸漸明白,其實他們也很愛我,只是和姥姥姥爺的方式不同。

爺爺有一套嚴格的家法,當年他對父親的教育也是如此 :稱呼長輩必須叫「您」,稱呼父母不能叫「爸」「媽」,必須叫「爸爸」「媽媽」,吃飯時長輩沒動筷子,晚輩絕不能動。還有許許多多的規矩,一旦違反了,就要被嚴厲懲罰。在家裡,爺爺總是正襟危坐,高高在上,而奶奶同樣是個寡言少語,嚴肅的人。她家世顯赫,曾是滿族名門的大小姐,清高自持,平日不喜歡和鄰居來往(遇上打麻將的除外),和我的關係也比較疏離。

儘管爺爺的不少「規矩」在我看來實在有些繁雜,但他非常注重對我品行的培養,他希望我成為一個誠實、正直的人,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日後看來,爺爺的教育對我是有許多正面影響的。商場中有許多誘惑,稍一不慎,就會被欲望折服,變得唯利是圖。可爺爺嚴肅地看著我的樣子深深地印在我心裡,我雖然從商多年,但至今一直恪守著原則和底線,不會為了利益而無所不為,在很大程度上都因為爺爺當年對我嚴格的教育。

如果說姥爺給我的是如春風一般的溫暖關懷,讓我得以被滋養,得以保持著陽光的心態,那爺爺帶給我的就是如冬日的西北風一般的歷練、捶打,讓我得以形成內心的道德準則,成為一個堅強的人。他們教育我的方式不同,但都以自己的方式愛著我。

不過,他們畢竟都年紀大了,精力有限。父母常年忙碌,我童年大部分時候都感到很孤獨。這種孤獨感伴隨著我長大,如影隨形。其實我小時候都不知道那種感覺叫孤獨,只是覺得心裡很空,很鬱悶但又無從宣洩。

後來我一個人出國留學,整整七年在異國他鄉,孤獨感更為凸顯。很多人都說,我那么小就出國了,讀語言學校,讀大學,讀 MBA,很多學校方面的手續都是我自己辦的,找學校,輾轉租房,我小小年紀就都能自己搞定,獨立性真強!可是他們不知道,比起被人說「獨立」,我更渴望能在家人身邊靜靜地待一會兒,哪怕只有一會兒。我多麼懷念那時周六下午和姥爺在一起的日子啊,身在當時當刻,從未想過那些美好的時光是如此短促。

蛐蛐、蜻蜓、父親的心血來潮

改革開放初期,國家開始提倡計劃生育。1982 年,國家把計劃生育政策列為基本國策。生於 1981 年的我算是搭上了計劃生育政策的頭班車,我沒有親兄弟姐妹,童年的玩伴要麼是同學,要麼是院兒里的髮小兒。幸好我還有幾個表哥,他們放暑假時就愛帶我出去玩兒,捉蛐蛐,逮蜻蜓。

現在北京夏天的蜻蜓少了,有時甚至得到郊外才能看見。那會兒一到夏天,滿天都是,除了普通蜻蜓外,腹部全紅的叫「紅辣椒」,全綠的叫「老籽兒」,尾巴發藍的叫「老杆兒」。「老杆兒」是雄性,「老籽兒」是雌性,這兩種蜻蜓比普通蜻蜓體形大,也稀有,誰要是逮著一隻,得顯擺半天。

那會兒孩子的想像力也很豐富,逮著老籽兒後,我們把「老籽兒」放在一個小竹籠子裡,掛著,覺得能吸引「老杆兒」。烈日當頭,我和表哥還有院裡的髮小兒潛伏在不遠處等,等一會兒就不耐煩了,玩兒別的去了。

這種方法究竟能不能吸引來「老杆兒」,最後誰也沒驗證過,反正傳言說可以,大家就深信不疑。還有一些別的顏色的,有一種體形巨大,腹部黃黑相間,據說叫「金剛」,還有灰的,傳聞還有金色的,這樣的蜻蜓極為稀有,很多小孩兒都吹牛說自己逮著過,實際每次連見都是驚鴻一瞥。

蛐蛐、蟈蟈、螞蚱、螞蟻,偶爾還有蟬、蝸牛,都是我們捕捉的對象。這裡面,蛐蛐、蟈蟈、螞蚱逮住了就養在家裡。蛐蛐最多,因為最常見,還能互相鬥,其他幾種就是逮著玩兒的。

那時候,我們沒電視,沒電腦,沒手機,捉蛐蛐成了我們最熱衷的娛樂活動。蛐蛐捉住後,就放在我們自製的紙筒里,紙筒包得里三層外三層,厚厚的,即使如此,還是有厲害的蛐蛐能把紙筒咬出一個洞來逃走。不知道的,捉住蛐蛐後,興沖沖地跑回家,拿起紙筒一看,底下早漏了,白高興一場。這時要是鄰居家的小孩兒滿載而歸,心裡就別提多不服氣了。

不只是我們小孩兒愛捉蛐蛐,大人也喜歡。父親平時一副長輩的樣子,不苟言笑,但其實也愛玩兒,也是捉蛐蛐的愛好者。那時最好的蛐蛐罐叫「澄江罐」,父親本來收藏了好幾個,但在「破四舊」時,大半都被砸了。倖存的幾個年代久遠,能追溯到清朝,顏色特別漂亮。

和父親一起捉蛐蛐的場景,我至今難忘。

有時,父親喝了些酒,心血來潮,說 :「小菲,走!捉蛐蛐去!」

父親帶我去的地方很不尋常。有時他帶我去鐵道邊,那兒的蛐蛐又黑又亮,個頭兒比別處的蛐蛐都大,異常兇猛。有時他竟帶我去墳地,墳地蛐蛐比鐵道蛐蛐更厲害,可能是因為周圍環境有很多磷元素,墳地蛐蛐的頭都是紫的,體形比鐵道蛐蛐還大一圈兒。要是用墳地蛐蛐和別人的普通蛐蛐斗,基本是穩操勝券。

每次和父親一起出去捉蛐蛐,我心中都有點兒緊張,但也覺得比任何時候都高興。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父親總是缺席,一起去捉蛐蛐,成了我記憶中少有的和父親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父親和母親常年因家裡的生計問題爭執。總聽有人說 :「夫妻倆越打感情越好。」但我父母不是這樣,他們的感情被一次次瑣碎的、沒有結果的爭執消磨,最終,兩人選擇了分道揚鑣。

現在要我說,夫妻的感情會不會越吵越好?我仍舊持否定態度。兩人在一起,偶爾有矛盾,有意見分歧很正常,但每一次爭吵都會對彼此的感情造成一次損傷,尤其是那種各執一詞,其實雙方都有道理,並沒有絕對的對錯的爭吵,更是沒有意義。

我的童年是被爭吵包圍著長大的,因而我對平和的環境特別嚮往。如今,和老婆有矛盾分歧時,有時我也衝動,想和老婆吵,但大多數時候都選擇讓自己平靜下來。除了為了我們的感情,還為了孩子。我不願意我的孩子和我一樣,也在一個充滿衝突的環境中長大,這樣他們的內心就能更平和,更有安全感,多一些幸福感,少一些不安。

後來,父親為了工作先去了雲南,又輾轉去了緬甸,做起了木材、地產生意。漸漸地,他的事業開始有了起色。父親終於成功了,我由衷地為他高興。不過一想起他,我最懷念的還是他酒過三杯後,興致勃勃地帶著我去捉蛐蛐時的樣子,我戰戰兢兢地跟著他在墳地里穿行,他拉著我的手在鐵道邊低頭找蛐蛐,那些時候,我比其他任何時刻都能感受到我們是父子,我們的心是連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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