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之後,黑澤明為何把日本電影的未來交給北野武

二月的書影音筆記 發佈 2022-11-29T03:26:39.378025+00:00

絕望一直是貫穿整部《花火》的一個主題,但是《花火》的結尾出現了一種神秘的東西,叫做樂觀主義的絕望,就是看似矛盾的一個描述,但它的的確確達到了這一點。暴力可以和滑稽完全混合 從余華的一個例子開始,《活著》的前言裡提到了但丁神曲中對射箭的一句描寫,「『箭射中了靶,字離了弦。

絕望一直是貫穿整部《花火》的一個主題,但是《花火》的結尾出現了一種神秘的東西,叫做樂觀主義的絕望,就是看似矛盾的一個描述,但它的的確確達到了這一點。

暴力可以和滑稽完全混合

從余華的一個例子開始,《活著》的前言裡提到了但丁神曲中對射箭的一句描寫,「『箭射中了靶,字離了弦。』這詩句的神奇之處在於但丁改變了語言中的時間順序,反而加強了劍的速度感,然給我們頃刻間感受到了語言帶來的速度。」

這是余華的評論,其實原理在於這句話里的劍的速度快過了人的意識。在人還沒有回過神的時候,箭已經射中了靶字。因此但丁不再需要去描寫這個箭是如何劃破空氣,如何發出嘯叫,一路火花帶閃電,這些描寫都比人的意識要慢,越描寫,劍的速度反而越慢,這是省略過程的一個好處。

北野武在《花火》裡就大量使用了這樣調換順序的方法,而且他調換的不止一種順序,有好幾種不同事物之間的順序。

第一種是調換了人物身份和人物行為的出現順序。正常順序是先出現人物身份,再出現人物行為。《花火》的開場按正常順序是這樣的描述,一群警察做事像黑社會一樣。這個正常順序的描述中出現了兩個元素,也就是警察,黑社會。

但《花火》的開場順序是:一群做事像黑社會的人是警察。可以看到先出現了人物的行為,再出現了身份。順序顛倒之後沒有增加任何的情節,但神秘的出現了三個元素,警察、黑社會以及人,通過顛倒順序沒有增加任何的情節。

《花火》捕捉到了這個無法和自己任何身份畫等號的,一個孤獨的人。相比但丁顛倒順序憑空創造出的劍的速度感,《花火》憑空創造出的人的孤獨感顯然已經更上一層樓了。

《花火》的暴力十之八九也像箭射中靶子這個例子一樣,是直接呈現出暴力的結果。影片中暴力的過程是經常被省略掉的,從而產生了兩種效果。第一種效果類似於但丁的這個例子,省略過程加強暴力感。詭異的是第二種效果,省略過程讓暴力產生了一種滑稽感。

其實但丁的例子同樣蘊藏著滑稽的牽力。顛倒順序之後,先看見箭插在靶子上,然後看見弓弦的工作結束,但箭還在插在靶子上。弓弦和箭這樣本來是一個配套的東西之間,產生了一種分配不公的感覺。暴力總是可以和滑稽完全的混合在一起,這是一個令人不安的結構,雖然從某個角度上來看,這個結構很吸引人。就像《貓和老鼠》的動畫,經常依靠暴力來造成一種滑稽的效果。

可只需轉換一下觀看的角度而不改變任何的東西看,滑稽的暴力實際上會立刻引發強烈的排斥感。這幾乎出現在每一部大衛林奇的電影和羅伊安德森的生活三部曲中。在他們的電影當中,越過極限的暴力,越被嚴肅地實施出來。形式上顯得越滑稽,其暴力越顯得令人難以忍受。

他們避開了兩種享受暴力的方式,他們既不像《貓和老鼠》刪掉暴力的後果,體現出滑稽的感覺。他們也不以任何理由,去享受暴力的刺激感,哪怕這種刺激感是所有含暴力元素的電影或影像或作品都在追求的一種快感。林奇和羅伊安德森呈現出的是,暴力完全無法被享受的,純粹的傷害性,這恰恰此前看似相反的兩種享受方式,同時選擇視而不見的部分。

在暴力這個問題上,北野武並不像林奇和羅伊安德森。《花火》在兩種對暴力的享受之間來回滑動。它的兩種暴力和呈現都是令人享受的,一種是滑稽但無傷大雅的暴力,另一種就是刺激血腥的暴力,這其實直接體現了男主角西佳敬的困境。主角從最開始選擇使用暴力解決問題之後,一直在這兩種暴力之間來回掙扎。無論他選擇哪一種,最終無法擺脫暴力本身,這也是他一路滑向絕望的原因。

影片中西佳敬有兩次和象徵絕望的黑道打手打交道。第一次面對打手,主角被槍指著也一點不害怕。這次見面讓主角意識到,就算不怕死也逃避不了絕望,絕望和死是兩回事。

第二次打手捲土重來被主角殺死,反而讓主角更進一步地陷入了絕望。通過他的死,主角進一步意識到自己除了慣性使用暴力之外,什麼也做不了了。他當警察不合格,當丈夫也不合格,當父親也可以說是不合格,甚至他當合法公民也不合格。此刻,他除了暴力,已經什麼也不剩了。

在絕望中享受絕望

《花火》很容易被忽視的一點是,在看似絕望的基調之下有著一種對絕望的享受。日語中《花火》標題里「花」與「火」之間有一個橫槓,「花火」是處在花與火來迴轉換當中,點明了影片中享受暴力的兩種方式。

第一種享受絕望的方式是沉浸於悲傷當中,通過視聽語言,通過各種各樣的順序調換和過程省略,悲傷呈現出了一種形式之美,伴隨著深情的音樂中不斷攀升。這種絕望的享受在影片中被殘廢搭檔的畫具象化。

在所有的畫作當中,花的作用是遮掩。真實恐怖的面部必須被花朵這樣的形式之美給遮擋起來,否則令人難以忍受。所以當畫家第一次勾勒不遮掩的面部,將之變成小孩衣服的畫作時,他立刻流下了眼淚。花朵無法在承受畫家的悲傷,為了克服悲傷,畫家必須要把花升級成一種更暴力的東西,也就是文字。畫家最後用文字作畫,因為文字表達的意義更直接。

第二種享受絕望的方式是輸出暴力,這種暴力不一定是物理暴力,而可能是意義的暴力。畫家是訴諸文字的一種意義的暴力,主角西佳敬則使用物理暴力。主角同樣在花與火這兩種享受絕望方式之間來回滑動。不過他的悲傷表現為嬉笑,一些看似是閒筆的人物《散落》在花火的情節中。

最開始是玩球的兩個人,然後是無聊到極點的賣車父女,街邊的工人和求助的路人。這些人零零散散構成了《花火》荒蕪的世界。而主角一直在以玩笑或者惡作劇的方式來和他們打交道。

在主角逐漸走上絕路的時候,影片裡他和妻子大段大段地開玩笑。北野作為搞笑藝人出身,自覺地發現了,任何滑稽的表演都有甘願自殘的一面。於是,在人物越絕望時,安排更多的玩笑橋段。

除了顯而易見的黑幫段落以外,一個很重要的情節點是打水漂的人。打水漂的不同於之前開玩笑的路人,同時也不屬於對主角有威脅的敵人。然而因為他說出了真實的恐怖:「給死花澆水是沒有用的」。這句話如同畫家面對不被花朵遮掩的面孔一樣,令人難以忍受,所以主角立刻對他實施了暴力。

無法被享受的絕望

主角就這樣在兩種對暴力的享受之間來回滑動,並且在絕望中越陷越深了。在這樣的絕望的情況當中,《花火》展開了那個模稜兩可的結尾。北野武設置了圍繞槍聲的謎團,來表達這個絕望的主題。兩聲槍響發生在畫外,只能通過女孩的表情來推測。雖然這個結尾傾向於主角只是朝天開了兩槍,沒有打人,但他沒有徹底刪除掉那個更陰暗的可能性——主角先殺妻子再自殺。

這種處理不同於諾蘭在《盜夢空間》設置的陀螺懸念,它只起到一個懸念效果。北野武是對絕望進行了一個微妙的處理,讓他接近了林奇和羅伊安德森對暴力的處理的水平。林奇和羅伊安德森呈現出的是無法被享受的暴力,《花火》中北野武拒絕的是對絕望的享受,或者說想呈現出一種無法被享受的絕望

兩聲槍響暗示兩種不同的結局。一般來說,自殺意味著徹底絕望,活下來意味著還有希望。但《花火》的結尾完全相反。如果主角自殺,意味著他又一次習慣性地訴諸暴力,想一勞永逸地從絕望中逃脫,支撐自殺的是逃脫的希望。如果主角向天開槍,才意味著主角真正絕望了。選擇面對妻子忍受疾病到死,選擇自己不得不拋棄妻子進入監獄,選擇搭靠自己活下,選擇同事遺孀靠自己維持生計。這個選擇沒有任何的好處,這才代表了主角徹底的絕望。靠死亡來逃脫絕望的希望,除了是對絕望的一種享受之外,什麼也不是,主角僅僅是意識到了這一點。

這就是一種無法被享受的絕望,而北野武就在這一點上接近了大衛林奇和羅伊安德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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