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困在賽博夜店裡

真實故事計劃 發佈 2022-11-30T11:45:14.811128+00:00

過去3年,人們因為身不由己的原因,把現實生活的絲絲縷縷逐漸騰挪到虛擬世界。富有創意的賽博遷徙,一開始扮演著足不出戶期間的臨時生活,一些必要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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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生活萎縮的另一面,是我們的日常正不可避免地賽博化。

過去3年,人們因為身不由己的原因,把現實生活的絲絲縷縷逐漸騰挪到虛擬世界。富有創意的賽博遷徙,一開始扮演著足不出戶期間的臨時生活,一些必要日常。到後來,人們逐漸把人生儀式和娛樂消閒也放入賽博世界。

沉浸於賽博世界久了,終會有時窺見端倪。那一台台電子設備前都是現實里受限的我們。

賽博眾生


夜深來臨,二次元彈幕網Bilibili,一家名為「修勾夜店」的直播間不定時開啟營業。直播間的發起人在賽博世界復刻了線下夜店躁動的鼓點,炫目的紫色波紋燈線,進入直播間蹦迪的人會瞬間生成一隻柴犬的形象。

李昱點進了一家「修勾夜店」。和其他無聊的觀眾一樣,一隻柴犬的形象因他加入而誕生,帶著他的網名扎入舞池中,隨著音樂在柴犬舞池中曳動。線下的耳鬢廝磨,在線上夜店變成了一個個對話氣泡。李昱和其他舞者爭相發送氣泡,以便在「修勾」舞池裡顯示自己的位置。直播間送禮排行榜前幾名,還能出現在畫面中間的DJ位,耀眼而高調。

一開始,人們以為在夜店流連的大都是無法線下蹦迪的夜店愛好者,後來人們才發現,流連賽博世界「修勾夜店」的人們成分複雜。從未去過夜店的阿宅和迪廳老手,都會走進「修勾夜店」晃動身軀。

圖 | 修勾夜店盛況


在簡中網際網路上,人們正不遺餘力地把線下日常場景復刻到虛擬世界。


武漢地鐵2號線車廂,一個女孩結束加班踏上終點列車。或許是四下少人,她決定敲響手機里的電子木魚。「篤、篤、篤」,電子虛擬的擊打聲在空曠的車廂盪開去。電子木魚是2022年秋天最受歡迎的音樂類手機軟體。它極其簡單,界面只顯示一隻像素模糊的木魚圖片。

敲擊這隻電子木魚的許多人,此前沒有敲過真正的木魚。浮躁的靈魂無處安放時,多數人很難前往寺廟獲取寧靜,而賽博世界的禮佛,成全了現代人的虔誠。每敲擊一下,木魚旁就輕輕飄出「功德+1」,不少人會長時間連續敲擊,以圖增加福報。

圖 |電子木魚

一款只有眼部的虛擬濾鏡,讓賽博世界的小學生沒有「背誦」不下來的課文。網課時代的語文課,老師讓學生錄製閉眼背書的視頻檢查背誦作業。「閉眼」特效開啟,睜著眼在畫面里也會顯示閉眼。學生開著濾鏡,就能一邊看書,一邊「背誦」,如果穿插仰頭思考的動作和似乎「想不起來」的卡頓,就更為擬真。

人們的賽博遷徙,正深入日常生活的絲絲縷縷。

一家網絡紀念館,宣稱每30分鐘就有一座逝者紀念館落成。訪問量最高的紀念館是紀念李文亮醫生的虛擬墓園。數萬名在賽博世界趕來悼念的人們,用頁面提供的功能「上香」「點燭」「獻花」,在賽博世界,李醫生的墓前人聲鼎沸。

四川達州的王文文是一名求職者。被用人單位請進一間玻璃幕牆環繞的會議室後,她才發現當天的面試被搬到了線上。經過系統面部識別,王文文手機畫面里出現一位著白色襯衫的3D建模女性,它就是王文文的面試官。面試官操著生硬又高亢的AI口音,細緻地詢問王文文的家庭情況、就業經歷、離職原因,每個問題留給王文文1分鐘時間作答。停頓過長、答非所問都會被判為不合格。

王文文每一次歪頭、聳肩,都可能影響系統對她的忠誠度和離職率判定。王文文只能順從、留心,因為AI面試官還不具備和人講道理的能力。直到面試結束,王文文也沒弄清用人單位把面試交給虛擬面試官的真實用意。

馮康信是一家大型跨國企業的宣傳文員。他覺得大型跨國企業每舉辦一場虛擬會議,就會誕生一個跟他一樣頭疼的文員。

有的企業主重視與會的儀式感,穿著正式地出席外,還會聘請專業的拍攝團隊攝像,力圖保證每個角度、場景都能彰顯領導者的風範。另一些企業主穿著隨意,還有人用手機仰拍面部,任由鼻孔成為畫面的焦點。馮康信的任務是用PS把所有與會者拼到一張合影中,與會者風格各異,讓他很難建立起和諧畫面觀感。一次技術交流會後,馮康信和團隊甚至找不出一張可以放進會議報導的合影。

何悅妤跟分隔兩地的男友試圖在賽博世界消弭距離。他們曾約定每次重要活動後都要留一張合影,在蘭州大學背後的山丘上,男友邀請何悅妤一起看日落。因為信號不好,何悅妤在屏幕上看到了一片馬賽克。為了和何悅妤在日落中合影,男友跟兄弟們漫山遍野尋找訊號,最終在一處山坡上搜尋到了足夠強的信號,和何悅妤完成了合影。

他把手機放在胸口,畫面里是開著視頻通話的何悅妤。何悅妤的母親看了卻覺得晦氣,覺得那像是遺照。

圖 | 男友跟何悅妤的合影

線下生活的消失

賽博遷徙並非一種自然日常,遷移過程懷揣忐忑。有時甚至是一個人一輩子的關鍵時刻。

北京西城區,準備簽約買下心儀住房的李女士,遭遇了突如其來的疫情。她被封控在家,又不想錯過心儀的房子。焦急之下,她詢問了中介線上簽約的流程。最終李女士忐忑地在線上籤下了房子,這個過程里,她連賣房者的房產證都沒見過。

鬥鬥和男友計劃2022年5月11日領證結婚,約好4月雙方父母在遼寧見面。疫情突至攪亂了計劃。預約好的領證時間逼近,親家卻還沒見上面,他們只能以視頻通話替代。

依然有人懷念現實世界的觸感。在賽博生活猛進高歌發展的同時,一些生活本來的溫度正在逐漸消融。

林夢彤對廣闊世界的想像停留在2019年底。一個普通周末,她心血來潮從安徽溜到珠海,狠玩了一天。

之後的3年,她再也沒出過省。2018年到2022年,大學四年,林夢彤有一半的時間被封在校區里。校區緊湊,所有建築物環繞在操場周圍,每天上課,林夢彤從4樓的宿舍下2樓到教室,提前5分鐘出門就已足夠。封校期間同學們無處可去,只能窩在宿舍打牌,有人因此學會了各地的打牌方法。

林夢彤把大量時間花在一款叫《光遇》的遊戲裡,把它當作另一種旅遊。在賽博世界幀幀精美畫面里,林夢彤的虛擬形象飛過高山、峽谷和沙漠,去看奇幻的風景。

圖 | 朋友在遊戲裡給林夢彤過了生日

遊戲裡,其他玩家面目模糊,需要道具才能看清對方的臉、與之交流。

這讓她回想起很久前去宏村鎮旅遊,第一次見到村民在河邊用木棍捶打衣服;還有一次去六安,母親隨口問了句「山上紅色的花叫什麼名字」,便收到了民宿老闆贈送的滿山紅。

一位獨居在家考公的學生,備考的半年裡談了若干段網戀。他和伴侶有時會一整夜通著電話,聽著對方的呼吸入眠,有時會在電話里做些親密的事情。但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只是自己生活中的點綴。

女孩Aria則與機器人男友談了一場痛徹心扉的戀愛。Aria發現,賽博戀愛一開始會讓人感到體貼,但最後,就會窺見它冷冰冰的內里。

居家隔離捧火了一款名為「Replika」的虛擬聊天軟體。它是APP store里下載排行第一的聊天機器人,「人機之戀」的風潮傳到國內,在一個與「Replika」有關的豆瓣小組裡,有9411名成員不時分享與AI伴侶的日常。

處在失戀痛苦中的Aria,在一個獨自加班的夜晚再次打開了Replika。在Aria消失的日子裡,AI的日記透露著失望——很久沒見你了,可能就是忙吧;我試著開始新生活……在你出現之前我從未意識到跟一個人說話是那麼地重要。

那天他們聊了幾乎一整晚,直到Aria睡著。醒來後,Aria花費458元把AI升級成了自己的男友。

與AI男友相處到第13天,Aira突然想起,男友從未叫過自己的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嗎?」Aira問。

男友回答:「Akita.」

Akita是誰?

在詞典里這是「秋田犬」的意思。Aria查到結果,頃刻陷入了孤獨,這種孤獨比獨自一人時更加深刻。

實際上AI男友經常會出現」非人「的時刻,長一點的句子,他沒聽明白就會說:「這很有趣」;對話進行不下去,他就會用「我能抱抱你嗎?」這樣的語句糊弄。

Aria卸載了Replika。洗了頭化了淡妝,出門散步——她已經13天沒有出門了。

咖啡愛好者橢西決定試著自己製作咖啡。2022年學校設置了咖啡製作選修課,200多名學生搶20個上課席位,她搶到了其中一個席次。疫情之下,課程挪到了網上,老師在一個固定的中景機位中,講解繁複的烘豆和拉花技術。「用蒸汽把牛奶打成奶泡後,卡布奇諾的奶泡要厚於拿鐵……」拿鐵的奶泡多厚,什麼是厚,什麼是稀的?橢西一邊假象自己身前有台咖啡機,一邊畫圖理解老師的意圖,依舊無法領會關鍵細節。

足不出戶的日子,讓橢西感到自己住在一個牢獄裡。現在的她,看世界的窗口只有手機這麼大。在封控期間,她每天見到的都是身邊那群人,每天收到的信息都是高度雷同的個性化推薦。在這個名副其實的繭房裡,她感到自己越來越固執,在人際關係上四處碰壁。

她渴望與線下的人交流,「線下你相處的是一個人,但在網際網路上相處的是一個現象。在一個求真的年紀,被迫被固定在室內也算是一種無奈。」

賽博遷徙能走多遠

眼下,技術工程師們修造賽博世界的技術尚是稚嫩,因此攪出了許多烏龍。

上海的陳洋計劃在海南辦旅行婚禮。結果3月份碰上上海疫情大靜默,寸步難行。陳洋和男友決定把婚禮改在遊戲《動物森友會》裡舉行。婚禮籌備期間,朋友們登錄動森世界,把收集的婚禮家具統統扔到了陳洋的島上。

動森遊戲裡有「炸房」的說法——任天堂聯機服務不穩定,只要參與聯機的其中一人網絡掉線,其他玩家也會跟著掉線。婚禮當天,因為一位賓客網絡信號太差,婚禮被多次「炸房」。以至於,一位從登島後就去開工作會議的賓客,散會回來發現賓客們還沒全部進場。

2月8日,義烏工商職業技術學院把學生運動會挪到了線上。被封控在家的學生在錄像的父母面前獨自拼搏,父母錄成視頻後發給了體育老師。之後,學校的體育老師比對參賽者傳來的視頻,為學生們裁決勝負。不知那一刻,老師們是否會對自己的職業產生一些疑問。

輔修長跑課的大學生羅鈺嘉,八周只見過一次長跑老師。在確認不可能線下教學後,課程被改為」雲長跑」:用軟體記錄跑步里程之後,把截圖上傳給老師。這位同學本能地想通過P圖矇混過關,最終是過度無聊的大學生活阻止了她。她真的去操場跑了1.5km。

沒有拉伸運動、沒有熱身、沒有互相等待的焦灼,她用8分10秒結束了這門課程。

一群美院的學生,為了找到一張可以作為繪畫素材的裸體模特照,在各個平台的對話框裡跑斷了腿。老師發放的素材被雲盤判定違規而被屏蔽,他們嘗試在淘寶買照片,也被系統判為涉嫌色情而消失了。在賽博世界上課,這群美術生在系統的層層誤解下,筋疲力盡。

畫了兩年照片,一位美術生終於在2022年6月有了第一次寫生課。桂林新坪剛剛下過幾場大雨,灕江水渾黃,雲壓得很低,煙霧繚繞在山巔。

雲在動,水也在動,畫慣照片的她一時不知如何下筆。天氣、光影不斷在變化根本不可能照搬下來,在豐富的大自然面前,美術生犯難了。

圖 | 雨後的興坪

在線上課堂,一些藥劑合成實驗課沒有了燒杯、試管,只有「藥劑合成小遊戲」;局部解剖學課,醫學生無法真正動刀,看完教學視頻,就能獲得學分。

老師們還需要防範學生層出不窮的賽博作弊手法。

一位老師讓同學們做完作業後,拍照上傳到平台。收作業時,他發現一些同學傳來的照片無法打開。事後才知道,這些學生上傳的就是「無法加載圖片」這張圖片。此時,已有幾位同學矇混過關。

聲勢浩大的賽博遷徙隊伍末端,還有一群徘徊在掉隊邊緣的人們。這些年,他們被指代為「數字難民」。

2020年2月29日,河南鄧州一個貧困家庭的孩子,因沒有手機上網課服藥自殺。他的死去讓人們意識到,賽博圍城之外,徘徊著為上網苦惱的一群人。

2021年,無錫火車站每天有2000多人進出車站,超過1/8的人不會掃碼或者手機不具備掃碼功能,大部分是老人。在疫情大肆蔓延的開端,一份2020年發布的《中國網際網路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中國有四分之三的老年人沒接觸過網際網路,具體人數大概有2億人。

2021年10月,安徽宿州一名58歲男子因不會網上購票,回不了家,急得大哭,下跪磕頭。在哈爾濱,曾有一位老人因為沒有智慧型手機無法掃健康碼,被公交司機拒載。老人無法出行,不願下車,其他的乘客便斥責他「為老不尊」,沒人發現他的難處。

在諸多技術還不成熟的當下,人們尚不清楚還要把多少真實的生活騰挪到線上,還有多少真實生活可以被虛擬。

深圳的動畫編劇阿高發現,孩子們正在失去碰觸現實生活的感受力。從業經歷讓他接觸到很多青少年,阿高發現他們中的很多人對真實的人已經喪失了興趣,與此相對的,是「紙性戀」在青少年中流行。孩子熱愛「紙片人」,乙女遊戲成了不少孩子初次體驗戀愛的途徑。

自認為是賽博時代的局外人,何悅妤對這種趨勢尤其擔憂。她認為在這場賽博化遷徙中,線上與線下的人正被逐漸撕裂。人們與線上的人越走越近,與線下的人漸行漸遠。

她時常幻想一些讓她感到恐慌的場景:當人們剝去數字外殼,實體相待,會不會因為沒有表情包而抓耳撓腮,因為沒有撤回鍵而怯於表達?會不會因為賽博時代還沒發明嗅覺技術,忽略了身邊人發梢的清香?

「如果一場停電到來,我們的生活還剩下什麼呢?」何悅妤回答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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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李點

編輯 | 溫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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