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舊夢:明代壁畫的巔峰叫法海

明子歸來 發佈 2022-12-03T02:44:23.204123+00:00

法海寺山門皇城根兒「近有雍和宮,遠有潭柘寺」;還有說「先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京西石景山區模式口的翠微山之陽卻有個法海寺。在一片貌似與帝都形象不大般配的低矮民居間,不見白娘子和小青,也全無「深山藏古寺」的意境。我們不得不提前下車,步行近半個小時,這才轉角遇見「法海」。

皇城根兒「近有雍和宮,遠有潭柘寺」;還有說「先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京西石景山區模式口的翠微山之陽卻有個法海寺。在一片貌似與帝都形象不大般配的低矮民居間,不見白娘子和小青,也全無「深山藏古寺」的意境。我們不得不提前下車,步行近半個小時,這才轉角遇見「法海」。此法海非彼法海,那個「不懂愛」的老法海遠在鎮江的金山寺。「法海」一詞,源於「佛法廣大難測,譬之以海」。

西山實有兩座法海寺,另一座在數里外的海淀香山,民間冠以南、北區分二者。「南法海」始建於明正統四年(1439)。江西廬陵人李童,歷事成祖朱棣、仁宗高熾、宣宗瞻基和英宗祁鎮,「土木堡之變」又事代宗祁鈺,可謂「元老太監」。他有夢所託,故「為報聖恩而建」。因在皇上身邊行走,內閣朝臣、宦官王振乃至西藏喇嘛紛紛解囊,並責工部營繕所一眾工匠一干就是近五年。英宗欽賜寺名,敕為皇家寺院。

法海寺坐北朝南,大概30畝規模。山門後沿中軸線有天王殿、大雄寶殿、藥師殿和藏經閣,鐘鼓樓遺址及伽藍、祖師二殿分列兩側。時光流轉,寫滿滄桑,唯大雄寶殿為明代遺存,其他建築均非原裝;我們直奔主題。大殿面闊五間,黃色琉璃瓦的廡殿頂恢弘而高貴。殿前兩株白皮松傳為建寺時所植,樹冠高達30米,胸徑超過5米,或許也已經成仙了,人稱「白龍松」。殿內六面牆9鋪壁畫據說是「明代壁畫之最」。

厚重的黑色帷幔把大殿遮掩得密不透風,殿內伸手不見五指。手電光下,迎面可見當年被紅衛兵搗毀又經重塑的三世佛造像,簇新且粗糙。拐到西山牆,有整鋪青綠山水,勾勒皴筆,疊暈烘染,色艷而不俗。欣賞壁畫宜「遠觀其勢,近觀其質」,現在只能看細節了。但見傳說中的天帝、天后、天王、力士、信女和童子等仿佛漂浮於丘壑林泉之上,飛天游弋於左右二上角的龍狀祥雲間。東山牆與其對應,人物高者近2米,低者亦有半米。青綠山水從展子虔到李思訓,再到仇英、張宏,無論怎樣一脈傳承和推陳出新,此二山牆的觀感似乎波瀾不驚。

或許藝術魅力的展現也需要「猶抱琵琶半遮面」吧。手電光轉向後檐牆,眼前的重彩工筆幾乎讓我失聲驚呼。與龍門賓陽洞和鞏縣石窟寺不同,它是壁畫版的《帝後禮佛圖》。因有門隔開,但見天后雙手合十於左,天帝冕旒肅穆於右,與天龍八部、眾鬼神組成兩列浩浩蕩蕩的禮佛護法隊伍。三五成組計35人,儀態端莊,衣飾華麗,動作自然,顧盼神飛。尤其天女、妃嬪、侍女柔和的線條、恬淡的神情與金剛、力士、小鬼的粗獷硬朗、瞠目怒色形成強烈反差。據說這是法海寺最珍貴的壁畫了,有隻狐狸的耳朵連毛細血管都分毫畢現,仿佛血液仍在流動。

佛龕後廊空間逼仄,幽暗中驀然回頭,驚見佛龕背壁一尊紗披隱現、瓔珞垂胸的水月觀音自在盤坐。像高達到4.5米,仰望之下不由得後退幾步卻又無處可退;而氣場之大,又讓我禁不住摒住了呼吸。她慈祥的面容,她閒適的體態,她薄如蟬翼似飄若動的輕紗,仿佛一瞬間,全世界都為她沉靜下來。我因不知所措而張口失語,又因心魔未除而暗生愧疚,那一刻,似乎塵世間所有的艱辛愁苦、恩怨情仇也都墮入了潭底。那一刻,想流淚。

佛龕背牆的「三大士」像,左有普賢菩薩及其坐騎白象,右有文殊菩薩及其坐騎獅子。周遭韋陀、善財童子、供養佛、馴獅人、馴象人以及鸚鵡、清泉、綠竹、牡丹等如眾星拱月,無一不精湛,無一不生動,可謂妙境天成、極具震撼。

據說當年營建法海寺動用了眾多木匠、石匠、瓦匠、雕花匠、妝藝匠】嵌金匠及畫工等各色工匠,僅參與繪製的畫工就達169人,耗時4年零8個月。其中畫士官宛福清、王恕和畫士張平、王義、顧行、李原、潘福要等15人的名字亦見於竣工翌年所立的寺前《楞嚴經幢》。古代匠人能夠留名青史,實屬難得。壁畫面積236.7平方米,出現人物77個。

人物無論仙俗,造型各異,精妙傳神如有個性。線條恣肆而流暢,長達近1米的衣紋一氣呵成,毫無停滯猶豫的痕跡。用色則多青金石、水晶、硃砂等天然礦物質顏料,鮮亮而經久。尤其配飾、帽子等細節瀝粉堆金,有浮雕般的立體感,更突出了人物華貴逼人。水月觀音的輕紗綴滿了六菱花,據說每個花瓣都由48根細如蛛絲的金線組成。誠如碑記所述,「象設莊嚴,悉塗金碧,光彩炳耀」。而衣飾愈發雍容,反襯面部表情也就愈發淡定。

宗教與藝術無論中西,都是一對孿生兄弟,相伴相生互為表里。藝術的原生態源於巫術,所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闕」,與審美無關。洞穴壁畫或為最早的原始藝術,其動機仍與圖騰或詛咒相關。「情動於中而行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仍然不是純藝術。宗教與藝術又衍生出道德與知識,貫穿於人類天地之中,並使人自覺不自覺地參與和求索其間。無論跨越了時代還是國家、種族、語言和信仰,審美或有差異,追求永遠一致。

作為明代院體畫經典,比之山西永樂宮元代壁畫,規模、力度、氣勢略見不足,但人物刻畫細膩、圖案精微多變,尤其多種用金方法,成就或許難分伯仲。敦煌壁畫無疑是中國現存規模最大、內容最豐富的古典文化藝術寶庫,但從六世紀至清,獨缺明代壁畫。德國小女生赫達•莫里遜用老式相機留下了1933年的「老法海」,她說「從未見過任何其他繪畫能具有那麼崇高和迷人的風格」。

較之歐洲文藝復興壁畫,題材、技法大相逕庭,至少以「老法海」作鎮,少有褪色、脫落、剝裂等殘損。所以法海寺壁畫不僅在帝都一地,在中國現存壁畫藝術中也是巔峰級的華彩篇章。換言之,你想看唐及唐以前的壁畫,就去莫高窟;想看元代壁畫的頂尖,你就去永樂宮;想看明代壁畫的巔峰,你就來法海寺。

法海寺曾經規模宏大,今多不存。據說它有「五絕」,除去壁畫和白皮松,還有大雄寶殿天花上的三個曼陀羅藻井,可惜頭頂一團漆黑、尋常難得一見;還有明正統十二年(1447)的千斤梵鍾,據說部分梵文至今未能釋讀;以及寺院門外的「四柏一孔橋」,我們走過路過一掠而過。其實假如沒了煌煌壁畫的驚艷,法海寺也就泯然眾寺、浪得虛名了。

太監李童沒能活到英宗復辟就病故了。夾縫裡的代宗就葬在寺西南坡下,據說墓碑猶在。其實諸多傳說背後還有一位無名英雄。因寺僧長期燃燭燻黑了大殿,加之殿內無照明,紅衛兵在搗毀塑像之後竟未發現壁畫上有金箔。北京九中老校工吳效魯及時封閉了寺院,壁畫終逃一劫。據說東北坡上亦有吳的墳塋,只是無碑無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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