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往事 || 洪國繼

好山好水好生態 發佈 2022-12-04T02:23:44.448677+00:00

今年國慶假期,我帶著外孫外孫女回古雷新港城與母親一起過節,享受天倫之樂。作為長子,我兩歲多就幫媽媽照看弟弟妹妹,少年時常常背上背著一個弟弟或妹妹,身邊又看管幾個弟弟妹妹,背後的衣服是濕的。


故鄉往事

洪國繼


今年國慶假期,我帶著外孫外孫女回古雷新港城與母親一起過節,享受天倫之樂。外孫外孫女吵著要到海邊玩,於是我叫外甥開車,回古雷西遼老家遺址海邊走走。車子在寬暢筆直的疏港大道奔馳,想到以前回老家要經過「十八灣」,我的思緒一下子穿越到五十多年前,回到我的少年時代……


我的少年時代在西遼老家度過,那時候還是集體所有制年代。我的許多往事都發生那時代,發生在這裡,充滿著艱辛和酸楚,也充滿快樂和幸福。



那時我父親在縣城工作,母親和我以及六個弟弟妹妹在西遼漁村生活。作為長子,我兩歲多就幫媽媽照看弟弟妹妹,少年時常常背上背著一個弟弟或妹妹,身邊又看管幾個弟弟妹妹,背後的衣服是濕的(弟弟或妹妹在背上拉的)。別人七八歲就上學了,我也渴望上學,可是家裡忙離不開。媽媽向鄰居借來一二年級的課本,叫我父親回家時教我識字,我也偷時間跟鄰居小夥伴們學。十一歲時,爸爸媽媽才讓我上小學。


古時候有「孟母三遷」的故事,我有三年換三所小學的經歷。第一所是龍口小學,設在一座陳舊的祠堂里,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所小學。我跳過一二年級,直接讀三年級。雖然讀得很吃力,但和同齡小夥伴同班級,我學習很用功,成績還跟得上。由於龍口村和西遼村發生宗派糾紛,讀四年級時我轉學到廟前小學,這是第二所小學。廟前小學在廟前村王公廟廂房裡,廂房很小很擁擠。讀五年級時,政府在岱仔村建了新校園,叫岱仔小學。岱仔小學建在古雷山南面山腳,嶄新的教室,寬敞的操場,又離我家很近,我又轉學到這裡,這是第三所小學。我印象最深的老師是林彩華,他和藹可親,耐心細緻,常常鼓勵、幫助我。我學習更加認真了,還當上學習組長、少先隊中隊長。


1968年岱仔小學和其他小學一樣,經常停課,學習受到很大的影響,我高小沒畢業就輟學了。輟學後在家重操「舊業」,幫媽媽做家務、照顧弟弟妹妹。輟學次年我剛滿十四歲,就參加生產隊勞動,賺工分,還當上了生產隊的記工員。


那時候西遼村120多戶人家,成立生產大隊,分四個生產隊,每個生產隊三四十戶,大家共同的名字是社員。我家分在第四生產隊,位於村東北角,隊間(閩南語,生產隊辦公的地方)在我家旁邊的大榕樹下。隊間二十多平方米,是一間破舊的護厝(閩南語,偏房)改的。雖然很小,可這裡就是社員們共同的溫暖的家。


每天上午,社員們都自動來到隊間,等隊長安排當天的工作任務(有時也用土喇叭 通知),然後出發到田頭,到海上勞動。晚上收工後,大家不約而同來到隊間,根據勞動量評工分、記工分。有時隊長還會做簡單的點評或安排第二天的活兒。雖然勞動很累,可是大家在一起有說有笑、團結友愛,象一家人一樣。這個時候最忙的是我了,要一個一個準確記下每個人的工分,這是大家的勞動所得,是日後物質分配的依據。



家鄉農田多是沙旱地,農作物以地瓜(蕃薯)為主。地瓜也是主要糧食,收成好不好,關係大家一年中能不能溫飽。每年春耕,是播種地瓜的季節。要經過撒肥、犁田、培壠、插苗、澆水護苗等工序。地瓜苗長旺後要定期不定期除草、除蟲、施肥等,直到開花結梗(結根,根長大後成為瓜)。


給地瓜施肥(施糞)是最辛苦的農活,得到的工分值也高。整個施肥過程社員們分工協作,象流水線一樣。女社員負責挖糞穴,體力差的男社員負責澆糞掩穴。挑糞又苦又累又臭,工分最高,由壯實的男社員負責。那時候,家家都養豬,有豬圈積糞,也有一口糞坑(室外廁所),平時大小便都收集在自家糞坑裡。土糞供給生產隊換取工分,也供自留地使用,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生產隊也有一口大糞坑。挑糞就是用兩隻木桶裝滿糞水,挑起來送到地瓜地施肥。木桶裝滿糞水重上百斤,從村里到田間單趟三四公里,最遠六七公里,一個上午要來回走七八趟。當時我年紀小又個頭矮,但為了多賺工分,堅持加入挑糞行列。每次都累得滿頭大汗,肩膀也磨腫了。後來我建議用「換挑」的辦法,後一個隊員換給前一個隊員,上下傳遞,每公里換肩一次(閩南也叫做「雷公趕」),來回循環,大家稱讚這個辦法好,都感覺輕鬆多了。


給地瓜施肥,全隊男女老少都出動,最能體現集體勞動精神,也最快樂,生產隊長也最有成就感。有一次,鄰村有人到田間賣煮熟的八爪魚,有人哄隊長請大家吃八爪魚,隊長一高興,也看大家辛苦,真的就請大家吃八爪魚,兩人一隻(當時一隻人民幣三分)。八爪魚沾蒜苗咸汁,香噴噴的,我至今仍記得當年那又濃又香的味道。


秋天是收穫地瓜的季節,也是家鄉最忙的日子。社員們起早摸黑,把地瓜挖出來,堆積如一座座小山。然後按工分和人口分,人口平均分配,工分多的多分一些。分好後,各家各戶把地瓜挑回家中,有的埋在沙里準備過冬,有的趁好天氣抽成地瓜絲曬乾儲存。小一點的地瓜磨成地瓜粉,壞的地瓜做飼料餵豬。地瓜全身都是寶,誇張一點說沒有地瓜就沒有漁村的生活。地瓜收成好了,「手中有糧,心裡不慌」,大家都喜氣洋洋。家鄉流行一句俚語,「吃蕃薯配鹹魚」,漁村的孩子都是吃地瓜長大的。


家鄉依山傍海,田少地薄,經濟收入主要靠海。那個時候集體經濟基礎薄弱,雖然有海,但只有簡單的淺海捕撈和灘涂養殖,資源十分有限。西遼村四個生產隊抽籤,我所在的第四生產隊抽到後壁海淺海定置網。定置網也稱圍網,網長達兩三公里,高兩米左右,潮水退去時,把網掛在一根一根竹杆上,並埋在泥沙里,等潮水漲滿後,將上層的網拉出海面,魚蝦在網內跑不出去,等潮水退去後成了大家的收穫。季節好時,一個潮水可捕獲魚蝦五六擔,甚至十幾擔。大的魚蝦選出來賣出去,作為集體收入,小的魚蝦按工分和人口基數分給社員。圍網捕魚是最快樂的集體勞動,遇到漁訊豐收時,既有錢分,又有魚蝦吃,全村每隊都像過節一樣。


1970年,為了發展集體經濟,增加社員收入,我們第四生產隊從外鄉租來一艘雙桅帆船,進行「牽殼」作業。「牽殼」顧名思義,就是從海底把貝殼牽(撈)出來。西遼村位於漳江出海口下游,村前有一條海溝,因為潮汐、海流等原因,長年累月堆積了大量貝殼。貝殼可以用來燒殼灰,而殼灰是重要建築材料和工業輔助材料,經濟價值比較高。「牽殼」投入少,產出快。



而「牽売」是既艱苦又危險的海上作業。要選擇東北風大的天氣才揚帆出海,到達特定海域後,把殼耙(帶網袋的鐵梳子)放入海底,然後藉助風力拉動殼耙,等殼網耙滿貝殼後,用人工把殼耙和貝殼一起拉上船,把貝殼倒入船倉,再放下殼耙牽殼,循環作業,直到貝殼堆滿船倉才返航。裝滿貝殼的殼耙連貝殼帶泥沙重達三四百斤,三四個人要從海底拉出來,又迎風頂浪,一不小心就可能連人帶殼耙掉入海中。牽殼工分值最高,隊裡成立兩個牽殼小組,選擇年輕力壯的社員輪流上船作業,大家都爭著參加。「輸人不輸陣」,我也參加牽殼組出海牽殼。第一次出海作業,暈船、勞累又沒有經驗,差點被「牽」入海中。媽媽知道後心疼得哭了,叫我別再逞強。第二次出海我堅持要去,媽媽把她坐月子捨不得吃的幾片人參放在我的口袋裡,讓我作業時含在口中抗暈船。後來被同船的社員知道了傳出去,說我「甘輸嬴敢拼,牽殼含人參」,至今仍是家鄉流傳著的一則「佳話」。



家鄉門兜海淺海上,有一片祖祖輩輩留傳下來的海蠣田。解放後村里又發動群眾投放了一些海礪石,分給社員管理,因此家鄉盛產海蠣。這裡海蠣肥美香甜,沒有異味,遠近聞名。古雷半島沒有農副產品集市,海蠣要運送到杜潯、東山島,甚至漳浦、雲霄縣城銷售。去東山賣海蠣要搖小船(兩支槳或四支槳的小木船)走水路,來回一整天。有一年春節期間,我和光明、明利等幾個夥伴,早上五點搖小船去東山賣海蠣,順風順水一個半小時就到達東山港。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剛剛搖到門兜嶼起霧了,能見度太低,竟然迷了方向,整整三個小時小船才找到港口,已經過了銅陵鎮早市時間,海蠣不好零賣,只好賤價轉賣給當地小商販。


賣完海蠣後,大家吃了一點自帶的蕃薯粿,又匆匆趕到銅陵鎮周邊的鄉下野地里割仙人掌帶回家。那時候東山海風大,農田都用沙牆圍起來,種上仙人掌防風沙。仙人掌耐旱抗風,春季長滿嫩枝,把刺挖出來後嫩枝是上好豬飼料。仙人掌渾身都是剌,每次割仙人掌,都免不了手心手背被剌得鮮血淋漓。等大家都割完滿滿一擔仙人掌趕回小船,太陽快落山了。


回程小船頂風頂浪又摸黑,更加艱難。夥伴們輪流奮力搖槳,累了困了就互相鼓勵,喊一嗓家鄉的小調。晚上九點多鐘,終於看到家鄉小港岸邊的石尫,看到家鄉的閃閃燈火,大家臉上都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杜潯賣海蠣,要「挑蚵擔」夜行二十六公里,也是不輕鬆。當時家鄉只有一個班車途經杜潯,要上午十點以後,沒有其他交通工具。賣海蠣要在趕集日的早晨,越早越好賣。我十五歲那年第一次「挑蚵擔」(閩南語賣海蠣),和同村夥伴去趕杜潯的集市日,晚上一點出發,肩挑兩桶海蠣(重六十多斤),越走越沉重,越走越慢。到了十八灣逆風而行,更加走不動了。同行的夥伴放慢腳步等我,鼓勵我,走走歇歇,終於趕在早晨七點到達杜潯集市,順利把海蠣賣了出去。我留了一些海蠣,去看望我在杜潯的親戚陳阿姨。阿姨很熱情,堅持留我在家吃午飯,我推辭不過答應了。阿姨忙去做飯,我在客廳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後,阿姨端了一大碗米飯給我吃,我沒有推辭就吃了起來,剛吃兩口,發現碗裡藏著兩個雞蛋和好幾塊豬肉,我把蛋和肉都吃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休息好,又過於疲勞,還是一下子吃了這麼多好料的雞蛋和豬肉(那時只有過年過節才有肉蛋吃),不一會兒我肚子裡直叫,病倒了,在阿姨家休息了兩天才搭班車回西遼家裡。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不好意思。


那個時候,我在家鄉也有許多歡樂、高興的事。如夏夜裡月亮初圓的時候,躺在村後的沙丘上,看著天上的雲朵追星星,聽大人講遙遠的故事。又如起風的日子,和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到海邊巡鱟,若能幸運巡捕到一對鱟,就便高興得手舞足蹈。還有我們到龍口嶼去釣魚,撒下魚餌後,魚兒在海面上跳躍,海鷗在身邊盤旋,釣著釣著,魚簍的魚越來越多,那種喜悅的心情無以言表。再是到花生播種時節,一種叫「畢羅哥」(閩南語)侯鳥飛來家鄉,我們挖「土猴」(閩南語,一種鑽地害蟲)做餌誘捉「畢羅哥」,躲在田埂邊看鳥兒上籠被捉,無比天真有趣。


我最喜歡看露天電影了。家鄉附近有座筆架山,筆架山上駐守著部隊,節假日經常放映電影,允許周圍群眾前來觀看,我幾乎場場必到。筆架山距離我們村六七公里,有一段上山陂路。有一次部隊放映《上甘嶺》,因為家裡忙,到快要放映了,我才趕路上山要去看,路過廟前村時,不小心與一個討海回來的漁民相撞,頭剛好撞到他手上提著的瓦罐上,把瓦罐撞破了,我額頭上鮮血直流。我用手捂住傷口,堅持上山去看電影,至今額上還留著那一塊傷疤……


車子到了家鄉遺址,我的思緒也斷了。少年時家鄉的經歷,是我人生最值得回味的,也是我人生的寶貴財富。無論以後去當兵、當工人、當公務員,一輩子無論做人、做事,每當想起這段往事,我都充滿信心和力量,都能克服困難,堅毅前行。


來到社前,望著遠方,沉思著,我相信未來也會一樣,直到永遠。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