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招財貓導演」的短視頻里,看見老去的人們和消逝的村莊

九派深度 發佈 2022-12-04T23:03:19.572861+00:00

「小時候熱鬧的村莊,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空村子。」53歲的喬秀玲察覺到了村莊的衰老。她從小生活在山西省太原市的張拔村。小時候春耕繁重,父親又在廠里工作,家裡其他人只能沒日沒夜幹活。為了擺脫種地的命運,她一心努力學習,想考個好工作。

「小時候熱鬧的村莊,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空村子。」53歲的喬秀玲察覺到了村莊的衰老。

她從小生活在山西省太原市的張拔村。小時候春耕繁重,父親又在廠里工作,家裡其他人只能沒日沒夜幹活。為了擺脫種地的命運,她一心努力學習,想考個好工作。終於,在20歲時,她如願進入陽曲縣文化局下轄的圖書館工作。

本就戀家的她頻繁回村,看到村里許多老人,七八十歲高齡仍在勞作。心疼之餘,她也生出許多敬畏,「我有時候覺得,我到那年齡可愁得不能了。」她開始將記錄的鏡頭轉向從小生活的村莊,試圖用影像留下正在消逝的故鄉。

父母也讓她憂心。母親今年77,父親明年滿90歲,她總會擔心他們在哪磕著傷著了不告訴她,於是每周都會回家。

在51歲那年,她開始在個人視頻帳號記錄父母和村莊的生活日常。「趁著父母還健朗,用視頻記錄我漸漸老去的父母和慢慢消逝的村莊。」她在社交帳號簡介中這樣寫道。

喬秀玲的短視頻帳號。

以下內容為喬秀玲講述:

【1】「搭建一座橋樑」

我的初衷就是給父母留點視頻,其實等於是給自己留個念想,後來發展到拍村里其他老人。

村里剩下的全是我父母那一代的人,這一代人老了,就等於村子在衰老。他們不在了以後,村子可能就不存在了,所以我也想給村子留一些影像資料,那是我從小生活的地方。

老人們也渴望得到關注。對於出現在視頻里這件事,他們覺得挺神奇的。剛開始拍的時候,他們還說老了,不好看,拍了幹啥。但我堅持,他們也就接受了。我媽說,還是她姑娘有本事,能把她拍在手機裡面。後來短視頻官方拍了宣傳片之後,全國人民都知道我媽會做飯了。

我住在縣城裡,離村子12里地,經常回去,要麼是我老公開車送我,要麼就坐公交。一下車,遇到感興趣的鏡頭,我就記錄下來。也沒什麼選擇標準,有時候發生一些事情,後來回憶覺得應該記錄,但當時沒有反應過來,那個情景已經不可能再現了。給我的觸動是,再有同樣的事發生,我就會拍下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拍的視頻水平不行。我前天還和女兒說,我的拍攝類似於寫回憶錄,記流水帳一樣。我姑娘很支持我,之前有個央視的採訪,她轉發朋友圈時寫了一段話,她說為媽媽感到欣慰,現在做的事讓全國人民都關注。她看到紀錄片裡無人機拍攝的效果特別好,說要給我買一個,但我水平有限,雖然有那心,還沒有付諸現實。

我希望做點對村里老人們有用的事情。我讀了這麼多年書,沒有大的成就,對村里也沒貢獻,覺得挺遺憾的。一開始也沒想到能有這麼大影響,就是靜悄悄做自己的事情,記錄一下生活。城裡的娃娃們都叫我「招財貓」導演,能得到大家的承認,我覺得挺欣慰的,最起碼能給大家搭建一座橋樑。

村里像我這種有穩定工作的人是少數,就十幾個,其他人都是打工,不能像我這麼頻繁地回去看父母。但是,那麼多老人在村里,他們牽掛兒女,兒女也牽掛老人。有的老人不會視頻,頂多接、打電話,兒女也不知道他們穿的什麼衣服、吃的什麼飯。看通過我發的視頻,他們也能看看父母的現狀。

很多家裡,父母中有一個人去世了,兒女就把剩下的老人接走,家裡基本上鎖門了。父母不在這,年輕人也不經常回去。但畢竟還是自己的村莊,我發這些視頻,他們還能看到熟悉的人、熟悉的村莊,挺懷念的。

張拔村。受訪者供圖

【2】作為村里勞動主力的高齡老人

村里大概有七八十位老人,大部分七八十歲,最小的也比我大,有五十多歲。

即使有條件,他們也不願去城裡,去了外面感覺不是自己的家,不自在。城市房子不大,和孩子住在一起難免有矛盾,他們也不習慣住樓房,不像村里自由自在,走到哪裡都熟悉。

我的一個姑姑,老公去世了,在村子裡面她害怕,那麼大的院,一個人不敢住,就搬到了縣城。但她每天都回村里種地,從播種到收,都是她一個人,種的菜可好了。勞動繁重,但人家沒覺得苦。

這些老人雖然年紀大了,但還是村里勞動的主力。大部分人以種地為生,有一些在工程隊當小工,干攪拌水泥、拉磚的活兒。畢竟種地收入一年才萬把塊錢。還有人把家裡面吃不了的蘋果、菜拉到縣城賣,批發給那些菜販子、水果販子,最起碼能拿到現金。

最普遍的一個問題是,坐公交車需要掃碼,但有的老人根本沒有智慧型手機,即使有也不會用。每年弄一次生存認證,他們不會用手機,我回去就坐在那街上,幫他們一次性都弄了。

我媽一開始也不會用智慧型手機。她看我刷視頻,也想看,我就買了個智慧型手機給她。慢慢地,她才學會了刷視頻,甚至還給我的視頻點讚。有一部分腦筋好的老人,慢慢也學會了網購。有時候不學不行,他們會在購物APP上買一些塑膠袋,還買些便宜的衣服。

村里鰥寡孤獨的老人很多,年齡大了,有時候都不想做飯,就到縣城買點饃饃、餅子,湊合著吃了。我父母也是,只有我回去了才好好弄點菜。

我視頻里出現的一位叔叔,他有七八個弟兄,但其他人都在縣城。有一個弟弟倒是在村里住,後來去世了,弟媳也改嫁了。他就一個人,經常煮個掛麵就是一頓飯,能吃好幾天。以他的條件可以去住敬老院,但他不想離開熟悉的村莊,故土難離。

視頻火了以後,有人問我當前老人最需要的是什麼。我也問了村里一些待在外面的朋友、同學,有的人直接說錢。我覺得錢不是最重要的,老人們即使有錢也買不了東西。最實際的就是吃飯問題。山西人都愛吃一口面,但他們也不經常做來吃,出不了門,買饃饃、餅子也不方便。平時他們都不炒菜,冬天更是醃酸菜,熱熱鬧鬧吃一頓很難,有時候看見真的是可憐。

我們村有個廣場,牆底下放了一些破了的沙發、椅子,男的女的都聚在一起,要麼聊天,要麼打撲克。我媽最大的娛樂就是打撲克,有時候我回去,她和我吃了飯就想走。你看她轉過來轉過去那個情形,潛台詞好像是你咋還不走,你走了,我玩去。

人是社會的動物,她加入自己喜歡的團體,等於是有組織了。

張拔村裡的老人們。受訪者供圖

【3】一名「文藝女中年」

我從小就喜歡看書。《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那些名著,基本都要看幾遍。認識字以後,我一二年級就把五六年級的語文課本看完了。

認識的字多了以後,就看那些哥哥姐姐的小說或者雜誌。當時我是小孩,人家是大孩子了,為了看書,我每天去找他們玩,在他們家院子裡坐著,直到把這本書看完。

我父親以前是玻璃廠的工人,他上班可以吃食堂。我雖然是女性,但不喜歡圍著鍋轉,也不想種地,太辛苦了,我就想好好念書,以後工作和我爸一樣吃食堂。

考上中專後,我發現學校有個圖書館。那麼多書,有種如魚得水的感覺。我借書頻繁,圖書館老師發現我愛看書,就問我願不願意幫他製作借書卡,我說願意。我幫他幹活,他就讓我無限量借書,其他人只能借一本、兩本,我隨便借多少都可以。

在學校看了4年書,我挺滿足的。畢業的時候分配工作,領導問我喜歡幹啥,我說喜歡看書,被分配到了圖書館,算是文化局的下屬單位,一直干到現在。正合我意,我看了更多的書,積累了很多知識。

平時,我給孩子們的印象是碌碌無為的家庭婦女。但有一次,有三個人代表文教系統參加了縣裡的知識競賽,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們在台上比賽,各個單位的領導都在下面看。我愛看書,把那些知識理解性地記住了,比賽中間有個人卡殼了,我不緊不慢地給他救了場。最後我們文教系統獲得了第一名。

那次比賽後,我女兒就說,我媽的肚子其實裝著一肚子知識。

我平時就喜歡收集,還喜歡拍照片。小時候我父母經常給我拍照片,長大以後,我也拿相機給孩子們和我父母拍。拍完以後,為了不忘記,我一般在照片上簡短寫明哪年哪月在哪拍的,當時是什麼情況。

在圖書館,我最常翻看的就是我們的縣誌,裡面詳細記載了我們村的歷史。據說明朝嘉靖年間,一群張姓族人逃難至此,修建了四面都是堡壘的村落,以避世道之亂。後來張姓族人逐漸衰落,村子裡白、路、喬成為三大姓。幾個世紀後的今天,村莊眼看著凋敝了。

喬秀玲與村裡的老人。受訪者供圖

【4】「他們都去世,就等於是無人村了」

小時候我們村可紅火了。

當時村里沒有學校,就把玉泉寺改成學校。教室是供神像的佛堂改的,為了保護塑像,外面又砌了一道牆。當時招生四十個,我出生時的月份小,第二年才能去,當時可把我哭壞了。

當時我們建樂隊,揚琴、琵琶、二胡、手風琴都有,還有籃球隊、武術隊,可熱鬧了。我們村有供銷社可以買東西,還有衛生所、赤腳醫生,也算方圓10里內的好村子,附近幾個村的人都來這裡上學,看病也上我們村。

當時除了種地,村里很多人還種水果來賣。我們村最著名的就是白桃,做過朝廷的貢品,能把皮撕下來,果肉還完完整整的,可甜了。其他村的人也說,小時候覺得我們村的桃沒啥特別的,年齡大了才覺得真是好吃。

果樹每年都得修剪,現在村里只剩下老人,即便他們有能力修剪,還得有車輛把水果拉到縣城或者太原去賣。有些老人也覺得種樹挺麻煩,賣不掉就帶不來錢,最後雇挖掘機把樹挖了,因為有樹種地不方便,把樹挖了,收莊稼地時候用機器,相對來說省力一點。樹沒有了,果子也就沒有了。

後來供銷社也沒有了,村裡有人開的一個小賣部,賣一點點東西。本來有兩家,因為全是老人,消費能力也不行,有一家倒閉了,剩下一家的主要消費者也不是村裡的老人,我們附近有一個廠礦,他主要在那裡賣,是為了方便進貨,順便在村里開了個小賣部。

老人也希望孩子在身邊,但都知道那不可能實現。

在村子種地,老人連自己都養不活,他們還是消費最低的人。現在這社會,年輕人一張嘴就用錢,不可能為了老人不出去掙錢,那樣活不下去。現在,年輕人主要在外面打工,種地基本成了副業,春天回去待上個一兩天,種完就走,秋季回去用機器收一收,把肥料錢掙回來。

2013年7月13號,我們村小學撤併。人們為了孩子,都是在縣城租或者買房子,即使在村子附近的廠子打工,也不回村里住。除了周末或者節假日,村子裡基本沒有小孩。村子裡沒有學校,人也留不住。

去年一年,村裡有7個老人離開,有好幾個人都在我的視頻里出現過。有一個叫「二愣牛」,人挺樂觀的,得了癌症,他以為就是個普通的小病,吃點藥,就覺得自己有精神了。春天他弄野蒜回來,我在路上碰到了,還給他拍了視頻,過了不長時間,他就去世了。

還有一個也是我們村的,她需要做生存認證。她兒子50多歲,在村里養豬,也不會弄。我去她家幫忙弄的時候,發現她反應特別慢,認證時讓搖頭,她搖了一下就停住了,讓張嘴她也特別慢。那時身體還看不出來有啥,也是過了沒多久,就去世了。

村子裡主要是這些老人,他們要都去世了,我們這村子就等於是無人村了。

紀錄片被大家關注到以後,就有自媒體說要到我們這裡做電商,村幹部也找到我,說鄉里領導要見見我,和我聊聊天,不過現在還沒有下文。如果真能發展起來就好了,村裡的人就不用外出打工了。

九派新聞記者 曾憲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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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九派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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