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迴廊》的票房突破3200萬了,榮登香港三級片影史季軍。
僅次於《3D肉蒲團》和《色,戒》兩部。
監製翁子光曾經發文說,為了拍這部片,他連買房的錢也投了進去。
現在看來,值了。
但問題是,一直記得香港三級片最後的榮光是他自己導演的《踏血尋梅》啊,於是一查票房,原來僅僅928萬。
為什麼?
與這三部電影的氣質不同,《踏血尋梅》裡充滿了孤獨的絕望感,而觀眾,天生不會追尋著孤獨。
但今天卻想再聊一次這部電影。
不是一次大而全的評論,而只是想問一句——
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
殺人,可能只需要一個理由。
但這件事情,為何會走到這一步,卻與生活在這個社會、時代的人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於是我們可以通過幾件「物品」,試圖給出我們的答案。
說的是電影。
其實也是當下人們逃脫不了的情緒。
01
耳環,高跟鞋,遊戲機
《踏血尋梅》與大部分犯罪片不同,在電影開頭就已經告訴觀眾誰是兇手,進度條還在1/4的時候,就安排兇手自首了。
於是它的重點,放在了死者王佳梅(春夏 飾)的身上。
王佳梅是什麼樣的人?
三個關鍵詞:耳環,高跟鞋,遊戲機。
耳環是什麼?
電影中有一個片段:
佳梅戴著的耳環,突然被媽媽收回去了。
原因是同事拿著女兒的耳環借花獻佛,送給佳梅媽媽之後,才知道這耳環要4000多港幣,現在得拉下臉,把耳環要回來。
同事拿了個A貨,說「換一下」就好。
佳梅媽媽回家直接把這事告訴了她,佳梅不高興,還扔了那對假耳環,挨了老媽一記耳光。
「誰叫你窮啊。」
是的,「窮」。
佳梅對於「窮」產生羞恥,也許是這個時候開始的。
窮,意味著要戴假貨,要挨這一巴掌。
所以耳環對於佳梅來說,就是物質追求,就是人最原始不被看低的欲望。
但無解的是,這樣的欲望並不能被輕易滿足。
果然,後來在攢下了第一筆錢之後,她去商店裡扔下一堆零錢,買下了曾經那個被媽媽收回的耳環。
當她戴上這個象徵著「尊嚴」的耳環,照著鏡子舒了一口氣。
臉上卻並沒有欣喜的快樂。
她只是得到了,擁有了,而非是真正的喜歡。
那麼高跟鞋呢?
早早輟學的佳梅有個富貴夢,想當模特,賺大錢,為了讓自己看起來高一些,佳梅還買了不少高跟鞋。
高跟鞋在這裡有著身份的象徵意味。
當她第一次去模特公司面試的時候,她興沖沖穿上了一雙綠色的高跟鞋,在平庸的女人里,佳梅的確有著讓人過目不忘的顏色。
她乾淨,有著近乎於天真的純粹。
佳梅通過了面試。
但,不是作為模特,而是被公司派做「星探」,滿大街地找有意向想當模特的人。
而腳上的高跟鞋,成了她的障礙物。
為了走得快一些,只能踢掉高跟鞋,赤足上陣。
高跟鞋,如今也毫無用處。
模特的路,也看不到頭。
於是,她決定徹底擺脫自己的羞恥感,開始賺快錢——
援交。
身份和尊嚴都可以拋棄。
只為了持續不斷地供養自己的物質欲望。
看起來似乎成閉環了,出賣尊嚴,得到物質,周而復始。
但人,哪能那麼容易就被滿足呢?
於是便出現了另一件物件——「遊戲機」。
說是遊戲機,其實是佳梅愛上了這個嫖客,「遊戲機男」。
她拿著男人的遊戲機,開口想要這部遊戲機。
對方說,這個是別人送的,我新買一部給你,反正我那麼多次沒給錢,不如用遊戲機補償你吧。
佳梅轉身身,賭氣地說:那我不要了。
新的不是更值錢?
她有可能知道這個遊戲機對他的意義,遊戲機新舊無所謂,要的是這個。
她要的只是主導權,只是「擁有愛情」。
哪怕,只有一點點。
但「遊戲機男」真的會愛佳梅嗎?不可能。
看細節。
他們之間幾次在酒店裡接吻的姿勢,就足夠明顯——
佳梅處於鏡頭下方,呈躺倒的姿勢,男人站起,用水將她淋濕。
雖然佳梅表情並無不悅,但這種低姿態,順從地「接受」他將欲望放入自己的身體裡,畫面里,一上一下,也暗喻了兩個人在感情上的不平等。
接著,他們在浴缸邊的動作,更值得細看。
佳梅的兩個手被箍在身後,像是獻祭給男人的獵物。
而下一個鏡頭,是佳梅的手摸著花灑,她享受著與這個男人的親吻、愛撫,她與這個男人「無償」的性關係里,獲得了虛妄的滿足感。
嫖客對她是利益與欲望上的控制,被她誤以為是愛情。
於是。
王佳梅被「遊戲機男」甩了之後,遇到了她人生最後一個客人,丁子聰(白只 飾)。
依舊是那雙藍色的高跟鞋,她脫掉了那雙鞋:「這樣就舒服多了。」
她從包里掏出了自己已經擁有的遊戲機。
此時的王佳梅擁有了她想得到的物件,因而被激發出危險的主動性、積極性。
與「遊戲機男」相比,丁子聰顯得更遜,底層、肥佬、粗鄙。
擁有一點愛欲經驗的王嘉梅覺得可以在他面前扮演一種長大成人的狀態,甚至還有一些小得意呢。
你看我懂調情?你看你會臣服在我的魅力之下?
在極端的危險遊戲中,獵人與獵物的轉換如此絲滑、詭譎。
王嘉梅自以為的一點點主動,反而牽引她進入她命運的深淵,萬劫不復。
巨大的吞噬力來自於她內心的黑洞:
物質、尊嚴、權力的渴求。
而不幸的是,她獲得這一切的辦法,是出賣自己的身體——
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對等的關係。
02
照片
王佳梅不是沒有想過要逃離這樣扭曲的生活。
電影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意象,照片。
照片出現過許多次,在不同人的身上都有不同的隱喻。
比如臧Sir(郭富城 飾)。
剛到案發現場,就讓同事給他拍了一張照片。
到了王佳梅家裡搜索線索,也讓佳梅的姐姐給自己拍一張照片。
在結尾處,王佳梅被殺兩年後,臧Sir又一次來到他們家裡。
他想再一次拍一張沒拍完的照片。
兩個人物都不出鏡。
而相機被高高舉起。
照片在臧Sir這裡,代表什麼?
他像是這個案件里,兩個「遊魂」的招魂者,在其中穿針引線,讓我們看到這兩個人完整的一面。
佳梅,常常給父親寄錢。
而兇犯丁子聰,對愛、家庭有著無限渴望。
而在丁子聰這裡,照片有著更重要的意義。
少年時期,因車禍喪母的他,對於母親的死一直有負罪感,導演將他身上殘留的「人性」一面,放在了母親的遺照上。
於是他對自己母親的感情,極為虔誠、誠懇。
甚至在他殺害王佳梅後,這個照片被他轉了過去,藏在了床頭。
他,害怕被照片裡的眼神審判。
可以說,在丁子聰內心,母親遺照是他殘存的「人性」。
而王佳梅呢?
在她眼裡,照片是一個夢想的象徵。
在她的房間裡有一張陌生女人的照片,被當做海報貼在牆上。
這張照片是她與姐姐在東莞逛街時,在照相店的門口看到的。佳梅自己也想拍,但苦於口袋錢不夠,只能將這張照片買下。
相當於自己也拍了。
終於,她兼職的星探公司,有一個公益海報的項目,讓她做模特。
可以拍照了。
然而現實情況卻是,她被化上「家暴妝」,鼻青臉腫的模樣被拍了下來。
這種「毆打」,像是現實給她的打擊,也是一種諷刺。
更諷刺的是這張照片被約來的嫖客認了出來。
佳梅先是否認,然後是失落。
自己的照片貼滿約客人見面的地下通道,仿佛是兩種人生,被扭曲地疊加在了一起。
當自己跟隨改嫁的媽媽,來到了香港這片夢幻又魔幻的土地上時,才發現作為一個「港漂二代」,沒資源,沒本錢。
就連蹩腳的廣東話口音,都會被人嘲笑。
更讓人絕望的是。
在這個人口高度密集的城市裡,她幾乎是一滴水,落入大海里,只能無聲無息。
逃,又能逃去哪裡?
03
血
於是,便出現了第三組意象——
血。
血是犯罪電影裡常見的場景。
有時候代表著殘忍。
而在這裡,卻意味生命。
一個能夠感知疼痛的生命。
導演從最開始就進入了一個非常直觀的意象。
丁子聰在分屍時,從隔板里流出的鮮血,在一片黑白的鏡頭裡,顯得格外顯眼。
但翁子光並沒有處處撒「狗血」。
而是把血,用在了兇殺現場之外的場景里。
王佳梅剛來到香港上學時,同桌搶來她手裡的美工刀,突然割腕自殘。
在一旁的王佳梅也就只是冷冷地看著。
老師大聲問,你怎麼不說話,你知道會死人的嗎?
王嘉梅也是只是冷冷地回答:你先幫她止血,你也說會死人。
16歲的王佳梅與她的全班同學,都對於「血」,產生一種麻木且默然的態度。
他們反而表現出了更為壓抑的應對方式。
那就是「無視」它。
為什麼麻木?
因為血,對於這些少年來說,是從青春期走向成人的必經之路。
是被這個世界狠狠打擊的表象。
社工麥姑娘找到了王佳梅Facebook上的一段話:
開燈後我看到一張床都是血
我們兩個人剛剛原來像兩隻在屠宰場的豬
在床上滾動
那就是我的第一次
在王佳梅描述自己的第一次時,並非是一個多美好的畫面。
而是將「血」「屠場的豬」,放在了一起,是骯髒、殘暴、傷痛的第一次。
而那時候,她只有14歲。
電影裡,「血」與性之間的關係。
兇手丁子聰身上也有同樣的經歷。
他與「女神」在海邊發生關係時,女人正是生理期。
「女神」提出親密行為,是真的對他有愛意嗎?
想多了,為的是他給自己買的兩張演唱會門票,充當一次「等價交換」。
甚至,在丁子聰又一次回到與女人發生關係的河邊。想起那夜的激情時。
他割破了自己的手,帶著血完成了一次自瀆。
在王佳梅與丁子聰,死者與兇犯之間,都在某一時刻將欲望與「血」建立起了特殊關係。
前者,是自己初嘗禁果時的代價。
後者,是對喜愛的女生畸形的回憶。
於是。
當王佳梅來到丁子聰家裡,開始他們的性交易時,萬念俱灰的王佳梅對丁子聰說「好想死」。
此時,血,又將性連了起來。
一個慷慨幫忙,一個情願赴死。
他們為何能達成「死亡」的共識?
可以說,他們對「血」自始至終都沒有恐懼,對於「疼痛」,又是家常便飯,多了,便逐漸的麻木。
「血」,見得多了,自然也沒有什麼「痛」了。
他們作為「人」,正在慢慢失去靈魂。
慢慢地,變得「不想做人」。
王佳梅與丁子聰在聊天時,也聊到——
—如果你投胎會想做是什麼?
—沒想過,反正不想做人,做人很無聊。
在臧Sir審問丁子聰時,他也是這樣回答:
我討厭的是人
我不想佳梅是人
所以殺了她
對鮮血的恐懼,才是人性最後的底線。
而王佳梅和丁子聰意識到,他們麻木到不想珍惜作為人的生理底線,因為底線之上,他們的生活毫無亮色,無人問津。
血色周圍,全是黑白色。
04
失語
說到這裡,可能你也發現了。
影片充滿著一種孤獨無助的絕望。
他們不是主動選擇毀滅,而是必然會走到這條路上。
就像現實一樣,我們擺脫不了底層的窘迫,我們實現不了我們的願望,我們被現實狠狠重擊。
逐漸麻木。
而導致這種絕望的最後一根稻草,就是「被迫失語」。
在電影裡,也多次出現語言的尷尬。
比如湖南來的佳梅,多次被媽媽提醒,不要在這裡講冷水江話,也就是他們老家的湖南方言。
講粵語啦。
比如王佳梅分不清「M」在粵語裡的重音在哪,還會被一起在M記(麥當勞)打工的小姐妹,笑話她從內地過來打工的口音。
再比如。
在警署里,臧Sir的上司。
電影裡多次出現她與自己家的菲傭打電話的鏡頭,就算是以菲律賓口音的英語與家裡的保姆溝通,還是出現了雞同鴨講的場面——
「是小提琴,不是飛機。」
在電影裡,每個人都在語言的內障壁里,說不對,聽不懂,一片混亂的樣子。
導演有意無意地在刻畫著香港這座城市裡,不同文化、不同身份的人,魚龍混雜的在一起,他們仿佛都在發出聲音,可這些聲音的意義,並沒能完成「溝通」的作用。
於是在佳梅的家裡,同樣出現了這樣的「失語」狀態。
那是臧Sir第一次去佳梅家,準備調查取證。
佳梅的媽媽站在天井破口大罵,罵女兒出去跟別人鬼混,現在都不回家。
執行公務的警察對臧Sir抱怨,證人現在什麼都不說,還以為自己女兒沒死。
臧Sir一語道破:
不是以為,是希望。
他是唯一一個在去解讀語言的人。
於是便出現電影讓人淚奔的一幕——
佳梅的父親在湖南做外圍的賭球生意,每一次只要曼聯輸了,佳梅都會給父親發一封簡訊,恭喜爸爸。
翻譯過來,是「我想你」。
在王佳梅死後,臧Sir模仿佳梅的語氣,給佳梅的爸爸發了一條簡訊。
「紅魔鬼輸了,恭喜。」
父親此時的簡訊,「謝謝你啊,爸爸想你了。」
在電話那頭的臧Sir泣不成聲。
這份加了密的思念,佳梅是收不到了。
導演翁子光在談論這部電影的內核時談到,剪輯廖慶松提到一個詞語「孤獨」,他自己還沒有發覺。他說的最多的是「關懷」,攝像杜可風說的是「浪漫」,但電影拍出來,是「孤獨」。
他說,「也許就像是長期深處孤獨的人,並不善於去解釋孤獨的定義。」
孤獨,就是周圍人都在講話,但他們互相一句都沒聽懂。
一個例子。
臧Sir跟他女兒在電車上有著一段對話。
—女兒問「香港有多少人啊?」
—父親回答:「700百萬人。」
—「那沾叔算不算?」
—」沾叔死了,不算。」
—「那李小龍呢?」
—「李小龍死了沒有?」
電車上的瘋子發著傳單,嘴裡嚷嚷著「打屎狗友張喪琪」,電車上的人默不作聲,也沒人能聽懂他在說什麼。
突然女兒又問了一句:
那王佳梅呢?
臧Sir無法回答,打打馬虎眼就轉移了話題。
王佳梅算不算香港人?
活著在這個城市裡時,她未曾當過「人」。
死了,又像是一陣風吹過,就煙消雲散了,又沒有她這個人了。
為何王佳梅好像不曾存在過一般。
在這座失語的城市裡,她沒能真正融入在周圍的環境中,她說的話,沒有人能聽懂。
也有許多「王佳梅們」遊走在城市裡,成為遊蕩在城市的里孤獨靈魂。
語言,是有著巨大的力量,最終,我們也會見證,語言,會改變環境的可能。
但,當聲音被發出時,或是被消解時,或被誤解時。
先看看她說了什麼,去理解,去判斷。
就像在王佳梅懇求丁子聰掐死自己時,Sir總覺得她說的「我想死」,是一種呼救。
因為她從家庭、學校乃至社會中學到的語言系統都是錯位、錯亂的。
用負面表達掩飾正面需求。
用輕佻表達沖淡困惑掙扎。
用模糊表達保護脆弱情感。
時間長了,王佳梅變得不重要了,她說的就是她說的咯,是不是事實也不重要。
這個人也可以被隨意處置。
她的人生也會被胡亂肢解。
今天重新說這部重口味的港片是想提醒一下:
不可逆轉、難承其重的悲劇往往就是從一句話的表達被粗暴噎住了開始。
失語背後是一個人的求救信號。
漠視它倘若成為慣常,將會有更多王佳梅跌入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