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傳言，老李已經兩年沒吃過飯，單靠酒活著。我不信，約老李出來喝酒，這傢伙果然是以酒為主，主食是不吃的，菜也沒見他漏過一口。傳言不攻自破，饒是廢了我一頓酒錢。
我不喜歡和老李喝酒，煩。不老的老李，豁著牙，喝兩口酒開始嘰嘰歪歪，聽不清也聽不懂，稍多點還要怒氣沖沖地嘶吼兩句發發酒瘋，讓人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只好躲開。
老李以前不是這樣的，多久以前我不記得，想來他自己也忘了吧。我印象里老李的正常時刻，他總是衣著光鮮，周末朋友小聚，一桌子休閒裝，老李一身筆直的白襯衫無比耀眼。那會他也有錢，襯衫上染點油膩污漬，不洗，直接扔掉，下一件。
老李的錢一半是自己掙的，一半是拆遷來的。我們上學那會兒，他家特別窮，學校食堂的特價菜西紅柿炒雞蛋，老李一打一大盆，再買兩個饅頭掰碎了扔在裡面泡著吃。那西紅柿雞蛋啊，能聞見雞蛋腥味兒，看不見一絲蛋花，西紅柿倒是能看見——皮。食堂阿姨用大鐵鍬翻來覆去攪和幾下，倒一桶水，坐到一邊聊天去，將出鍋時，灑一袋子咸鹽就算做好。
學校里正經吃這道西紅柿炒雞蛋的沒幾個人，像我們買來是把它當湯的，吃完飯倒掉熱水，喝著舒服。老李從沒有覺著自己窮低人一等，對我們的吃法也呈鄙視狀，說我們糟踐東西。老李的主食頓頓兩個饅頭，到了肚子裡，飽得不踏實，混個水飽吧。沒辦法，他的餐費有限，需要盤算著吃。
老李家在縣郊的一個村子裡，兩件土坯房在一溜溜的磚房面前很是礙眼。他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種地收入低，在城裡打散工。母親臥病在床已有二十年，據說是生老李的時候落下的毛病，剛開始還能幹點家務活，後來除了喝藥上廁所，下地都費勁。
除了生病的母親，老李的爺爺奶奶那時都健在，一個半身癱瘓，一個行動緩慢。用老李的話講：「不想回家，一回家看到躺的一屋子人，心煩。」說歸說，做歸做，每逢休息和放假，老李總是第一個跑回家，照顧床上的，給父親做幾頓飯，讓老爹下了工能歇一歇。
老李家親戚不少，姑姑叔叔大爺一個不缺，且都在外地有點成就，也不是那種對老人和兄弟不聞不問的人，平時出不了力，就出錢。老李母親、爺爺的藥費，一家人的生活費，他的學雜費，都由親戚包圓。老李和他爹把錢攢著，能省點是點，生怕兩位病人忽然惡化，手裡沒現錢。
老李讀書很刻苦，可惜天資有限，還有個毛病：時常測驗成績很好，一考試就拉胯，不是感冒就是拉肚子，每一次能考出正常水平，高考亦是如此。發揮失常的老李上了個外地師專，一分沒浪費。
本想著畢業能找個教師的穩定工作，到畢業後找工作老李傻眼了，沒人沒關係入不了編，只好退而求其次得到大城市的一所民工子弟學校打工，工作倒是不累，工資也不高。
此時老李的爺爺奶奶母親先後去世，老李從撕心裂肺到無所動容，想來已經哭幹了眼淚。家裡條件如此，老李自是不好成家，曾經有個女孩不嫌棄他的家庭條件，兩人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結果女方家長以死要挾，以至於老李的婚姻無疾而終。
就當老李要對人生徹底灰心的時候，好運氣來了。他所在的學校老闆幹了別的工程，覺著老李一直跟著他忠心耿耿，帶著老李跑起了業務，幾年下來著實掙到了錢。就在這時，老李的家也要拆遷了。
直到老李家拆遷時我們才知道，合著老李家住的那條巷子裡有一半的房是他家的，只是沒錢一直沒翻蓋。他家親戚感念老李爹照顧老爹老娘，老房子一間沒要，全留給了他們爺倆。
房子拆了後，老李和他爹拿著錢去給姑姑叔叔大爺，人家不眼紅也不要，說自己的日子過得不錯，你們留著錢，也過幾天好日子。
老李聽話，一改過去的節省，過起了好日子。去市里買了房，買了好車，娶了媳婦，有了孩子。可能是自己過去受了太多的委屈，老李給家人花錢那叫一個大方，雖然說不上奢侈，但對工薪階層的我們而言，已是「富翁」級別。
那段時間，老李經常喊我們吃飯，他買單。他說上學那會兒，我們哥幾個從來不嫌棄他，家裡做了什麼好吃的，總要用飯盒帶些給他吃，他一輩子也忘不了。說實話，他說的我幾乎沒了印象，給他帶飯記得，帶的什麼則忘得一乾二淨。
有了錢，老李的衣食住行講究起來，年過而立的他打扮得像個二十歲的精神小伙，腦門都是亮的。
人的厄運不會因為時間放過你。老李的幸福生活持續了沒幾年，他家出事了。現實他家老爺子出車禍去世，接著是他們一家三口也出了車禍，老婆孩子當場去世，老李鬼門關轉了一圈，活了下來。
傷好後的老李，仿佛被抽走了精氣神，你和他說話，他總是一副茫然的樣子，令人擔心。我們幾個人輪流陪著他住，盯著他，開導他，陪他喝酒。漸漸地，老李有了活氣兒，也對酒有了依賴。每餐必喝，每喝必醉。
初時，老李醉酒大家都理解，聽他哭，看他喊，挨幾句罵甚至挨幾下打也無所謂。時間長了，大家都受不了他，太能喝了，天天喝天天醉誰也攔不住。從此，大家開始躲著老李，他打電話也沒別的事，就是喝酒。人們以各種理由推脫，老李卻死纏爛打。直到很多朋友和他翻了臉，他也沒改毛病。
沒人搭理的老李消失在了我們的生活，大家偶爾關心，只是確定下他的是否生病，是否在世。不知誰和老李通電話時聽老李說自己已經不吃飯光喝酒了，引起了大家的興趣。老李也由此有了一陣子天天有人請的日子，一頓飯，滿足了大家的好奇，也似乎是對他的告別，請完了，老李再次陷入無人問津的狀態。
不久前，我接到了老李的電話，他說已經變賣了房子等物，要出去轉轉，可能會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交談時，老李頭腦清醒，言語清晰，他說自己戒了酒，也感謝朋友們對他的關心，客氣的，好似陌生人。也許，老李這次真的會消失在我們的生活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