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已，原名張曉麗，高中語文老師，傳道授業解惑，間或借文字，暫得於己，並快然自足，僅此而已。
舊故里草木深
文/而已
「那一年陰曆十一月初八，孫八功打火城，到了天快黑的時候，槍聲就到了莊後面，你二姥娘路過咱家，讓我趕緊走」。
「我咋走啊，你姥爺早跑得不見影了。你大舅六歲，你二舅兩歲，這個不到一歲的舅舅發著高燒」。
「晌午的時候，先生來看過了。草藥也沒餵下去多少。你二姥娘說我，再不走，一家人一個也保不住」。
「最終我背起你二舅，扯起你二舅，看了一眼在床上，還沒醒的那個生病的舅舅，一扭頭，把門一鎖。隨著你二姥娘一塊走了」。
「槍聲啾啾地響。我深一腳，前一腳隨著跑了幾十里地，來到一個廟裡，好多人在那地上躺著，天是冷，很多人就那也睡著了」。
「我咋能睡著，家裡還有個病孩子呢，天還沒亮，我聽著槍聲弱點了，就把你大舅和你二舅交給你二姥娘，就往回走了」。
「我打開門，那個孩子就在門的後面，仰著頭，手指甲蓋里都是土，睜著眼，你那個舅舅死在了門後面」。
祥林嫂一遍又一遍地向別人講她的「阿毛」的故事，姥姥一遍一遍地向別人講她的「鐵錘」。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鐵錘舅舅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皮膚很白，九個月大的時候，就會說話。
我見過姥姥的裹腳。是那種很標準的「三寸金蓮」。四個腳趾全都在腳下。一個小腳的婦女，背著一個，扯著一個，跑那麼遠，苦寒的漆黑冬夜。是的，責任不在姥姥，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訴說，話語裡有著很深切的自責與悔恨。
姥姥十七歲嫁人，十八歲做了母親，二十歲那年，公婆相繼去世，因為姥爺的怪罪、辱罵、鞭打，姥姥說她瘋傻了兩年。
上初中時，我和姥姥睡一個屋。半夜時，我每每被她的夾雜著哭泣的囈語驚醒。
姥姥三十九歲那年，姥爺去世。當時大舅的孩子和我媽都才只有一歲。在這以後漫長的歲月中，二舅結婚，三舅結婚，媽媽結婚。在這中間，姥姥說，她最虧待的是二舅。家裡地里的活，她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沒讓二舅去上學，讓二舅在家裡幫她干農活，照看弟弟和妹妹。
後來，機緣巧合之下，二舅做了工人。可在後來的分家時，姥姥還是堅持把她的老宅院分給了二舅。
年齡大了後的姥姥，一直單獨居住。她的小院裡種的樹，其中一種是棗樹，秋天結很多。年少時，姐姐爬到樹上，搖落樹枝，那棗紛紛落下來，姥姥和我，拿著笆斗，一一撿起來，解了少年很多饞。
還有一種樹是槐花，春天的時候，槐花的甜膩的香氣，郁散整個小院。姥姥鉤下來很多，給我們做成槐花餅。那個時候的姥姥也還未太老。
姥姥是閒不住的人，尤其是農忙時。清楚地記得，秋忙時，她早晨很早就起來去大舅家裡剝玉米。中午很熱的時候，她用一塊手帕放在頭頂遮陽。第二天，她會去三舅家剝玉米。第三天，她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到我家，給我家剝玉米了。剝得手指實在疼了，她就用刀子劃開玉米皮。她手上的皮膚極其粗糙，關節粗大，手指伸不直，那是一雙經年累月做農活的手，那也是一雙歷經滄桑歲月的手。
姥姥的小院子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東西放得妥妥帖帖的。她常年穿一種帶大襟的衣服，扎腿，白髮綰得整整齊齊。姥姥做的衣服，針腳密而勻稱。她給剛出生孩子做的那種「和尚」襖。把白色的布敷在衣領處，斜襟。孩子穿上，剛好圍住脖子，脖頸處不透一點風，孩子穿上自如還美觀。有多少孩子穿過她做的衣服，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後來，我結了婚，回娘家。姥姥已經太老了，她自己走不到我家裡來了，媽媽讓我去接姥姥。姥姥看到我總是很高興，拉著我的手說：「接得好，咱見一面，少一面」。上車前，她給我一個小布包，一層一層拆開，那裡面是幾元錢。那是她有時撿幾個瓶子，賣了後，積攢下來的錢，讓我給孩子買點吃的東西。我不要，她還很生氣。我把這個事，說給了媽媽。媽媽一聲長嘆，說前一段時間，姥姥把她自己在路上撿了一點玉米粒子，用布包包好給媽媽帶了過來，說讓媽媽賣錢。當時的姥姥已經九十多歲了啊！
九十五歲之後的姥姥，雖拄拐杖依然可以走路，眼花耳不聾。但是因為小院拆遷，她輪流住在了兒子家。我們有時去看她，很奇怪的是，大白天她也會在床上躺著。我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說老了，不中用了，別人說話，也聽不懂，也接不上話。不能讓人嫌，就躺床上，閉上眼休息。
很多年以前，她都為她自己做好了壽衣。衣服是寶藍色的，上面有暗花紋，每個袖口上繡了花，鞋子也是藍色的，在鞋底她繡上了仙鶴。
姥姥在她九十九歲那年，走路崴斷了腳，在床上躺了七日後安詳離去。
前一段時間，我經常做夢夢到姥姥。在夢裡我看見：尚年輕的姥姥，懷裡抱著一個男孩，那男孩皮膚很白，眼睛很大，那個男孩眉眼彎彎，姥姥笑意盈盈。
那個男孩就是「鐵錘」舅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