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何惜金
編輯／陳紀英
「後來我想了一下，B站可能從來沒打算拍成一部鴻篇巨製，其實就是找好玩的部分拍成一部動漫快餐而已，建議更名為《三體斷篇》，或者《一體》，也不失為一部馬馬虎虎的合格之作。」在看完《三體》動畫後，某網際網路大廠高管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作為首部落地的《三體》改編影視作品，《三體》動畫開播僅一周，三集播放量已突破1.8億，669.8萬追番，高居B站熱門國創榜榜首，而位列第二的《仙王的日常生活第三季》，12集累計播放量1.7億次，985.3萬追番，對比之下，足見觀眾對《三體》動畫的期待。
科幻迷詹雲也曾向周圍的朋友大力推薦了這部動畫，想要借著熱度吸引更多的人入坑，但是「安利了三個，兩個被畫面勸退，還有一個覺得動作場面挺震撼，決定繼續追更。」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像詹雲這樣的觀眾不在少數。
《三體》動畫引發不小爭議，口碑出現兩極分化，從畫面技術到故事改編，都不乏批評聲音。從12月13日至12月19日，僅僅一周，這部作品的豆瓣評分從7.2降至6.5。反觀粉絲自製同人動畫作品《我的三體》，雖製作粗糙，卻收穫了9.4的高分。
明明是B站量級最大的動畫項目，《三體》動畫為何討好不了觀眾？
「丑」上熱搜誰之過？
《三體》動畫開播後，被批評得最多的正是畫面，首播當日，就因建模「丑」上熱搜。
有評論說：「製作水平不如汪汪隊和光頭強」，「臉部特寫有一種《模擬人生4》的感覺，眼睫毛一坨黑」。
ACG（動畫、漫畫、遊戲）愛好者夢凡看了作品之後吐槽：「畫面太差了，玩過遊戲的人都知道，這是10年前的畫面。有些人可能會說，怎麼能跟遊戲比呢，遊戲多少經費，動畫製作多複雜，那是他們根本不了解遊戲和動畫的區別，遊戲是普通機器，實機渲染，動畫是CG，用超級電腦渲染，動畫質量吊打遊戲，這就是為什麼遊戲大作要用CG視頻吸引玩家。」
作為B站頭部內容，網傳《三體》動畫製作成本1.5億，每分鐘成本約50萬，然而為何呈現的效果卻並不能讓大多數觀眾滿意呢？
「我覺得主要問題出在了美術風格上。」
作為專業人士，好萊塢環境特效師Allan介紹了畫面製作的完整流程：首先需要確立美術風格和概念設計，其次完成資產（製作時的各類素材）、Layout（分鏡設計圖）、動畫製作，最後是打光渲染、合成處理。
「因此美術風格關係著整部作品的審美，《三體》動畫的美術風格比較模糊，整體風格偏寫實，可是並不強烈，有一點點厚塗感的風格化，但同樣不明確，於是就有了不上不下的感覺，這也是引起爭議比較大的地方。目前看來，《三體》的藝術創新方面還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也正是因為美術風格不夠明確，導致整體布光較平。「你很難確定，這場戲究竟發生在一天中的什麼時間段，這讓觀眾沒法產生代入感。」因此，網友才會吐槽畫質灰濛濛的，「像是畫完了《靈籠》筆都沒洗就來畫《三體》了」。
從事3D建模工作的林明贊同了Allan的看法，她告訴《財經故事薈》：「打光實在是太平了，甚至看不出來打了光，就算是世界末日，按理來說也應該有日間行車燈、剎車燈之類的燈光，人物也應該有影子，但有些時候竟然沒有。」
針對網友吐槽得較多的建模粗糙問題，林明倒不這麼看。
「建模其實沒有特別差，問題出在貼圖精度和渲染上。比如人物的衣服沒有任何細節，顯得很假。至於渲染，可能是藝畫開天沒有來得及更新渲染流程，人物臉部不透光，動作僵硬，外表像人，可是又不太像人，產生了恐怖谷效應，觀眾會本能地反感這些角色。」
明明獲得了更多資源傾斜，但最終呈現未能盡如人意，不少觀眾感到失望。
「主角羅輯的手指有四個指節，這個細節讓我感受不到製作組的誠意。當然，在我吐槽的時候，肯定有人會說是我過分苛求，國漫技術水平不夠，應該以鼓勵為主。可是國漫鼓勵了十多年了，就這水平嗎？」科幻迷詹雲恨鐵不成鋼。
那麼國內動畫技術真的落後於世界麼？
Allan否認了這一看法：「這是不懂行的人才會得出的結論，實際上CG技術的應用，國內使用的技術和國外不存在壁壘，國內有很多CG藝術家能夠做出非常好的作品，也在國際上得到了藝術家和製作人的認可。」
不獨如此，《大聖歸來》《白蛇》《哪吒之魔童降世》這些優質作品都證明了國內動畫技術的進步。
既然技術上並無壁壘，為何《三體》動畫會有製作粗糙的爭議呢？
Allan分析道：「原因可能有兩點，一個是我之前談到的藝術創新，美術風格存在不明確的問題；另一個是商業化過程中可能存在的問題。商業化並非貶義詞，相反一個成功的受大眾歡迎的影視作品，其商業化一定也是成功的。只是對於資本來說，他們比較在乎投資回報，可能會壓縮製作周期，這樣的話就難免影響製作質量。」
據悉，《大聖歸來》時長85分鐘，製作歷時8年，《白蛇·緣起》時長95分鐘，製作時間3年；而《三體》動畫，總時長約525分鐘，從前期籌備到製作定檔花費5年時間，其中有1年半時間在敲定劇本，實際製作時間相當緊張。
好萊塢故事，討好了誰？
畫面並不是觀眾給出差評的唯一原因。令詹雲這樣的原著黨不滿的，還有動畫對原作大刀闊斧的改編再創作。
「《三體》不是一部三流的網文小說，它是亞洲首部獲得科幻文學界最高獎雨果獎的作品，它的魅力在於恢弘的想像力，對人類文明的思考，對人性的刻畫。」
可是就目前兩集來看，《三體》動畫最終呈現的還是一個「人類英雄對抗外星人入侵」的好萊塢故事。
對某些改編處理，編劇南升認為可以理解：「文學作品表達自由，解讀多樣，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落到影視作品，就需要考慮運用視聽語言去展現一個哈姆雷特，心理活動要外化，表達要直接，情節要緊湊，好給觀眾更強烈的衝擊力。」
如何改編才能更具有衝突性和戲劇性，也是製作方需要考慮的問題。
B站副總裁、《三體》動畫總負責人張聖晏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採訪時就曾談到，《三體》三部曲，之所以他們會選擇從第二部切入，也是考慮到「第二本書中的各種衝突、節奏相對較快，更適合影視化。」
因此《三體》動畫，選擇以第一部的情節爆點「古箏計劃」開篇，希望藉由爆炸性場面迅速抓住觀眾眼球，從而吸引他們進入故事的世界。對部分原著黨來說，這樣的開篇是意外之喜，但是慕名而來的路人觀眾，卻可能一頭霧水。
ACG愛好者夢凡此前並未讀過《三體》原作，他本想藉此機會了解這個故事，但由於故事缺乏鋪墊，不得不暫停看字幕了解世界觀。「網文作者都知道，如果一股腦兒拋世界觀設定會趕跑讀者，可是這部動畫居然這麼幹了……」
為了追求快節奏、衝突性，《三體》動畫不僅選擇從第二部開始講故事，還犧牲了原有的人物形象。
就以主角羅輯為例，在《三體》原作中，他是一位風流不羈的大學教授，受葉文潔啟發，打算以宇宙社會學研究申請課題，混個研究經費，不想卻遭遇地球三體組織ETO精心策劃的暗殺，他死裡逃生，醒來後發現自己被關在陌生的地方，即便如此，面對老警察史強，他依然鎮定自若，甚至還能從對話和史強的反應中去推測自己的處境。
即便是閱人無數的史強，在見他第一面後的評價是：「你是我見過的最冷靜的人之一。」
羅輯的回答同樣耐人尋味：「這冷靜來自於我的玩世不恭，這世界上很難有什麼東西讓我在意。」
原作的青年羅輯，是一個都市雅痞形象，《三體》動畫或許是為了吸引更多年齡段觀眾，在人物塑造上傾向二次元的標籤化。
「比如他被史強抓上車後，像個沒頭腦，又是遞煙，又是自爆借了非法貸款，還在車床玻璃上寫救命，製作方可能是希望做得有趣一點，但這不是冷靜的羅輯，而是爽文里的廢柴主角。」詹雲嘆氣。
為何會選擇這樣的改編方案？觀眾也不得而知。
有原著粉曾在《三體》動畫編劇顧奕的微博評論區下留言：「你們寫劇本的時候應該考慮一下原創劇情是否過多，原著劇情能不能保留細節，我看到前兩集有些細節沒有了，而且劇情太快很多東西沒講明白，真沒必要為了迎合路人弄一些大場面。」
對此，顧奕回應：「有些為了過審，有些是藝畫的強項，我能做的，是在編劇層面的。」
值得一提的是，伴隨著《三體》動畫改編劇情爭議的，還有《三體》動畫編劇的署名問題。
《三體》動畫播出後，編劇李亞玲發微博為顧奕打抱不平，稱他才是《三體》動畫的總編劇，為作品椎心泣血三年，最終播出時不僅被排在了第八位署名（一共十位），還被項目參與者污衊「一個字沒寫」、「寫得很爛」。
作家墨熊12月17日於微博髮長文，稱顧奕擔任唯一編劇的舞台劇《三體》曾獲得劉慈欣稱讚，自己也信任他的編劇能力，並發出了顧奕的部分劇本。
面對如此亂象，觀眾難免懷疑，《三體》動畫製作方是否尊重內容創作。
B站仍有故事
開分狂跌，這讓一些人懷疑《三體》動畫能否扛起B站國創大旗。受此影響，12月13日收盤，B站港股回落到185元，截止16日收盤，下跌至178.7元。
不過，B站副總裁、《三體》動畫總負責人張聖晏對《三體》動畫的回報持樂觀態度，12月12日，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採訪時，他表示有信心收回成本。「越頭部的內容，相對而言，市場越大。」
張聖晏如此有底氣，自然是因為《三體》這一頂級IP自帶的流量。
綜合來自麥肯錫、讀客圖書、三體社區等多家機構或平台的數據顯示，截至2022年7月，《三體》在全球擁有超過1000萬核心粉絲和1.3億泛眾粉絲，其中13-24歲的年輕人群占比超過40%。
而《三體》動畫的吸金能力也能從廣告招商上管窺一二。
目前，《三體》動畫吸引了長安汽車、惠普筆記本、ROKID、南孚四家廣告商贊助。
網上流傳的一份《2022嗶哩嗶哩國創<三體>招商方案》的PPT顯示，《三體》廣告首席冠名價格1億；第二身份價格7000萬，第三身份價格4000萬，遊戲聯動3000萬一家。若該文件屬實，保守估計，僅廣告招商一項，《三體》動畫可以獲得2.4億收入。
其實，即便《三體》動畫因口碑爭議無法成為B站的扛鼎之作，B站過去幾年，也通過穩紮穩打，在國創內容領域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成績。
根據易觀分析發布的《中國國產動畫發展價值洞察2021》，截止2021年12月，B站出品國創178部，上線國創作品430部。
優質國創內容對提振B站流量、付費大會員收入作用尤為顯著。
2021年B站國創會員收入年均同比增長超120%，而在今年10月29日舉辦的2022-2023國創動畫作品發布會上，B站副董事長兼COO李旎透露，今年B站國創作品收入預計超過20億。
不僅如此，B站在動畫衍生產品的開發領域也初嘗甜頭。以藝畫開天的原創作品《靈籠》為例，總播放量5.6億，周邊眾籌首月達到1665萬，遊戲、影視多元化開發也在同時進行。
動畫衍生品後續源源不斷的收益，正是動畫IP的商業化潛力所在。因此各大視頻平台都在加碼動畫內容的布局。
根據有飯統計，不算動漫遊戲、潮玩、虛擬人，2021年國內動漫產業至少發生了55起投融資事件，B站和騰訊占據主力位置。B站投資了15家公司，其中14家為動畫製作公司，足見其對國創內容的重視度。為了提升自身內容製作能力和IP豐富度，B站一擲千金，分別以6.87億元和6億元併購了繪夢動畫、有妖氣漫畫平台。
「動畫是B站的根。」今年11月，張聖晏對話騰訊《深網》新聞時強調，足見B站對國創內容的重視。
和愛優騰這些長視頻平台比，B站在國創領域也確實獨具優勢。
起家於ACG視頻創作社區，註冊用戶多為泛二次元愛好者，社區氛圍濃厚，用戶粘性極高。因此，一部優秀的國創作品，不僅能促活拉新，提振廣告和會員付費，還能反哺B站社區生態，產生大量優質二創內容，助推國創破圈。
鑑於B站的獨特優勢，目前看來，它仍是極有可能誕生爆款的平台。至少在動畫領域的位置，暫時不會動搖。
「畢竟，國內只此一家，別無分店。還是希望小破站支棱起來。」夢凡又補充了句，「但希望製作方別再把觀眾當傻子了，平心靜氣講好故事比什麼都重要，國漫要崛起，少點套路，多點真誠。」
（文中詹雲、夢凡、林明、南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