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故事:張二順哭爹

愚伯的自留地 發佈 2022-12-20T20:35:19.984838+00:00

簡樸的幾個字,就能把一件事、一個人刻畫得入木三分,品人能品到骨髓。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在山東微山湖西畔一個叫張圩子的村子裡,就冒出了一個「人散」這個新詞。

文:杏壇閒人 圖:來自網絡

民間語言實在是太奇妙了。簡樸的幾個字,就能把一件事、一個人刻畫得入木三分,品人能品到骨髓。讓語言學家都難以企及!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在山東微山湖西畔一個叫張圩子的村子裡,就冒出了一個「人散」這個新詞。

「人散」,從字面上說,不難理解,也就是指原本聚集的人群散開了。通常指「散集了」或「散戲了」。可是,張圩村冒出的這個詞,卻是給一個人送的外號。

這個人就是該村升起的一顆新星一一在外鄉擔任公社書記的張二順。

說起張二順,他的仕途可能因他「二順」名字而順風順水。雖然只讀幾年書,但憑著他幹事業的能力和極佳的口才,從高級社裡的通訊員干起,一路高歌,現在幹上了公社的書記。據小道消息,還要調到縣裡去任要職呢?

張二順最大的缺點是「才」與「德」不匹配。年輕時就自恃「才高」而有點「氣傲」;在當了書記以後,不

僅沒有收斂,反而又無限制地放大。

那時他的工作單位離家二十多里路。當書記後,工作忙,回家次數減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問題是,每次回家,都是恨不得把自行車直接騎到堂屋當門。遇到鄉鄰也從不下車打招呼,更別說讓煙問好了。

有的鄉親和他走個對面,出於鄉里鄉親的情面與他打招呼,他車子不下,擺擺手,嘴裡說著「走,走吧」,便揚長而去。

農村人雖然是「莊榢老冤」,可就有一股犟脾氣。再大的官,再多的財,你看不起我,我還真看不上你!後來只要是碰到二順回來,村民們有的扭臉,有的走個對面也裝看不見。

更有甚者,原來幾個人正在聚談,一看他騎車過來了,就各自散去。所以人們送給他外號「人散」。

二順有個哥哥叫大順。大順沾了二順的光,進了縣化肥廠上班。化肥廠離家五十多里路。大順每次回家,不到村口就下車,碰見鄉鄰,先遞煙後問好,然後牽著自行車回家。回廠時,不出村子,不上自行車。

村民們有時背地裡戳二順的脊梁骨:「這親兄弟倆個,為人行事咋就一天上一個地下呢?」有的該和二順罵大燴的人就接過話茬,說:「他倆個哪裡是親兄弟?二順是那年日本鬼子進村時,小鬼子在他娘肚子裡下的種!」

言歸正傳吧!1982年的夏天,二順的老爹在大順兩口子侍候了兩個多月後,咽下最後一口氣。那時候二順已將老婆孩子接到公社新蓋的家屬院,老人咽氣時都不在跟前。

老人是吃早飯時咽的氣,那時農村沒有電話,只好差人去二十多里外的公社去叫他。他處理完公務回到家裡時,已到掌燈時分。大順和近親屬、大老執正在等著他回來商量後事。

只見他把自行車放好,從車筐子裡拿出個包,夾在掖下,大搖大擺地走進喪屋。既沒哭,更沒掉眼淚,好象是來處理農家的糾紛。大老執心中暗自思量:這個二順是鐵石心腸啊!

第二天,公社派了幾位代表前來弔唁。行過三鞠躬禮之後,二順把客人帶進喪屋西間裡說話,從昨天

帶回來的包里拿出「紅旗」牌香菸招待客人。

恰巧大老執去喪屋與大順商量點事。無意往西間一瞥,看到二順正拿著大紅旗香菸招待客人。

那個年代,農村人都是吸一角錢一包的「豐收」、一角四分錢一包的「聯盟」、好一點的吸兩毛錢一包的「紅騎兵」、兩角三分錢一包的「麗華」,兩角柒分錢一包的「淮海」,則是招待新姑爺的招牌煙。

而紅旗香菸的價格是每包三角五分,即使是拿工資的人,也很少有人吸食,吸不起啊!

自張老爹死後,大老執忙前忙後,張家用的都是「聯盟」。二順拿回來的「紅旗」,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怪不得二順抽菸時總是躲到一旁,從衣兜里摳摳扭扭地抽出一支,自點自吸。

大老執心中有數了。

沒到天黑,全村人都知道了二順招待公社來人用的是紅旗牌香菸。

出殯那天,大老執忙前忙後腳不沾地,破孝,禮簿,接貢,行禮,待飯,一切安排得有條不紊。出喪時,大老執又兼任報路員一職。

按農村的慣例,用的是八抬的抬棺架,每抬八個槓手。因抬喪路上不能停歇,故安排了兩班人手,共十六個人,途中換班。

摔過老盆,親戚們行完路祭,隨著大老執的一聲「前後起」,槓手們抬槓上肩,信心滿滿地隨著大老執的口令,浩浩蕩蕩地向已挖好墳坑的方向前進。

從出喪到上路,大老執的眼一直都留意著二順,看他哭沒哭。來家奔喪時沒哭,蓋棺時沒哭,送盤纏時也沒哭。

現在發喪了,在親戚朋友的睽睽眾目下,就是擠,也得擠出幾滴眼淚;即使是乾嚎嚎,也要做出來樣子給大家看看。可是,二順硬是一聲不吭地手持安葬棍跟隨在送葬的隊伍里,孝帽子下罩著那張毫無表情的臉。

從家到墳地也有一里多路吧!行程過半,大老執一聲嘹亮的「前後平落」,八個槓手齊刷刷地停下腳步,孝子們也前齊後不齊地在棺材前跪下。

只見大老執走到二順跟前,拉了拉胳膊,大聲地說,「別哭了別哭了!反正是死了,哭也哭不活了,哭這麼嘆有啥用。不哭了,咱還有事情要說。」

二順迷茫地抬起頭,似乎想說,這抬喪的半路上,還有啥事要說?

就在和大老執目光相對的一瞬間,大老執發話了:「張書記!剛才抬的這半路程,是你哥的那份,下半路程是你的。你在公社統領幾萬子民,你又是書記,你就看著辦吧!」

八名槓手聽到大老執的話,也紛紛撂下槓子,有說有笑地各自散去。

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二順到家拿出一條紅旗香菸,找到大老執,伏地磕的都是響頭,鼻涕一把淚兩行地懇請大老執海涵,幫忙把事辦完。

大老執心裡揣著勝利的愜意,但表面上又故作矜持,扶起跪在地上的二順,說:「你這是幹啥!快起來!我不是說讓你看著辦嗎?你當時如果說,這個骨節眼上,你叫我上哪裡去叫人?不就完了嗎?我還能叫你犯這個難為?也怨我昨天沒給你講這個事,如果講了,你一張條子送過去,今天一大隊人馬來抬喪,多威風!!這樣吧!煙,你留著招待他們吧!咱莊稼人都屬馬依(尾巴)羅的,吸菸不講究,粗細都過。我更不能要你的煙,咱這都是窮幫忙,從來不圖事主的仨花倆板!這煙你拿著,跟著我去喊他們,我把情況解釋一下。放心吧!我的書記侄兒!在咱村子裡還能讓你丟人嗎?」

於是大老執帶著二順,來到十六名槓手跟前。二順掏出大紅旗,拆開,每人遞上一支,又逐個磕頭懇請;把剩餘的大紅旗交給大老執,又跪下磕頭,對大老執說:「請您老人家多多費心。」

大老執搖幌著大紅旗,話裡有話地說,「看看,張書記都拿大紅旗啦,面子也給足啦,咱幫忙就要幫到底,快去吧,別再拿糖了」。槓手們才又冷嘲熱諷地去抄槓抬起棺材。

「封墳嘍!」大老執邊喊,邊拉著大順(長子填第一杴土,是習俗)填了第一杴土,送殯的親友就可以回去了。這時,二順卻呼天搶地地嚎啕大哭起來。口口聲聲「我的爹唻!」「我的爹唻!」

親友們和看熱鬧的人散去時,還沒忘向嚎啕大哭的張書記投去鄙夷的一眼,然後快速地離開;十六位槓手按傳統習俗又擔起了封墳的活計。大家各忙各的,誰也沒去理會在墳前嚎啕大哭的張書記!沒人勸,更沒人拉。

他哭得震天慟動,涕淚橫流。

他是哭自己的親爹,還是哭當天的丟人現眼?更多的應該是悔恨吧!?

誰知道呢?只有他心裡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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