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長榮
題記:每個國民的個人史背後,才是最真誠的國家史
——龍應台
七歲上學,這是現在小學一年級入學的一道紅線,憑戶口簿,一點都不能含糊。然而,趙先生入學年齡是五歲,比現在的孩子早兩年。如果說這是幸運的話,那麼這種幸運得益於那個特殊的年代,也得益於他老父親的職業和他那個既是診所又是家的老房子。
他父親在家裡開設的診所坐落在距離小營小學一二百米的街道上,上學放學小營小學的老師們都從他家門口經過.。大概他小時候惹人喜歡吧,老師們喜歡有事沒事的逗弄他,時間長了當然和他很熟悉。老師去上學會對他半開玩笑地說:「跟我上學去啊?」,一句戲言小孩子就當成了真話,他竟然就那麼順坡下驢,屁顛屁顛的就跟著人家老師去了。五六十年代,那時候學校也沒有現在的那麼嚴格的學籍制度,就那麼一句玩笑話,他也就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一年級的課堂上了。
1961年,正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最為嚴重的一年。趙先生說,他是吃著水煮山芋藤子的「飯」去上的學,那一年,他五歲。
第二年開學,一年級新生還沒有報到,他就跟著原班級的老生坐進了二年級教室。他哥哥比他大三歲,又在一年級留了兩次級這時居然和他同時上了二年級。我也不禁感嘆,年齡相差幾歲的親兄弟上同一個年級,也確實是很少見的怪事。
1966年那場史無前例的狂飆捲起的時候他小學五年級。學校停課了。這些小學生不夠「衛兵」的級別只能當「小兵」,當然,小兵也有紅袖章,只不過中間不是「衛」而是「小」,由於他們確實「小,於是只能跟在那些「衛兵」後面搖旗吶喊。小營小學當時的教導主任叫王明,他們成天在校園跟在造反派老師的後面舉著拳頭排著隊伍喊著:「打倒王明,打倒王明」,王明真的就在他們的叫喊聲里被「拉下了馬」。那天在我歡迎他的那個飯局上,他和《清江浦人家》的編輯陳軍先生聊天,陳軍先生問他知不知道小營小學教導主任王明,他笑著說王明就是被我們那時候「拉下馬」的啊。
在社會上晃蕩了兩年後,1967年底,小營小學把他們的小學畢業證書送到了家。隨著1969年春老三屆的全部離校,為了填補學校的空缺,中學終於招收新生了。淮陰市區中學率先開始招生的是淮陰中學、清江中學和淮海中學(王營中學文革中改的名字即現在的淮州中學),時間是1968年10月。王營那時候的行政區劃歸於清江市。
應該說,淮陰市區中學的招生比淮陰縣農村早了兩個多月。那時候作為老三屆的我們還在學校,我們就是在1968年底前幫助淮陰縣漁溝中學招收完初一新生以後於1969年元月份才離校的。
和我們下鄉招生的情況是一樣的,那時候招收新生都需要挨門逐戶去動員。經過幾年的「斗、批、改」,老百姓已經把讀不讀書當成無所謂的事情了。這不,當淮海(王營)中學老師梁承澤在1968年10月份到家裡去動員他上學的時候,他的外祖父直接斷然拒絕:「不上,上學是下放,不上學也是下放!」。老師苦口婆心的勸導動員他外祖父說,到學校可以學知識,外祖父不為所動:「不上,上學學毛主席語錄,不上學也學毛主席語錄」。多年「讀書無用論」結出的惡果用他外祖父直率的語言準確地表達了出來,這在那時候確實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不過,外祖父的氣話歸氣話,學還是要上的,再加上後來居委會開會要求,外祖父也就不那麼堅持了。
趙先生進入初一是在1968年的11月份,比本地區其它學校早幾個月。他們那時候的學制兩年,入學時沒有課本,就是學習老人家的紅寶書。大概到初二時方有臨時編印的「工業基礎知識」和「農業基礎知識」。
「當年複課鬧革命廢除了舊教材,要自已編教材,什麼《工業基礎知識》《農業基礎知識》,什麼三機一泵,工業機械等,還有對應的毛主席語錄」。這是我的漁溝中學老師後來做清江中學校長的樊慶棟老師的回憶。
「在文革中,把原來的教材全部棄而不用。漁中組織教師重新編寫教材,要求用毛澤東思想統帥教材。語文以毛主席著作、毛主席詩詞,以及兩報一刊的文章為主,數理化結合工農業需要編寫。另外還專門編了一本《農業基礎知識》,一本《工業基礎知識》。分別請貧下中農和工人來提意見,認真修改。並在教學實踐中不斷改進新教材。」這是漁溝中學老師尤志心老師的回憶。
我的兩位老師現在的回憶和趙先生的口述是一致的。
趙先生說,他們那時候一學期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工廠農村度過的。學水電,就在老淮安南門的水電站,學農就到夏家湖農場,學工就去清江化肥廠,學機械就去淮陰小營的二農機當翻砂工。
不過無論是學工學農他都並沒有敷衍了事,而是認真對待。農業勞動的時候不護力氣,工廠學習的時候愛動腦筋。在夏家湖夏收的學農中由於表現突出,還被班主任承文元老師評為「標兵」,發了一張油印的表彰證書,這張證書直到現在還保存在他的保險柜里。那年,他13歲。任何一個人在學生時代,最在乎的就是老師的肯定,那種肯定給他的激勵無疑是非常之大的,直到多年後的今天,趙先生坦承,承文元老師對他的激勵,足足影響了他一生。
除了在校外學工學農的日子,在學校當然也要完成課本的教學任務。要上課就要有老師,那時候很多老師都被打成了「牛鬼蛇神」,老師不夠,怎麼辦?,無奈之下,為了彌補老師的缺額,除了沒有問題的老師上課而外,被打入另類「罪行」輕一些的老師還可以代課。這些「問題老師」上課時,學生不稱呼他們為老師,而是直呼其名。
有一位老師叫做朱經田,他是上海人,因為曾給美軍顧問團當過少校翻譯,文革前看到《人民畫報》封面上的偉人像說他的面孔像小孩子似的,就因為這句話而獲罪被打成「牛鬼蛇神」。不過,在任何情況下朱老師都還保留著軍人的習慣,上課時同學只要一喊他的名字,他就下意識地兩腿併攏,「啪」的一個立正,高聲回答:「有」!
那個時代,這些「問題老師」上課時戰戰兢兢,就是沒有問題的老師上課也是如履薄冰。一次,有一位語文老師上課講解毛主席詩詞時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不合時宜的話,坐在最後一排的一位人高馬大的習過武的同學從教室後面一躍而起跳過課桌衝上講台,拎起老師的領子宣布他是「現行反革命」,當場找來紙板掛上牌子進行批鬥。還有一位名叫連環的老師,他喜歡吃排骨的愛好也變成了他的罪狀,理由是因為老人家說過工人階級是硬骨頭,你天天想著吃骨頭就是要消滅我們工人階級。不過連老師由於「罪行」較輕,在後來王營中學的「牛鬼蛇神」勞改大隊裡還弄了一個大隊長的頭銜…
1969年,趙先生進入初中的那一年他的戶口已經隨著全家下放去了缽池,他由於年齡太小,外祖父不舍而把他給留了下來,繼續讀到高中畢業,因此,他中學的幾年是跟隨外祖父生活的。那時候學校回來雖然沒有什麼家庭作業,但他晚上喜歡點燈看書,點燈是要耗費煤油的,而煤油是要花錢去買的。那年月的一分錢都是來之不易的啊!他的外祖母心疼錢,晚上看到燈亮都會不樂意,有時還會真真假假的責罰她。直到他上高中以後可以去學校上晚自習情況才有所改觀。
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就是在這種亂鬨鬨的氛圍里,就憑這兩本「基礎知識」,在那種學工學農的日子裡,他們度過了那四年的特殊年代的初中高中。
這也難怪他們的高中學歷後來在社會上難以得到認可,原因很簡單,且不說中學需要六年的時間而他們只讀了四年。就是那四年也是在農村工廠度過的沒有真正學到什麼文化知識的。所以,後來趙先生他們進入醫院工作後,醫院並不承認他們的中學學歷。不過醫院還是很負責任的,為他們這一些人舉辦了夜校,從淮中、清江中學請來老師為他們授課,通過參加夜校的再學習進行文化資格考試方才勉強認可了他們的初中學歷,發給他一紙「學歷證書」,這份珍貴的證書他還完好保存至今。
作者簡介
周長榮 男,淮安市清江浦區人,1950年出生,2010年退休於第二人民醫院。現於市老年大學習,愛好詩詞文學,古典詩詞常見於《一品梅詩刊》《淮海詩苑》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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