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吉尼亞·伍爾夫:被神話與被誤解

十月文藝 發佈 2022-12-24T19:13:55.385875+00:00

在世時,她是英國最潮流的作家、演說家,去世後,她對女性生存境況的洞察、對父權社會和傳統寫作的批判仍然深入人心。

詩人會死,為了讓活著的人更幸福。


——《時時刻刻》


維吉尼亞·伍爾夫依然流行。

在世時,她是英國最潮流的作家、演說家,去世後,她對女性生存境況的洞察、對父權社會和傳統寫作的批判仍然深入人心。或許伍爾夫自己都沒想到,她的書漂洋過海,化身遙遠東方女權主義者們的文藝聖經,「女人要想寫小說,必須有錢,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成為她最有名的句子。

伍爾夫幻化成一個永不妥協的符號,如同一位高尚激昂的鬥士,指引著異國女性的鬥爭。但她被神化的過程,也是被誤解的過程,後人呈現她的敏感和痛苦,她作為精英女作家的優雅和從容,卻抹去她刻薄、尖銳和粗糲的一面,當伍爾夫被語錄化、偶像化,我們離真實的她也漸行漸遠,而這些虛假的奇觀,才是真正應該被打破的東西。

1882年,伍爾夫出身於英國倫敦的文藝世家,年紀輕輕就接受了優渥的教育,但早早失去母親(1895年5月)和父親(1904年2月),使她處於崩潰的邊緣。這期間,她兩次精神崩潰,並試圖跳窗自殺,死亡和疾病讓她的內心時常處於不安之中,對世界充滿了消極的情緒。

但「詩家不幸文章幸」,精神危機早早練就出一個敏感的靈魂,也讓伍爾夫對文學和處世都採取了更激進的策略。這不是一個優雅靈動的伍爾夫,而是傲慢率性、說話刻薄、對維多利亞時代不屑一顧的伍爾夫。

得益於出身,伍爾夫不必沾染工廠的粉塵,也無須下地勞作,她在青春時期就接觸到英國最優越的知識分子,大談藝術和審美的邊界。階層不可避免地影響著伍爾夫,令她傲慢,也令她更加大膽。她敢於喬裝打扮成阿比西尼亞的門達克斯王子,愚弄大英帝國的國家機器,也敢於身著奇裝異服,大膽地談論性與愛。她和朋友們聚集起的布盧姆茨伯里派成為那個年代最大膽的知識團體,也最受文化界的爭議。

這個團體打破清規戒律,蔑視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條文,他們不談國家大事,伸張自我欲望和純粹審美,伍爾夫是其中最耀眼的一員,她針針見血的評論、貴族式的高冷,還有異於淑女的新潮做派,讓她在倫敦文學界聲名鵲起。

在那個女性露出光滑腳踝都會引起爭議的年代,伍爾夫敢於書寫同性之愛。《達洛維夫人》裡,克拉麗莎思忖道:「關於愛情這個問題,同女人的相愛,又是怎麼回事呢?就說薩利·賽頓吧,自己過去和薩利·賽頓的關係,難道不是愛情嗎?」《到燈塔去》中,莉麗和拉姆齊夫人則發展出超越友誼的關係。伍爾夫熱衷於寫女性之間的親密關係,卻對異性之愛含糊其詞,而在現實生活中,她也多次拒絕了異性的求婚,即便後來與深愛她的評論家倫納德結婚,伍爾夫也極力避免著性關係。

《維吉尼亞·伍爾夫:存在的瞬間》一書指出:「由於早年遭受到達克沃斯兄弟的性侵犯,她的潛意識裡深深植入了對男性的畏懼與反感,即戈登所說的強化了的『自我保護的童真意識』。據說因為她所表現出的性冷淡,朋友們稱她是『冰冷的魚』(cold fish)。她對異性親密關係的心理拒斥使她對婚姻態度猶豫,並導致婚後性生活的失敗。」

特立獨行的舉止造就了偶像一般的伍爾夫,也是後人最津津樂道的她,而早在青年時期,伍爾夫就表現出自己相對陰暗的一面。在她的早期筆記《卡萊爾的房子和其他素描》中,伍爾夫不僅直面自己的精神危機,而且「痛苦地審視自己的偏執,審視自己所屬階級的偏執」,《卡萊爾的房子和其他素描》表現出一種並不溫文爾雅的敘述姿態,大膽地呈現了女性自我的矛盾,既有幽默和睿智,也有傲慢與勢利,伍爾夫不但繼續談論文學和政治,她也具有爭議地把對猶太人的成見、對勞動階層的偏見都寫了出來,但與此同時,她批評得最惡毒的其實是她自己和她所處的階層。

日記里的伍爾夫才華橫溢,但也「明明白白地令人生厭」,在她去世後,這些內容被小心翼翼地淡化,服膺於討人喜歡的伍爾夫神話中。

彼時,西方處於文學革命的開端。龐德在濕漉漉的地鐵站徘徊,《尤利西斯》成為禁書,寂寂無名的海明威還在絞盡腦汁出名,哈代和高爾斯華綏的寫法則成為被挑戰的對象。伍爾夫捕捉到浪潮的變化,儘管一開始並不喜歡《尤利西斯》的寫法,但她很快意識到敘事革命的必要。

她認為,現代的人性和過去相比有微妙的變化,現實主義已不能準確描摹時代人心的巨變。在1922年的論文《狹窄的藝術之橋》中,伍爾夫大膽設想:「未來的小說可能是一種詩化、戲劇化、非個人化、綜合化的藝術形式。」而在《論現代小說》一文,她把作家的任務從書寫時代轉向內心世界,要記錄「瑣屑的、奇異的、倏忽即逝的,用鋒利的鋼刀深深地銘刻在心頭的印象」,從而描繪出「這種變化多端、不可名狀、難以界說的內在精神」。

現代主義者認為,傳統敘述雖然宏大,但因為作者的全知敘述和對人物內心的忽略,導致了小說細部的粗糙同質,而一個人的一天儘管只有二十四小時,他的所作所為、內心思量,已經足夠延展成一部小說的體量,伍爾夫就是這種敘述的實踐者,她的《到燈塔去》《牆上的斑點》《達洛維夫人》等,如今都成為意識流的經典。

伍爾夫刻畫人物的心靈,絕不主張廢話連篇。她早早繼承了父親乾脆利落的文風,在寫小說時,她的筆調總是清冷而疏離,令人後背發涼,又禁不住默默點頭。伍爾夫的乾脆在隨筆和評論里也可見一斑,她譏諷作家貝內特囉里囉唆,調侃福斯特說話溫暾,在《普通讀者》裡,她批評《簡·愛》這類故事「總是當家庭教師,總是墮入情網」,「夏洛蒂·勃朗特沒有塑造人物的力度和寬闊的視野」。

在小說《達洛維夫人》裡,伍爾夫寫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開頭:「Mrs. Dalloway said she would buy the flowers herself.」(達洛維夫人說要自己去買花。)在此,一個明白愛情與歡喜僅僅關於自己的女性橫空而出,她渴望掙脫囚籠,卻又患得患失,貪戀自由的樂趣,又糾結於日常瑣碎。

高度的自我塑造了她,卻也淹沒了她。她是又不是伍爾夫,她被稱作達洛維夫人。前綴是個Mrs。她曾在作者的第一部小說《出航》中短暫出現,如今她要自己舉辦宴席。她要在意識流中暴露自己的懦弱、自私、懷疑、患得患失,但毫無疑問,她會讓讀者心生共鳴、溢出同情。

《達洛維夫人》的創作年份是1923年到1925年,那時候,「布魯姆斯伯里的王后」不安於鄉下的用人與助理。她像是一隻五彩斑斕的囚鳥,歇斯底里,惴惴不安。她明白丈夫倫納德的好心,可她意識到自我正隨著倫敦漸行漸遠。

電影《時時刻刻》就記錄了這一過程。電影有一幕值得我們留心——伍爾夫避開周遭的人,躺在地上,面對一隻將死之鳥,那隻令伍爾夫久久凝視的鳥,它的出現、它的死亡,是導演在暗示伍爾夫的命運。也許,這也是作者對小說《達洛維夫人》的致敬,將死之鳥是達洛維夫人的象徵,也是停留在伍爾夫腦海里的「驚懼」的隱喻,伍爾夫躲避他人,凝視著這隻鳥兒,她仿佛預見了自己的命運。她的眼中有同情,也有恐懼,在那一刻,她的心境正如同《達洛維夫人》所描繪的:


她命中注定要被這個可惡的折磨人者搖來晃去。可究竟是為什麼呢?她像一隻小鳥,躲在一片樹葉形成的薄薄空間裡,當這片樹葉搖動時她對著陽光眨眼睛,而當一根干枝斷裂時她又大吃一驚。她得不到任何保護;她被巨大的樹木和大片的雲朵所環繞,四周是一個冷漠的世界,她得不到任何保護;她受著折磨;但她為什麼就該受苦呢?為什麼?

伍爾夫受不了鄉間寧靜的生活,她要回到震撼的大都市去,在每天都充滿光怪陸離的倫敦,伍爾夫堅持描繪現代人內心的惶惑無定,當身處巴黎的「迷惘一代」渲染著享樂與疲憊,伍爾夫已經開始大膽描繪人們心底的暗流,與浪漫主義、古典主義劃清界限。

從1925年到1940年,她相繼寫出了《達洛維夫人》《到燈塔去》《奧蘭多》《海浪》《歲月》《幕間》等傑作,她的寫作邁向高峰期,她的精神卻每況愈下。

1941年3月平靜的一天,伍爾夫再次精神崩潰。在預感到自己這一次不會好轉後,她給倫納德和姐姐凡妮莎寫下簡訊,獨自投入冰冷的歐塞河。

《時時刻刻》中,一個情景令人印象深刻——烤蛋糕的家庭主婦坐在馬桶上不住哭泣,丈夫敲門詢問狀況,家庭主婦捂著嘴,連說無事。而這時她已經動了自殺的念頭。當生命的意義無可挽回地消退,自我逐漸成為負擔,死亡成為她的選擇。

伍爾夫的自殺源於對崩壞世界的恐懼。她的好友克萊夫·貝爾說,伍爾夫「面臨著精神錯亂的前景,清醒時也只能面對戰爭威脅下千瘡百孔的世界,我不覺得她的選擇不
明智」。

在去世前,她留下了自己的遺作《幕間》,將詩歌、現實、喜劇、戲劇、敘述、心理學,都融為一體。伍爾夫把故事設在英格蘭中部的村莊,講述了1939年6月區區一天裡發生的故事。她表面上在寫鄉村生活,實則是在書寫「二戰」時人們內心的恐懼。那些血污的網球鞋、監獄的鐵窗、吞食青蛙的蛇,還有報紙上士兵強姦婦女的新聞,無不指向戰爭的恐怖。《幕間》象徵著兩幕暴力戲劇之間的寧靜,暗指英國正處於兩次世界大戰之間,而法西斯的狂攻,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

伍爾夫在《幕間》裡也留下了死亡的隱示:小說中波因茨宅一個干粗活的女僕到清涼的睡蓮池旁休息,伍爾夫看似閒筆地提及,十年前曾有一位貴婦在這處池塘投水溺亡。那是一片濃綠的水,其間有無數魚兒「遨遊在以自我為中心的世界裡,閃著亮光」。

在伍爾夫投水自盡後,布盧姆茨伯里派成員在河邊發現了她的手杖和腳印,整個團體陷入深深的沮喪中。根據劍橋大學的檔案,這個知識分子團體對伍爾夫的行為並不意外,但仍充滿感傷的情緒,正處於世界大戰的陰影,他們對未來失去
希望。

伍爾夫死後,她所在的家園從一個光榮的國度逐漸變得老邁遲緩,英國文學在世界的影響力仍在,但已無法返回黃金時代的輝煌。而伍爾夫那些源自內心的文字依舊不過時,她直刺人心的文字、永不妥協的主張,裹挾著波希米亞式的生活方式,浸染了一代又一代知識分子的靈魂。作家因文字而不朽,她的能量在漫長時間中閃耀。

然而,伍爾夫被反覆提及的過程,也是她的形象被固化的過程。那個尖刻、暴躁、帶刺的伍爾夫退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符合父權審美的知性、睿智、溫柔的伍爾夫。就像《時時刻刻》裡塑造的那個「敏感的,痛苦的女小說家形象」,它把伍爾夫滿嘴髒話、言語惡毒的一面抹去了,它呈現的是男人會同情的痛苦,而不是一個真實的伍爾夫。所以作家多麗絲·萊欣說:「後人似乎不得不使維吉尼亞變得溫柔、可敬、平和、優雅,於是便看不到那粗魯、苛刻、聲音刺耳的部分,而這些也許是創作的源泉。維吉尼亞最終以文質彬彬的女文人告終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是我認為我們當中誰也沒有想到扮演伍爾夫的會是一個年輕漂亮時髦的姑娘,不苟言笑,永久的蹙眉顯示,她有許多艱深的思想,正在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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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至少還有文學》

ISBN:978-7-5302-2177-8

作者:宗城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3月1日

定價:49.80元

《至少還有文學》收錄了95後新人作家宗城在2018年至2021年間創作的三十篇作家作品論。本書是一部文學隨筆集,分為上中下三輯。上輯「心靈的辯證法」主要探討的是作家對心理深度的挖掘,如菲茨傑拉德、維吉尼亞·伍爾夫、張愛玲等,他們的文學關注人的心理活動、人對記憶的處理方式,聚焦現代人在精神層面所要面對的全新挑戰。中輯「擠掉自我的奴性」關注作家「向外突破」的勇氣和對社會的反映,如契訶夫、卡夫卡、王小波等,偉大作家往往既能寫出人心靈的煎熬,也能感受到社會發生的巨大變化。下輯「經典細讀」則是比較純粹的文本細讀和分析,在這一部分,作者更為關注的是魯迅、汪曾祺等作家的文學及其背後的思想與美學痕跡。在創作過程中,作者遵循「文學即人學」的觀點。一方面,希望寫出文學人物的光彩和血肉;另一方面,試圖通過這部作品,實踐一種文學與人生結合的方法論。作者說:「寫作這本書時,我並沒有採用教條的學院分析式話語,而是試圖在『學理性』和『可讀性』之間找到平衡,把作家們的作品和故事更生動地展現出來。我更感興趣的是文學與生活之間的關係——文學如何影響了生活,生活又是如何反哺文學?在文學共和國里,為什麼作家們能走出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徑?


作者簡介

宗城,1997年生。廣東湛江人。人類觀察員,文字記錄者,曾獲青年文學獎、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第一屆書評獎。作品散見於《書城》《單讀》《西湖》《作品》《財新周刊》等,有文章被《新華文摘》《長篇小說選刊》《文藝報》等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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