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湘記》第四記:少年沈從文:自由生長的沱江精靈

趙老大的時光聚點 發佈 2022-12-29T11:31:49.310288+00:00

1931年夏,執教於國立青島大學的沈從文在散文體《自傳》中,溫暖回憶著那個生活了十五的湘西偏僻小城。

「我從那兒生長的邊疆僻地小城……現在還有許多人生活在那個城市裡,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我的印象里。」(1)

1931年夏,執教於國立青島大學的沈從文在散文體《自傳》中,溫暖回憶著那個生活了十五的湘西偏僻小城。這一年,沈從文29歲,還沒能正式喝上張家的「甜酒」(2)。

在海灘上散步時,沈從文會想念正在中國公學讀書的張兆和,想念沅水河畔的故鄉,想起那些快樂的少年時光。

故鄉是美麗的:「繞河洲樹林邊一灣溪水,一道長橋,一片煙。香草山花,隨手可以掇拾。」(3)

然而美麗總是愁人的,故鄉總是遙遠的,但她會永遠留存在人們記憶的最深處!

歸來仍是少年


一個人無論漂泊多久,走去多遠,他終歸是要回到故鄉的,要麼肉體,要麼靈魂!

1988年5月,走過生命中最後一個春天,沈從文終於又回到了故鄉。然而這一次回來的,是他的「靈魂」;這一次,他不會再離開。

沱江之畔「聽濤」山上矗立著一塊天然「五彩石」,正面鐫刻著先生1961年作品《抽象的抒情》中的一段話: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何者為「我」?何者為「人」?也許,沈從文傾其一生都在認真思考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

先生長眠於此!他把生命最後的詠唱,交還給摯愛的故鄉。

「五彩石」背面,「合肥四姐妹」中的小妹充和把她心中的沈家「二哥」(4)講給人們聽著:

不折不從 亦慈亦讓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每段最後一個字,合成「從文讓人」!

沒有墓碑的生命和故事,無法使人忘卻,只有更加追懷。

回來的沈從文,依然是個淘氣的「孩子」,依然溫潤如玉,謙和讓人;無論經歷人生怎樣的淘洗,他都仔細收藏著那份簡單的小美好,就算「離開家鄉去到北京閱讀那本『大書』,也只不過是個『成年頑童』」。(5)
或許,正為有著這份「頑童」天性追隨一生,先生筆下才會流淌出那許多溫暖而感動的文字,才會不失「赤子」之心,始終保有孩子般率真純淨的會心一笑。

歲月愈是造成圓滑世故,純真就愈顯難能可貴。

夢開始的地方


故鄉是什麼?不同的人,故鄉的樣子都不盡相同。

魯迅的故鄉,是「金黃的圓月」下,「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的少年閏土;巴金的故鄉,是「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裡納涼」時「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茅盾的故鄉,是烏鎮水鄉的養蠶人和「林家鋪子」;老舍的「故鄉」, 是北平城裡的拉洋車的「駱駝祥子」;郁達夫的故鄉,是富春江嚴陵灘上的「釣台春晝」……

而沈從文的故鄉,是「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6)的湘西小城。

故鄉,是每個人夢開始的地方。

1902年12月28日,湖南湘西鳳凰縣中營街沈家的四合院裡迎來一個小小生命,他叫「沈岳煥」。

鳳凰縣時稱「鎮簟」,「照城市中人的口吻來說,這真是一個古怪地方。

小小的沈岳煥是這個「古怪地方」一匹精靈古怪、「健全肥壯」的「小豚」,直到6歲那年,「小豚」因為出疹子危及生命,治癒後,卻「從此不再與肥胖為緣,成了小猴精。

經歷過生死的人,會更加珍惜生命的自由。

沈岳煥享受著劫後餘生的幸福,竭力擴張心肺,貪婪呼吸來自靈山秀水的氤氳。

從此,這個生長在湘西僻陋一隅的小小少年,便始終「懵懵懂懂」單純地貪玩著,唯一的夢想,大約只是做一隻永遠不知疲倦、沒有煩惱的快樂「小豚」。

自由生長的沱江精靈


6歲時,少年沈岳煥被送進私塾。

然而這隻「小豚」不歡喜讀書,不歡喜私塾里的死板學問。「在私塾中這人不逃學,老實規矩的念書……這人是有病,不能玩,才如此讓先生折磨。若這人又並無病,那就是呆子。」(7)為此他常常編織各種理由,很努力地「非從學塾逃到外面空氣下不可。

沈岳煥終於成為成功逃學的「行家裡手」。他的「智慧」是要在陽光下「從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

這只不安分的「小豚」沉浸在自己的感知世界裡,對所有新鮮事物都充滿好奇,小小腦袋裡裝滿各種疑問。他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

他會把「內中有十多本破書」的沉重書籃寄存到土地廟的神座龕子裡,由那些「木偶」暫為看管,然後,跑去各處看制傘、剃頭、做鞋、染布、織席、磨豆腐、扎花轎,下棋、打拳,甚至人們吵架「相罵」,這個小人兒也很歡喜看:「看他們如何罵來罵去,如何結果。

大約除了學塾和課本,外界一切皆充滿「奇趣」。他把小孩子的天性發揮到幾乎淋漓盡致。

少年沈從文沒有鮮衣怒馬,卻有屬於自己的「快意江湖!」這個江湖裡沒有「劍氣呼嘯」,有的只是「流水潺湲」。

一切美麗皆源於淳樸的天然。

少年時代的觸及,那些「大多數……實在還是一種最勤苦、儉樸,能生產而又奉公守法,極其可愛的善良公民」(8),那些色彩繽紛的人物和故事,有許多都出現在沈岳煥成為「沈從文」之後的文學世界裡。

中心無惡,則世間皆無惡。

心存美好,則萬物皆美好。

與「水」結盟


成功「逃學」的沈岳煥更喜歡跑到河邊,將書籃藏好後,一頭鑽進清涼的水裡。「河水又清又軟,很溫柔地流著。」(9)他就是自由自在的沱江「精靈」。

沈從文「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係。」

伴水而生的人們似乎都具有某種「靈性」:「高爾基沿著伏爾加河流浪過。馬克·吐溫在密西西比河上當過領航員。」而沈從文「在一條長達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輩子,20歲以前生活在沅水邊的土地上;20歲以後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象里」(10)。

沈從文筆下那些最好的故事,最美的人生,大多發生在水邊,或與「水」有著千絲萬縷、割捨不開的聯繫。那一派清波,流淌著翠翠簡單純粹的快樂和美好,蘊蓄出辰河水手們敦厚質樸的豪氣和熱情。

「水」是沈從文的文學「盟友」,潤開了從湘西小鎮上走來的「鄉下人」的心竅,把柔美靈動的一支筆從邊城茶峒的渡船上,沿著那條曲曲彎彎的河道,下辰州,過沅陵,走常德,一路放到洞庭湖裡,「懷著渴望一直歌唱,直到「走向人們需要我們歌曲的那些城市。」(11)

但無論走出多遠,他始終還是那個簡單純樸,如「水」之柔弱謙卑的「鄉下人」。

「三十年來水永遠是我的良師,是我的諍友。……水教給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樂,並作橫海揚帆的美夢,刺激我對於工作永遠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個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熱情洋溢。」(12)

上路吧


1917年7月的一個早晨,15歲的少年沈岳煥「背了小小包袱」,走出鳳凰縣中營街的四合院,投軍入伍,開始「混進一個更廣泛的學校了。

這一走就是幾十年,然而,直到鬢絲成雪,沈從文對舊地圖上那個名為「鎮簟」的小點,都始終「心中似乎毫無什麼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麼愛著,十分溫暖地愛著!」(13)

命運時常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捉弄人。

沱江河畔那個經常從私塾里逃走的貪玩小男孩,在成為伍人後,卻認真讀了不少書,寫了很多字。

他終歸是為文學而生。

數年後,少年沈岳煥脫下軍裝,重新回到故鄉。

然而這一次回來,是為了更遠的遠行!

這一次,他有了嶄新的名字--沈從文(14)。

成為「沈從文」的沈岳煥,找到了人生嶄新的坐標,有了人生嶄新的夢想--

去北京吧!

他要劃著自己的小小帆船從沅水駛向廣闊的海洋。

他要讓「苦苦懷念」的「家鄉那條沅水和水邊的人們」的哀樂故事,讓湘西異樣的美麗,展開雲雀般的歡唱。

他要讓邊城茶峒清水河上劃渡船祖孫那清澈的歌聲,在城市和鄉村的天空迴響!

注釋:

(1).《從文自傳》(文中黑體字引文部分凡未註明出處者,均采自《從文自傳》)。

(2).沈從文追求張兆和時,曾寫信託兆和二姐張允和證詢張父意見:「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之後張兆和接受求婚,拍電報給沈從文說:「鄉下人,喝杯甜酒吧。」見凌宇著《沈從文傳》

(3).沈從文《鳳凰往事·沅陵的人》

(4).沈從文排行第二,其與張兆和往來家書中也常 有「二哥」的稱謂。

(5).沈從文《一個傳奇的本事》之《附記》「大書」沈從文表述其意為「人生」。

(6).沈從文《邊城》

(7).沈從文《鳳凰往事·在私塾》

(8).沈從文《鳳凰往事·苗民問題》

(9).沈從文《靜》

(10).美·金介甫著符家欽譯《沈從文傳》

(11).凌宇著《沈從文傳》引述美國人斯通貝克寄沈從文詩歌。

(12).沈從文《一個傳奇的本事》

(13).沈從文《湘行散記》

(14).據凌宇《沈從文傳》沈從文隨軍駐防懷化時,一個叫肖選青的軍法長為之改名。

後記:


半年前即「蓄謀」寫一篇關於從文先生的文章,當時確定之題目為《尋找少年沈從文的樂園》,意以《從文自傳》及相關書籍資料為藍本,實地踏勘對照少年沈從文的活動軌跡施以陳述。

然此計劃終為疫情所阻。我雖曾因工作關係去過鳳凰多次,但近十年均未一行,僅憑逐漸衰退之有限記憶,恐無法承擔這一場寫作,遂放棄原創意,改以多用從文先生作品中精彩段落分切文中,儘量還原先生少年時代之成長經歷,並嘗試剖析其文字之源流,雖受能力與學識之限,未必便是真實的沈從文,但「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至少,我表達了自己心中的「少年沈從文」,有此足矣。

寫此文間,一直以來喜歡「劃重點」和「做批註」的閱讀習慣讓我可以很輕鬆地找到所需之文句段落,工作量大為減輕。如今想來,很慶幸自己有此呆板笨拙的「陋習」。

本文引述及採用資料,來源於我書架上早年購買的十冊《沈從文文集》,並凌宇、美人金介甫所著之兩部《沈從文傳》及《中國現代小說史》等若干種書籍。

僅以此文,紀念沈從文先生誕辰12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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