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88年,中央廣播電台有檔《午間半小時》欄目。
有天看聽眾來信時,一隻信封上娟秀的字跡吸引了主持人。
那是封來自黑龍江的信,寫信的是個高三男生。
信中說,自己馬上要高考了,但他心裡知道,家裡很窮,即便真的考上了大學,可能也讀不起。
寫這封信,就是為了在回鄉干農活前,跟喜歡的電台節目告個別。
主持人看完嘆了口氣,心想這個孩子字寫得這麼好,學習應該也很認真吧?要是就因為沒錢而不能讀書,實在是太可惜了。
於是按照信上的地址,打電話到男生的學校詢問情況。
果然一切如實,他當即提筆給男孩回信,讓男孩安心學習,自己會資助其讀書。
後來,男生考上了大學,他又繼續資助對方上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直到畢業。
轉眼10年過去,某次主持人到黑龍江辦新書籤售會,一位老人突然趕來現場,跪在他面前哭了起來,口中句句喊著恩人。
這位老人,正是那個男孩的父親。
人們這才知道,這位主持人竟默默資助了一個學生許多年。
之後,他每次到黑龍江,男孩都會去拜訪他,每次都特地帶著禮物。
他心裡明白,男孩是想「還債」。
這麼多年,樸實的父子倆感激著他,同時也背負著深深的虧欠感,不知如何償還。
於是主持人問男孩:「工作了掙錢了吧?掙錢了就把錢還給我吧。」
男孩從口袋裡摸出兩千塊錢交給他,主持人點點頭:
「差不多了,這下我們就兩清了,你不再欠我什麼,以後過好自己的生活吧。」
說完這些,他再也沒和男孩聯繫過。
這位主持人幫了這個孩子,兩次。
一次,是讓他在物質上得到了援助;一次,是讓他在精神上得到了解脫。
隱匿起自己的功德,也隱匿起別人的窘迫,這是他的善舉里,最打動我的地方。
之所以寫起這段35年前的往事,是因為這幾天看到了一段視頻。
02
視頻內容是這樣的:
某個地方,一幫穿著紅馬甲的人排著隊,浩浩蕩蕩走進一戶房屋破敗的人家。
他們的衣服上寫著「XXX志願者」字樣,每個人手裡都拎著餅乾、牛奶等。
下一個畫面,這幫人把一個老人圍了起來。
原來他們是給貧困老人送溫暖獻愛心的。
但光看望、送東西不夠,還要把老人從屋子裡拉出來,搬來椅子,讓他坐在院子裡。
然後舉起手機,仔細拍下他們是怎麼貼心地幫老人穿鞋、穿衣服。
老人明明行動挺自如的,但由不得自己動手。
只能任憑自己被團團圍住,在大家你一手我一手的爭先幫忙下,難受得皺緊了眉頭。
一旁,還有人摘下口罩,美美自拍。
抓緊記錄著自己怎麼參與這一場愛心活動。
十幾秒的視頻,把人看得哭笑不得。
眼下正是臘月,還是新冠感染高峰期,卻非得把一個老人拉到屋外吹風受凍,一窩蜂搶著做穿衣服這種一個人就能完成的事。
手機還全方位拍攝,把一個孤苦老人的模樣展現得一覽無餘。
處處透露出一層意味:
老人是不是很可憐?志願者是不是很溫暖?大家是不是很感動?
幾千條評論,幾乎全是嘲諷。
說實話,我相信這些志願者的出發點是好的,不然大冷天的,誰也犯不著不在家待著,跑到外面折騰。
但為什麼翻了車?
當鏡頭舉起,沒人在意老人需不需要、願不願意,也沒人關心他是不是侷促、難受。
他們只陶醉在完成了一件好看善舉的自鳴得意中。
一件好事就是這麼變味的:
當你的善意,完全不在意別人能否承受,就會讓人窘迫。
當你的溫暖,只是想彰顯自己的時候,就是一場自我感動。
03
早年間看到新聞:
某貧困山區學校,舉辦捐贈儀式。
全校師生站在黃土飛揚的操場上,西裝筆挺的企業家將捐贈的現金碼得高高的,拉著受助的孩子站在錢堆中拍照。
幾十台攝像機前,企業家意氣風發,而一旁的孩子卻連眼皮也不敢抬,窘迫地攥著衣角。
因為每辦一場這樣的「公益活動」,每接受一次閃光燈下的採訪,就意味著他們得再一次對著鏡頭講述自己的悲慘家境。
講生病的娘,癱瘓的爹,漏風的家。
想起新東方董宇輝在直播時說過一個故事。
他讀大學的時候,學校對家境貧寒的同學提供助學金幫助,但名額有限。
老師就想出個辦法:讓大家投票選出最需要幫助的人。
也就是說,貧困生們要當著所有人的面,扒光自己,訴說悲慘,任人品鑑。
當時有個從大山里來的同學,父親患有塵肺病,家徒四壁。
他其實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少年,但現實的條件讓他不得不重重地垂下頭。
在每一年的助學金申請會上,一遍遍地撕開自己的傷疤,哀告自己的痛苦,「情真意切」地向朝夕相處的同學乞討一些憐憫。
董宇輝聽著聽著,就哭了。
不是因為同情,而是因為覺得殘忍。
最後,他跑去找了老師,說服對方取消了這個環節。
董宇輝的「多管閒事」,是因為他深知,誰都有不願公諸於眾的窘相,不希望曬在大庭廣眾之下的困苦,不想為外人道的難堪。
你的善意,若是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強行將受助者的苦難當作觀賞品。
那帶去的,就是壓力、難堪和負擔。
04
我曾因工作原因,受邀去一間特殊兒童學校參加活動,報導愛心人士對這些孩子的幫助。
當時我覺得這應該是件大好事,能讓更多人關注,孩子們也能感受溫暖。
結果到了會場,我只看到尷尬和心酸。
那些孩子被晾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大氣也不敢吭。
而「愛心人士」們談笑風生,相互遞著名片,好不熱鬧。
要拍照了,他們立馬就換了張臉,滿面慈祥地和孩子談話,陪孩子看書。
結果孩子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茫然地望著他們。
有的甚至被嚇到了,驚恐地逃開。
我攥著筆的手抬起又放下,只覺得羞恥。
我給這些孩子帶來了什麼溫暖嗎?不過是和在場的所有人一樣,用我廉價的自我感動,完成了一次所謂善良的表演。
還記得那個支教老師龍晶晴嗎。
號稱10年幫助過2000多名山區孩子,鏡頭裡永遠是和孩子打成一片。
結果被扒出有團隊,有套路,不過是專門帶著單反、無人機,化著美美的妝,拍視頻宣傳自己,為的是做支教相關生意。
可山區的那些孩子呢?
他們對老師有了感情,結果對方不過是來鍍了個金,拍拍屁股就走了。
沒人在意孩子們會有多迷茫,多傷心。
05
小時候,總以為善良就是同情,就是給予。
長大後才明白,善良其實更需要尊重。
真正讓人敬佩的善,是發自內心地伸出了援手,卻始終平等地對待對方,給他人留足了體面和自尊。
我們從不缺善良,但稀缺這種不動聲色的善良、不露痕跡的慈悲。
就像2019年的西安電子科技大學。
學校發現,很多家境貧寒的孩子人窮志堅,愛惜自尊和隱私,寧可縮衣節食,也不願申請貧困生補助,被公開評審。
於是學校用大數據,分析了在餐廳刷飯卡消費的18多萬條數據。
把那些在食堂每餐消費金額遠低於平均水平的學生,悄悄列為了資助對象。
不公示,不宣揚,直接打款。
給203個家庭經濟困難的孩子,每人發了720元餐補到飯卡上。
礦工詩人陳年喜曾寫道:再卑微的骨頭裡,也有江河。
再渺小的弱者,也有尊嚴和體面應當被保全。
真正的善良即是如此:
無名可顯,不為了刻意給誰看。
不窺探他人的傷疤,不戳穿他人的難堪。
其實絕大多數真心的溫情,都發生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而我們最該感謝的,恰是這些不動聲色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