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卡梅隆:躍上鯨魚的背

人生望遠鏡五彩紛呈 發佈 2023-01-18T00:57:09.642990+00:00

他是「卡神」,技術狂人,片場「暴君」,海洋迷戀者,永遠在做夢的孩童,以及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一個決定演奏到最後的人。


他是「卡神」,技術狂人,片場「暴君」,海洋迷戀者,永遠在做夢的孩童,以及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一個決定演奏到最後的人。





文|盧美慧 孟令頤

編輯|姚璐



歸來


2022年12月16日,北京時間清晨7點15分,詹姆斯·卡梅隆準時出現在電腦屏幕上。此時此刻,他身在洛杉磯,他執導的《阿凡達:水之道》剛剛上映。相比三年前,他清瘦了不少,新冠疫情剛剛開始不久,他就把家徹底搬到了紐西蘭,他告訴《人物》,「我在紐西蘭待了三年,忙著拍攝這部電影。直到兩周前,我還哪兒都沒有去。」


這也使得他幾乎和中國觀眾同時感染了新冠病毒。在洛杉磯,他搬離和團隊一起住的酒店,獨自接受《人物》的訪問。他穿著深藍色針織衫,戴框架眼鏡,語氣溫和。他說他非常希望有機會來中國,最關心的是人們看完電影後的反饋。


卡梅隆接受《人物》訪問


過去的三年裡,卡梅隆經歷了很多需要焦慮的事。《阿凡達:水之道》的實拍部分在紐西蘭進行,2020年3月,紐西蘭開始實施全球最為嚴厲的封控政策,片中飾演「蜘蛛」的男孩正在長個頭兒的階段,拍攝進度不能拖延。


無奈之下,卡梅隆給紐西蘭政府寫了一封信,信中申明電影拍攝所遇到的種種麻煩,並保證劇組會嚴格執行各項防護措施。電影拍攝得以繼續,他也在當年5月份,帶著30多位工作人員從美國飛到了紐西蘭。


也是在這一年,詹姆斯·卡梅隆同史蒂文·史匹柏、吉爾莫·德爾·托羅(《環太平洋》《水形物語》導演)zoom連線,當時許多電影院因疫情衝擊關閉,一些影視公司宣告破產,幾位好萊塢的標誌性人物通過網絡探討行業命運,卡梅隆跟他們倆開玩笑,「兄弟們,我們可能都要失業了。」


在種種不便利之下,他所要面對的對手,正是13年前的自己。2009年,他執導的電影《阿凡達》上映,掀起了電影世界的一場革命。橫空出世的3D技術,瑰麗絢爛的想像世界,讓《阿凡達》在全球豪取29.23億美元票房,至今仍是影史票房榜首。


沒有經歷過的觀眾或許難以想像那時人們的狂熱。歐美觀眾的熱情讓迪士尼很快對外宣布,斥資5億美元打造阿凡達主題樂園項目。中國當時只有14塊IMAX屏幕,那14塊IMAX一度成為鐵桿影迷的聖地。《阿凡達》上映時正值冬季,有觀眾貼著十幾片暖寶寶通宵排隊,進入影院反覆觀看。卡梅隆自此有了「卡神」的名號。


《阿凡達》劇照


《阿凡達》所呈現的工業水準和藝術創造力也深深刺激了當時的中國影人,當年39歲的陸川在看完《阿凡達》後驚嘆,「這是我們中國電影人要集體目睹的,集體服氣的一次完敗。」


自那時開始,全球影迷都在熱烈期待著故事的續集。


在世界影壇,卡梅隆幾乎是唯一一個,以極低的產量和頂級的水準保持著巨大影響力的導演。影史排名前十的影片中,《阿凡達》和《鐵達尼號》分列第一位和第三位,在《阿凡達:水之道》問世之前,這兩部作品也是10部影片中唯二的原創作品(其餘均出自經典IP)。不僅如此,《鐵達尼號》還是唯一一部2000年以前的作品。


電影是卡梅隆的召喚術。


過去幾十年中,影迷們習慣了卡梅隆的魔法,也包容了他的拖延與低產。隔上不知道多久的一段時間,走進影院等待燈光熄滅,銀幕亮起,迎接只有卡梅隆才能製造的幻術,是諸多熱愛電影的人們的儀式。


此番《阿凡達:水之道》歸來,雖然全球票房已經突破17億美元,躋身影史票房前十,但數字之外,一番天旋地轉之後,造夢者卡梅隆和等候他多時的觀眾之間多少還是呈現出某種錯位。


技術登峰造極的今日,視覺奇觀本身已經難以製造首部出世時的驚喜,不少中國觀眾對影片中老套的家庭敘事也不太買帳。而相對簡單的故事情節,讓卡梅隆加諸電影中的自然理想、反人類中心主義的思考,自然而然地呈現出些許雞同鴨講的意味。


潘多拉星球上,人類的角色是入侵者,是製造災禍的一方。現實世界當中,醞釀《阿凡達》續集的13年,人類世界經歷著比以往更加劇烈的變化。技術的發展、戰爭、瘟疫、氣候變化、波譎雲詭的國際政治,人類也承擔著災禍和混亂。在這種變動之下,造夢和入夢都成為某種奢侈,這是這個階段的卡梅隆必須應對的挑戰。


以往,作為技術狂魔和科幻信徒的卡梅隆考慮的問題宏大而飄渺,「茫茫宇宙里有什麼?世界將如何終結?科技是否會摧毀人類?」但在當下,所有渺遠的問題必須讓位於眼前的困境,電影是否會消亡?電影的未來是什麼?以及重重危機之下,他耗盡心血和想像製造的夢境,是否還是人們的必需?


詹姆斯·卡梅隆



「第三次電影革命」


《阿凡達》拍攝期間,中國影星成龍曾受到卡梅隆的邀請,參觀拍攝場地。一進場,成龍發現,場地內是一大片空地,沒有道具、沒有布景。反倒是片場兩邊坐滿了人,一排排的工作人員全都在忙活著敲電腦。卡梅隆將一個頭頂掛著攝像頭的「頭盔」交給他戴上,讓他體驗。成龍一抬頭,發現棚頂環繞著幾百台機器,用來全方位捕捉人的表情和動作,影像中,成龍瞬間就移動到了片場以外的世界。


直到那個時候,成龍才真正意識到,有些腦海中的畫面、挑戰人類極限的動作早已不需要完全真實地去實地拍攝了,技術什麼都可以做到。此時,在詹姆斯·卡梅隆的電影裡,技術、特效包裹故事,是更令人炫目的要素。面對這樣一個新奇的技術世界,後來回憶起這段經歷的時候,成龍直言自己「像個小學生」。


2009年,耗資2.3億美元的《阿凡達》上映,卡梅隆帶領觀眾和全球電影製作者們進入了一個新時代,讓人們看到了電影新的可能性。


夢工廠CEO傑弗瑞·卡森伯格毫不吝嗇地讚美卡梅隆,他在《紐約客》的一次訪談中說卡梅隆帶來的是除了聲音和色彩之外的第三次電影革命。傳記作家麗貝卡·基根稱讚卡梅隆對3D的運用改變了傳統講故事的途徑:「他將電影推入了數字時代,使電影攝製者得以解放出來,能夠自由講述過去只有在想像中才行得通的故事。」


《阿凡達》在全球範圍內掀起了3D浪潮。卡梅隆成為了事實意義上的開拓者,眾多創作者嘗試走入卡梅隆最先開闢的道路,開始用新的技術講述新的故事。《阿凡達》之後僅僅過了3年,李安推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卡梅隆看過影片後大為讚賞,直言李安用3D技術創作了一部不朽巨作。


到了《阿凡達:水之道》,卡梅隆的探索仍在繼續,電影中傑克和家人逃離了原本的森林家園,前往島礁族納威人的部落避難、生活。影片的大部分場景都發生在水裡、水下或水周圍。在視效公司WETA處理的3240個鏡頭中,有2225個鏡頭都涉及了水。


「我們需要弄清楚水是如何流動的,當一個巨大的生物用它的鰭移動成噸的水時,或者當最小的一滴雨水落在一個人的額頭上,這是一個非常難的問題。」卡梅隆在為電影宣傳時解釋。


為此,攝製組在曼哈頓海灘工作室建造了一個巨型水箱,足以放入341萬升水。卡梅隆還開發了名為水下捕捉的新技術以拍攝演員們的水下動作。他們利用了新型水下電影攝像機VENICE 2和防水特寫鏡頭,實時捕捉演員們在水下的活動,記錄演員的面部3D圖像。


而他的想像始終超越技術而存在,技術只是復現他那些奇思妙想的工具和必要手段。


《阿凡達:水之道》的大部分場景都發生在水裡、水下或水周圍


《阿凡達》的念頭最早開始於1994年,他只是在等待時機成熟。打破技術和現實之間壁壘,依靠的是對細節的打磨。《阿凡達》中有超過3000個特效鏡頭。構建虛擬世界的根本還是人們生存的現實世界。卡梅隆是個左撇子,於是,納威人也全部都是左撇子。潘多拉森林能量地圖的靈感來源是老鼠的神經細胞,電影畫面的構建過程中,六條腿的馬皮膚被修改到油亮亮的,因為真實的馬本來就具有油亮的皮膚。


聽覺感受也是搭建虛幻王國的重要一環。拍攝《阿凡達》之前,卡梅隆希望自己能夠像科幻小說家托爾金在《指環王》中所做的那樣,創造類似精靈語的語言世界。他請來了南加州大學的一位語言學顧問保羅·弗勒默,目標是「我們要打敗(《星際迷航》中的)克林貢語!我們要超越克林貢語!我們將擁有比克林貢語更詳細、更深思熟慮的語言」!他們構建了新的語言體系,重造聲音系統,混合了一些玻里尼西亞語和一些非洲語言,使得其聽起來充滿異國情調且不特定於人類語言。


在重製《鐵達尼號》3D版的時候,一個天文學家給卡梅隆寫信說,1912年4月的那個夜晚,女主角躺在浮木上仰望星空時,她看到的星空圖不應該是那樣的。卡梅隆回信給他說:「好吧,給我那個時間準確的星空圖,我會把它放進電影裡。」


那之後,他要求他的工作人員重新製作畫面。


編劇蘭德爾·弗雷克斯評論卡梅隆:「為了展現自己那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卡梅隆能突破現實世界中可能存在的極限,這種品質既愉悅了他的觀眾,也讓整個電影工業受益無窮。一旦他把心思投入一個項目中,其最終結果一定會拓寬我們的視野,並驅使技術實現巨大飛躍。」


詹姆斯·卡梅隆在《阿凡達:水之道》片場



難啃的骨頭


但實現天馬行空的想像需要付出代價,為卡梅隆工作是件苦差事。


一個廣為人知的細節是,多年前,在卡梅隆的片場,工作人員們穿著的T恤上,印著:「你嚇不倒我,我為卡梅隆工作。」言外之意是,放眼整個好萊塢,可能都沒有人能比卡梅隆更嚴苛、更執著。在影評網站FilmInk2018年推出的一系列「暴君導演」的榜單中,卡梅隆、希區柯克、庫布里克等導演的名字都赫然在列。這既意味著對品質和完美的追求,一定意義上,也是霸道、壞脾氣、獨裁的代名詞。


《紐約客》的記者黛娜·古德耶曾在2009年先後兩次拜訪卡梅隆,第二次見到卡梅隆的時候,他的牙斷了,但他一直懶得去補。「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笑得多燦爛。」卡梅隆對黛娜說。


早年,在和製片人倫納德·戈德堡談預算時,卡梅隆說:「你要明白,一旦影片開拍,沒什麼能讓我停下來,除非你把我殺了。」戈德堡後來回憶道:「看著他的眼睛你會明白,這人真是這麼想的。」


《阿凡達:水之道》開拍前,卡梅隆希望他的演員對角色的周圍環境有一定的了解。卡梅隆帶著演員們在夏威夷的雨林中度過了三天,演員們花時間熟悉他們要表演的場景,穿著戲服在叢林中穿梭奔跑,這樣的場景總是會讓參觀雨林的遊客們發出驚訝的尖叫。「我們去那裡的目的是進行一種感官記憶練習。」他說。


卡梅隆的攝影師拉塞爾·卡彭特發現,自己和團隊裡的同事們很難跟上卡梅隆定下來的做事節奏,他們就把卡梅隆說的話錄下來,然後用合適的速度回放。


1989年拍攝的電影《深淵》讓卡梅隆「片場暴君」的名聲流傳甚廣。他會在水下作業時大聲喊道:「我讓你們呼吸就不錯了,你們還想怎樣?」據說,電影《深淵》中出演女主角的瑪麗·伊莉莎白·馬斯特蘭托尼奧曾從片場跑了出來,因為卡梅隆在片場建議演員穿上潛水服小便以節省時間,她哭著說:「我們不是動物。」過了幾個小時,在卡梅隆的道歉和安慰之下,這位受傷的女演員才回到了片場。


也是在《深淵》中,卡梅隆讓自己的弟弟邁克扮演一具溺水的死屍,水下15英尺的深度,卡梅隆要求弟弟一動不動,睜大眼睛,張開嘴巴,他要拍攝螃蟹從他嘴裡爬出來的畫面。這次經歷給邁克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也讓他見識了哥哥的冷酷,「我在水裡快被螃蟹咬死了,他還在那裡慢條斯理地調試燈光。」


電影《深淵》劇照


當時,許多演員都患上了感冒、流感,有小部分工作人員的腎臟也受到感染,水池中用來消毒的氯還會導致演員和工作人員們皮膚灼傷、頭髮脫落,有的工作人員甚至頭髮都完全被漂白。


卡梅隆厭惡一種說法——人需要休息。1997年,在拍攝《鐵達尼號》的過程中,《時代周刊》採訪了劇組成員,他們向記者吐槽說,卡梅隆經常讓他們連續工作長達10個小時,沒有停頓。


影片中飾演羅絲的凱特·溫斯萊特形容卡梅隆是「一塊非常難啃的骨頭(a really tough nut to crack)」,在墨西哥羅薩里托的海灘上,沉沒的鐵達尼號被同比例還原了90%,真船總共長882英尺,而複製品長700英尺。卡梅隆搭建了人工蓄水池,數以千計的臨時演員和特技演員每天泡在寒冷、骯髒的太平洋海水中長達10個小時。工作人員們穿的T恤上印著的則是:「這部電影在月球上拍攝會更容易。」


電影中有三分之二的戲都是夜間拍攝——因為鐵達尼號在夜間沉沒,凱特會跟著連軸轉,一天工作20小時,「你必須確保自己在白天抓緊時間睡覺,戴緊黑色眼罩。有時,你會發現自己是在凌晨2點吃的午飯,又是在下午4點吃的早飯。」凱特後來回憶。


身上的骨折和瘀傷也是常有的,泡在冷水中的凱特一度差點被淹死,「我看起來像個受虐的妻子。」


凱特說。在電影上映前,她對一位記者痛訴,未來除非「為了很多錢」,否則她不會再與卡梅隆合作。當她被問到她還要多久才能再出演另一部以水為背景的電影時,她迅速駁斥了這個假設:「再也不會了。」


《鐵達尼號》拍攝現場,凱特·溫斯萊特(右)泡在水中


但時隔25年,凱特·溫斯萊特重新出現在了卡梅隆的電影中。這一次,卡梅隆給凱特打電話,詢問她是否想要嘗試一個從未演過的角色,在《阿凡達:水之道》中扮演島礁部落的女祭司。對凱特來說,這是一次非凡的體驗,這一次,演員和工作人員進入劇組的一個硬性條件是拿下水肺潛水的資格證。


有一天,製片人喬恩·蘭道經過演員們進行潛水訓練的池子,他看到凱特正屏氣走在水箱底部,她朝喬恩走來,只是揮揮手,就走到了牆的盡頭再轉身,來回行走了數趟才重回水面。訓練過後,凱特保持的記錄是在水下閉氣7分14秒,卡梅隆做了 50 年的自由潛水員,屏住呼吸的最長時間是5分半鐘。凱特稱,在水下呆那麼長時間「對一個中年女性來說是最神奇的事情」,因為她能夠「學到一些不僅是新的東西,而且是超人的東西」。


凱特·溫斯萊特在《阿凡達:水之道》飾演島礁部落女祭司


多年過後,卡梅隆年近70,他承認自己在工作時其實可以做得更好:「我本來是可以多聽,本來可以不那麼專制,可以嘗試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比電影更重要。」或許他的初衷從來不是折磨自己的工作夥伴,而是將他們,也將自己推向邊界。在這天和《人物》的對話中,他說,「當我拍一部電影時,我總是想看看有什麼可能性。我們是否能在技術上突破極限,我也想把演員推向某種程度的真實,甚至他們認為自己做不到的情感層面。這一切都是為了找到可能性的邊界。我們總是問一個問題,我們能做到嗎?然後,一切都發生了。」


「你想讓每個人到達自己的極限,對嗎?」《人物》問。


「甚至更遠。」他不假思索,「我喜歡為人們設定挑戰。我想,那些一次又一次被吸引來與我一起工作的人,他們也希望看到我們能做什麼。當最後電影出來,我們看著彼此,說我們做到了。而且有時候,最後幾個月才能看到結果,當渲染完所有3D內容,我們看著最後的成果說,這太酷了!我們的想法奏效了!我們的計劃奏效了!這很有趣。」


一直以來,卡梅隆並不願意接受完美主義者的形容,在他看來,「我只是做某件事,直到把它做對,然後再做下一件事」。


而西格妮·韋弗始終堅定地理解卡梅隆。她認為卡梅隆本人承擔的風險與他的演員和工作人員一樣多。「他確實希望我們冒著生命危險來拍戲,但他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安全,」西格妮說,「對於一個以抓鯊魚尾巴為樂的傢伙,你還能指望什麼呢?」


《阿凡達:水之道》拍攝現場



潛入水底


卡梅隆對海洋的熱情由來已久。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主業是潛水,副業才是當導演。


和諸多科幻導演將熱情放置在外太空不同,對卡梅隆來說,海面之下的世界是他一生痴迷所在。


上世紀90年代,他的《終結者》系列大獲成功,整個好萊塢都在好奇,卡梅隆接下來會挑戰什麼題材。當時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他竟然選擇拍攝一部史詩級的純愛電影。


但為《鐵達尼號》的世紀愛情涕淚橫流的觀眾們或許並不知道,卡梅隆拍攝這個故事最初的目的是,更加方便地潛水。


卡梅隆參與過鐵達尼號沉船考察33次。在卡梅隆生命過程中,海洋的溫潤承載著他的夢想和少有的柔情,「在我的想法裡,深海等同於外太空,」卡梅隆曾經說,「而這個異域卻是我有可能到達的。」


少年時代,受到導演雅克·庫斯托拍攝的水下紀錄片啟發,卡梅隆求著父母給他報名了美國紐約布法羅一個泳池中開辦的潛水課。他在那裡拿到了水肺潛水證,那一年他才16歲。之後的幾十年裡,他數次下潛,在水下度過了幾千個小時。


「潛水極美,非常平靜,」卡梅隆和《人物》聊起了他畢生的摯愛,「它會讓你和海洋非常完整地、深刻地聯結在一起。」


《阿凡達:水之道》劇照


2012年3月,卡梅隆破紀錄地搭乘私人籌備、研發的單人潛水器下潛到了地球已知的最深處馬里亞納海溝。出發前的幾天,海浪伴隨狂風翻湧而來。不能再等了,在3月26日午夜那個最後的窗口期,卡梅隆親吻了妻子蘇西·艾米斯,說了一句:「再見,寶貝,我們陽光下見。」便爬進了潛水器,看著一名機組人員密封並鎖上 400 磅重的艙口,正式開始了他在水下近10個小時的探索。


隨著下潛的深入,他先後經過了鐵達尼號沉船以及俾斯麥戰艦沉沒的深度,人類文明留在深海底的痕跡從眼前一閃而過。實際上,這個潛水球的駕駛艙並不大,根據後來紀錄片呈現的畫面,留給卡梅隆的駕駛室遍布儀器,極盡狹窄。他自己形容「我像殼裡的核桃一樣被塞進裡面,膝蓋彎曲地坐著,頭被船體的弧度壓著」。


後來,總有記者會問他是不是在下潛的過程中得了幽閉恐懼症。事實上,這場與海底的相遇,卡梅隆「只感覺到了舒適和安慰」。


卡梅隆後來公開發表的一篇文章記錄了這段漫長的旅程,他寫道:「在外面的黑暗中,唯一的運動跡象是浮游生物的顆粒在潛艇的燈光下飛速上升,就好像我在暴風雪中行駛的汽車裡一樣。」


黑暗中下潛了一段時間後,卡梅隆終於到達了馬里亞納海溝的著陸點,一個新的世界,距離海面10898米。卡梅隆發了一條推文:「剛剛到達海洋最深點,觸底的感覺從來沒有這麼好過。期待與你分享我所看到的。」


深淵海溝是完全黑暗、近乎冰凍的棲息地。時間在這裡凝固。距離上一次人類抵達這裡,已經過去了52年,人類的眼睛以前只到過這麼深的地方一次。1960年,美國海軍「的里雅斯特號」深海潛水器潛入到了馬里亞納海溝,但當時潛水艇的玻璃舷窗產生裂痕,兩位潛水員只在海床上停留了20分鐘。


卡梅隆所乘的潛水器也同樣在著陸後遇到了問題,液壓系統開始泄漏,羅盤出現了故障,用以辨別方位的聲納完全沒有了電,推進器丟失,潛艇行動遲緩而且難以控制。「有時候,我會想,海洋走出的每一步看起來都在和人類作對。對人類和科技來說,海底惡劣的環境是致命的,我們無法在這裡生存。」卡梅隆對《人物》感嘆。


早在1989年,在卡梅隆執導的電影《深淵》中,男主人公巴德也早已經經歷了相似的險況,當時,他的妻子琳西用指揮中心的麥克風向遠在深淵底部的丈夫喊話:「巴德,我知道你有多麼孤單,你孤單地一個人在陰冷的黑暗中,我需要知道你好不好。」話音剛落,通訊器便傳來了巴德的回應:「Feel better,」指揮間裡的所有工作人員們才鬆了口氣。


「但每隔一段時間,海洋就會給你饋贈某種深刻的禮物。」卡梅隆說,現實中,在《深淵》拍攝之後的23年,卡梅隆獨自潛行在世界上最深的海溝之中,也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它來自蘇西。同樣地,蘇西坐在船上,通過麥克風向卡梅隆說道:「Congratulations,baby,hope you are having fun.」


卡梅隆和妻子蘇西·艾米斯 圖源視覺中國


不得已,原定在海底停留五小時的目標被迫縮短到三小時。或許,對卡梅隆來說,這是一個不怎麼重要的遺憾。卡梅隆寫道:「我已經超越了生命本身的極限。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敬畏,一種來到這裡,見證原始世界的巨大特權。」最終,卡梅隆操縱著機械臂,從黑暗中帶回了68種新物種(部分是細菌),回到了海面,並在日後和科學家們聯合發表了多篇學術論文,以探討海底生物的可能。


到目前為止,他已經進行了8次深海潛水探險了,「作為一個講故事的人,作為一個電影製作者,我的工作是把它記錄下來,並帶回給其他人,因為不可能80億人都跳到海里去潛水。我必須把它帶回來,放在電影裡,把那裡的畫面傳給其他人。」他告訴《人物》。


《阿凡達:水之道》中有大量潛水鏡頭



幻夢


1954年8月,卡梅隆出生在加拿大安大略省一個名為卡普斯卡辛的小鎮中,那是人類向外探索的年代。


5歲時,在一家紡織品廠任工程師的父親因為工作需要,帶著全家搬到了距離尼亞加拉大瀑布不遠的小鎮奇帕瓦。鎮子上布滿了蜿蜒流向大瀑布的溪流,成長過程中如影隨形的是創造和探險的機遇。


小時候,卡梅隆經常會帶著弟弟妹妹們在湍急的奇帕瓦溪岸邊玩耍,在河裡游泳。有一次,卡梅隆不慎踩到長滿了藻類的薄木板滑倒,沿著溪流滑向懸崖邊。幸運的是,危急關頭,他抓住了一根樹枝,奮力爬回了岸邊,保留了性命。後來回憶起這場兒時的小意外,他表示自己從來沒告訴過父母,他說:「遠足時發生的事情,一概不外泄。」


他的校友查克·卡特梅爾回憶說,小時候的卡梅隆痴迷實驗:「他總是在廚房裡用小蘇打做東西,然後把一切都炸毀。」最為外人所知的小創造是,詹姆斯·卡梅隆曾經用一個空油漆桶和蛋黃醬空瓶造了一個迷你潛水器。隨後,他在罐子裡放了一隻老鼠,把它從橋上放到奇帕瓦河的底部,呆了一會兒又把它拉了上來,那隻老鼠一點事都沒有。


對世界敏感的認知也在奇帕瓦萌生。奇帕瓦附近是著名的尼亞加拉大瀑布——這正是危機的主要來源。1962年,古巴飛彈危機四起,瀑布是國境兩邊重要的電能來源。戰爭一旦被點燃,瀑布周邊的小鎮,都難免會受到炮火的影響。當時卡梅隆家裡的規矩是,在街燈點亮之前一定要到家。這讓卡梅隆意識到:「我原本以為這個世界安全無憂、美妙宜人,這不過是一個幻覺,我們所知的世界隨時可能終結。」


一個自由、包容的家庭托住了卡梅隆。卡梅隆的母親雪莉·勞是一個很有生命力的女性,她開過運送牲口的大車,她創作過鼓勵國民購買戰時債券的宣傳畫,畫中勾繪的是火焰吞噬城市的慘況,並用鮮艷的紅色向人們發問道:「你想讓這種事情發生嗎?」


在雪莉生下了3個孩子之後,她穿上了工作服和戰靴,加入了加拿大女子陸軍,每個周末興高采烈地到營地集合,在大雨中進行列隊訓練,學習蒙眼裝配步槍。她從沒有放棄自己的愛好,而是繼續自己喜愛的油畫和水彩,每周還會花一個晚上的時間參加成人教育,學習地質學或者天文學的相關課程。她曾經接受採訪說:「我做這些事情全是為了自己,不為別人。」


雪莉還規定家裡的孩子放學回家後,不要再做功課。這給了卡梅隆和他的弟妹們充足的時間沉溺在自己鍾愛的創造與繪畫中。他們造出卡丁車、皮筏、樹屋,在鎮子上售賣自己手作的賀卡,換來的錢用來購買可以製造模型的玩具。


卡梅隆令人驚艷的繪畫技巧,得益於雪莉經常驅車帶孩子們前往80英里以外的皇家安大略博物館。在那裡,戰士堅硬的盔甲、塵封久已的木乃伊都讓卡梅隆頓生興趣,拿出畫本,馬上就動筆臨摹下來。「作畫是我將這些東西據為己有的方式。」卡梅隆說過。


這多少可以解釋,卡梅隆電影中那些獨立、強悍的女性形象。《異形2》的女主角雷普利身上,有許多母親的影子,結尾雷普利駕駛重型機甲大戰異形,靈感來自母親年輕時開著農用車賺取家用的經歷,這個片段也標誌著大銀幕上女性英雄形象的崛起。


《異性2》女主角普雷利(左)


進入青春期以後,卡梅隆和父親菲利普之間有了不小的隔閡。作為親歷戰爭的一代,菲利普信奉勤勉、踏實、穩定的人生哲學,他希望卡梅隆子承父業成為一名工程師。


上世紀60年代,正是人類探索太空和許多未知領域的年代,卡梅隆腦子裡全是太空、深海、宇宙盡頭和超級怪獸,他對循規蹈矩的現實生活沒有半分興趣,他喜歡藝術、冒險、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父親指引的那條道路,他完全沒有興趣。


14歲時,卡梅隆看了改變他一生的電影——斯坦利·庫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遊》。電影中庫布里克僅用一個發光的紅點,就拍出了人類對自身存在至深的疑問和恐懼,看完電影出來的卡梅隆,坐在路邊嘔吐。卡梅隆去影院連續看了18次。


那之後,少年時代的卡梅隆開始嘗試構建自己的宇宙飛船模型和特效鏡頭。他和朋友邁克·內斯勒他們打上光,在一塊黑色天鵝絨布前上演宇宙大戰,用內斯勒家的攝像機錄了下來。


卡梅隆無法想像,人類失去幻想,世界將變成什麼樣子。自1902年喬治·梅里耶將儒勒·凡爾納的《月球旅行記》搬上大銀幕算起,一代又一代的造夢者用自己的幻想啟發眾人的幻想,在堅硬、殘酷、無聊的現實世界之外,人們有了在大銀幕前、在腦海中的掙脫和拋棄一切的自由,人們在黑暗中相聚,共享幻夢,也共享恐懼,這是卡梅隆所理解的電影的最大魅力,「對我來說,看科幻怪獸電影是為了逃避現實,直面我們的焦慮、幻想和恐懼,做一場安全的噩夢。因為當你凌晨三點被噩夢驚醒,你不會感到安全。但是你進入電影院,你會感到安全,四周都是人。」


在他看來,科幻片的本質在於,所有人都渴望在大銀幕或者小屏幕上觀賞自己的噩夢,「我的創作過程很多都是從夢和噩夢開始的,都是為了把我童年的恐懼展示給其他人,讓他們也能感同身受。」


卡梅隆告訴《人物》,一直到今天,到這個年紀,每天晚上他還是會做夢,夢裡的世界充滿讓人瘋狂的人和事物。夢的組合很隨機,很超現實。最常出現在夢中的場景是飛行,夢裡沒有重力作用,沒有任何限制。


敘述這些的時候,時間、年齡、聲名這些東西在卡梅隆身上消失了。他無法停止做夢,而電影可以再造人的夢境。


他的眼睛發亮,在鏡頭前模擬自己像鋼鐵俠一樣騰空,「而這個想像在還沒有《鋼鐵俠》時就有了。我感覺自己在使用某種能量場,這是我一次又一次的夢境。有時我得躲開電線,這很危險。其他時候,我可以猛踩油門,進入超音速狀態,那太酷了。」


他告訴《人物》,他一直在思考,「人們從沒有真正飛行過,但是為什麼,一次又一次,我們總是夢到飛行?」


《阿凡達:水之道》拍攝現場



The king of the world


1998年3月,《鐵達尼號》橫掃了當年的奧斯卡。上台領取最佳導演獎盃時,卡梅隆特地對著台下的父母說,「爸爸媽媽,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的心臟快要爆炸了!」那之後,44歲的卡梅隆喊出電影中傑克初登鐵達尼號船頭時的台詞,「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好萊塢同樣是一艘巨輪。


1977年,喬治·盧卡斯的《星球大戰》上映,正在做著卡車司機謀生的卡梅隆看過電影後,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夢想被電影中的絕地武士和光劍對決點燃,他也想成為造夢者中的一員。


南加州大學圖書館的書架安置了卡梅隆滾燙的夢。他會從書架里翻出有關光學印刷的300頁論文,扯出訂書釘,將 300 頁論文全部影印,然後拿回去鑽研。


接下來的6個月,卡梅隆重複做著同樣的事,「一周又一周,我開著卡車,但我有這些粘合劑:鈉工藝、藍屏、光學印刷、膠片乳劑、鏡頭、電影攝影。」通過自學,卡車司機卡梅隆接受了視覺效果和電影攝影方面的大學教育。


闖蕩好萊塢的第一個真正的機會是在義大利拍攝《食人魚2》,但是卡梅隆和片方矛盾不斷,出於對一個籍籍無名的新導演的漠視,卡梅隆失去了該片的剪輯權。


在羅馬,年輕氣盛的卡梅隆氣到生了一場大病,病中他做了一個夢,夢裡出現一具爆炸後倖存的金屬外殼怪物,拿著菜刀向自己走來。


回到美國後,卡梅隆以此為原型創作劇本,但劇本寫出來以後,業內並不買帳,卡梅隆因此丟掉了工作。


這個被拒之門外的劇本就是後來的《終結者》,這個由一場噩夢開始的故事最終改寫了卡梅隆的命運。種種機緣之下,《終結者》獲得650萬美元投資,上映後票房突破7800萬,在好萊塢,贏才有機會,贏才有話語權,卡梅隆為自己贏得了登上巨輪的船票。


電影《終結者》拍攝現場


2018年,卡梅隆擔任主持人和製片人,參與科幻歷史紀錄片《詹姆斯·卡梅隆的科幻故事》的製作,紀錄片從科幻小說和電影的緣起出發,深入探求了人類與科幻創作之間的歷史關係及現實意義。


在與史蒂芬·史匹柏、克里斯多福·諾蘭、喬治·盧卡斯、雷德利·斯科特、吉爾莫·德爾·托羅等一群構築了西方科幻宇宙的創作者的交談中,卡梅隆得出結論,雖然科幻電影中主角們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但每部作品的出現,都是對當下時代精神作出的應對與回答。史匹柏告訴卡梅隆,如果沒有9·11事件,他可能不會拍攝《世界大戰》。


人們既定認知中的那個世界,最終被一場肆虐全球的流行病終結。對於當下世界的種種疑問,在《阿凡達:水之道》中,卡梅隆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家庭和親情成為了這部續集的主線,經歷幾番退避之後,主人公傑克意識到,「一家人不能分開,這既是我們的軟肋,也是我們的盔甲」。


卡梅隆是5個孩子的父親,他的大兒子已經34歲了,最小的孩子16歲。和《人物》談起父親角色,卡梅隆表現出一絲遺憾,他不能像很多父親那樣,做著一份每晚都能回家的正常工作,「我希望我一直能陪在他們身邊,也希望,在他們的眼裡,在他們的一生中,我一直都是一個好父親。」卡梅隆說。


在那部紀錄片中,這群科幻巨匠也提到,一切科幻故事的基石是「假如」,假如地球毀滅,假如末日來臨,假如外星人入侵,假如恐龍復活,假如星外移民成為事實,人類在重重危機之下,該如何生存?


幾乎每個人都認為,科幻作品的出現,很大意義上是源自人類內心深處的恐懼。史匹柏同卡梅隆描述了這種恐懼,「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只有恐懼能激發我的想像力,因為我得做點兒什麼來保護自己不被我害怕的東西傷害。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害怕所有的一切。」


卡梅隆始終記得,1979年《異形》上映時,電影院裡尖叫聲不斷,爆米花都被嚇壞了的人們灑得到處都是。而當年的吉爾莫·德爾·托羅則被嚇得躲到了座位底下,跟爸爸說等這段演完了再叫他出來。


拍攝《星球大戰》系列的喬治·盧卡斯後來告訴卡梅隆,他拍攝星戰系列最大的動力是將它們獻給12歲的孩子們。兩位導演不約而同地談到孩童時期看待世界的方式對他們日後創作的影響,「不要小瞧12歲,他們比我們都聰明,他們學東西比我們快多了,關鍵是允許他們思考,允許他們打破常規。一切都是主觀的,夢幻的,我不要墨守成規,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一切炫酷故事的起點,或許只是一個12歲的孩子對世界作出的反應。換句話說,這些好萊塢的狂人,只是在成年以後,一再重複自己12歲時的恐懼和幻夢。


1998年,卡梅隆執導的電影《鐵達尼號》橫掃當年的奧斯卡 圖源視覺中國



謎題


但卡梅隆不是那種將自己徹底放逐到幻想中的導演。或者說,潘多拉星球可以是他理想世界的彼岸,但電影之外,他關心的、依戀的、憂慮的始終是當下這顆藍色星球。


某種意義上,科幻創作者都是現實主義者,卡梅隆始終沒有停止過自己的憂慮,「隨著我們進入技術時代、科學時代,我們害怕並焦慮世界將走向何處,這場大型人類實驗,我們一直擔心世界將何去何從。」


他憂心忡忡地跟史匹柏討論過馬斯克的預言,在這位科技狂人的構想中,第三次世界大戰不會是核戰爭,而是由機器接管一切。


卡梅隆和史匹柏


關於衝破死局的方法,史匹柏的答案是人類的意志和同情心,「正是這種能力,總能讓我們懸崖勒馬。」


卡梅隆的答案是敬畏和行動。他告訴《人物》,「科幻作品的目的並非預測未來,而是審視當下的世界。我最關心的問題當然是我們的生存問題,現在我們有超過80億人口,這個星球無法真正支撐這麼多人。我真的是在懇求大家珍惜這個美麗的藍色星球。我對一部電影能帶來多大的影響不抱幻想。但我們能抵達大量的人群,可能會接觸到少數非常具有影響力的人。他們會致力於改變現狀,這總是可能的吧!電影是我們對現實進行表達的一部分,這就是藝術的本質。」


《阿凡達:水之道》劇照


2012年,在妻子蘇西的影響下,卡梅隆成為一名徹底的素食主義者。3年前,他們賣掉洛杉磯的兩處房產,永久地搬到紐西蘭,過起了農場主的生活。家裡90%的食物都是從自家地里長出,他的農場裡面有多個苗圃,能夠供給他們日常所需的全部蔬果,農場裡還有大約2000棵樹,有桃子、蘋果、李子、柑橘,他還種了蘑菇和藍莓,當然他也種土豆。


他的一天通常從早上5點開始,起床,鍛鍊身體,然後就去工作室開始工作了。他在紐西蘭工作的地方,是彼得·傑克遜拍攝《指環王》系列的辦公地點,他使用的正是當年傑克遜用過的辦公室。卡梅隆告訴《人物》,他沒有辦法想像,不工作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阿凡達:水之道》用了很大的篇幅講述人類對海洋巨獸圖鯤的殺戮。電影中圖鯤的造型參照了座頭鯨、綠毛龜、斑海豹三種生物。片中巨大的圖鯤多次衝破海平面「躍身擊浪」,而這一動作實際上是大翅鯨的標誌性行為。官方資料庫《潘多拉星球百科》是這麼說的:「在諸多潘多拉海洋生物中,只有圖鯤是擁有感情的高智商物種。每隻圖鯤都有自己的名字,它們家族龐大,還擁有複雜的音樂詩歌文化。」這些靈感,都來自於鯨。


2021年,由卡梅隆擔任製作人的紀錄片《鯨的秘密》上線。片子拍了3年多,橫穿了12個國家和6個大洲,包括兩個極地地區。談起鯨魚的時候,卡梅隆感到扼腕,他將這些龐大的生物稱為「那些不幸與我們共用這艘飛船的眾生」。


《鯨的秘密》是卡梅隆寫給海洋的一封情書,那是一個人類視域之外恢弘悠然的世界,雄性座頭鯨每年會創作一首歌曲,他們合作用氣泡網捕食獵物,白鯨群友善地接納一隻游失方向的獨角鯨。當一群沒有血緣關係、來自世界各地的座頭鯨湊巧聚集在一起互相環繞、嬉戲的時候,卡梅隆形容這樣的場面,「有點像一年一度的朋友聚會,聚在一起出去玩、喝杯啤酒」。


《鯨的秘密》


卡梅隆一直很喜歡自己在《鐵達尼號》設置的一處閒筆,巨輪將沉,三等艙的乘客們驚慌失措地逃命,不知道去哪裡的時候,引領他們方向的,是幾隻同樣驚慌失措的老鼠。


自《阿凡達》開始,卡梅隆始終保持著對人類中心主義的疑問與反思。站在此刻回看,《阿凡達》系列同樣開創了科幻電影嶄新的敘事角度。在以往的科幻片中,外星文明通常是邪惡的,是地球的破壞者。危急時刻人類英雄會挺身而出,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阿凡達》的角度完全相反,卡梅隆選擇站在外星人的角度講述故事。潘多拉是一片靜美、壯闊的理想之地,貪婪的人類是打破平靜的入侵者。卡梅隆用登峰造極的視聽技術,數億美元的真金白銀,申明著自己對世界的憂慮。


「影片裡的地球人代表我們陰暗的一面,貪婪、破壞環境,等等。納威人代表我們善良的一面,代表我們希望自己成為的樣子,或是懷念的自己曾經的樣子。納威人讓我們想起自己小時候,和自然、和他人有強烈的連結的時候。我們想要變得更像納威人,不要變成地球的貪婪逐利者,殘忍地破壞環境。」卡梅隆說。


從這種意義上,似乎很難否認,卡梅隆事實上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他喜歡雷德利·斯科特在《火星救援》中呈現出的豁達和幽默感,在空無一人的火星上種土豆,在絕境中也不放棄掙扎,卡梅隆覺得人類當前的處境,跟被棄絕在火星上的馬特·達蒙也差不了太多,「我們都是那個人,現在地球的狀況,我們別無選擇。」


他也著迷於斯科特早年在《銀翼殺手》中拍攝的複製人羅伊·巴蒂之死,斯科特告訴他,那段台詞是演員的即興發揮——


「你們人類不會相信我曾經見過的美好,我曾見過太空戰艦在獵戶星座的邊緣熊熊燃燒,我曾見過萬丈光芒在天國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耀,所有這些瞬間都會淹沒在時間長河中,正如淚水淹沒在雨中。」


老夥計們都默認一個事實,在一個日漸分裂的世界,取得共識愈發困難了。但電影人的武器只有電影,也只能是電影。所以斯科特在《火星救援》裡以無限深情拍攝一株緩緩長出的土豆苗兒,諾蘭在《星際穿越》中不斷重複那句「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而卡梅隆自己,用前後20多年的時間,繼續製造著潘多拉星球的幻夢。


而關於在動盪和消逝中如何自處的問題,卡梅隆在25年前的《鐵達尼號》中早早就給出了回答,號稱永不沉沒的巨輪漸漸沒入冰冷的海水,人們四散奔逃,一位小提琴手最終選擇停了下來,站在甲板上繼續為已死和未死的生靈演奏最後的安魂曲,他的同伴們聽到樂聲,不約而同選擇了留下。


一曲終了,小提琴手鎮定坦然地說出了那句永恆的台詞——


今夜能與諸位一起演奏,是我的榮幸。


圖源視覺中國


【參考資料】

1. 《天神下凡:詹姆斯·卡梅隆的電影人生》,麗貝卡·基根著,朱沉之譯,法律出版社,2010-05

2. 《詹姆斯·卡梅隆的科幻故事》,蘭德爾·弗雷克斯著,潘志劍譯,新星出版社,2020-04

3. 《看見 柴靜專訪卡梅隆》,CCTV,2012-05-06

4. 『Avatar 2』 Renews Push for 3D Format in Movie Theaters. By Carolyn Giardina, Pamale Mcclintock, The Hollywood Reporter, 2022-05-16

5. Pressure Dive. By James Cameron, National Geographic, 2013-06

6. Voyage to the Deep.James Cameron. By Bruce Barcott, National Geographic, 2013-06

7. Dream Capturers: James Cameron's Brave New World of Filmmaking. By Michael Kunkes, Cine Montage, 2010-01-01

8. The 『Avatar』 Architect: A Conversation with the Performance Capture Guru Joe Letteri. By Bill Desowitz, Indie Wire, 2022-12-22

9. Avatar 2: What is the future for visual effects? By Hanna Flint, BBC, 2022-12-28

10. James Cameron Likens 3D Technology to the Introduction of Color Movies. By Kevin Mccall, Collider, 2022-09-05

11. Why It Took So Long for James Cameron to Make Avatar: The Way of Water. By Eliana Dockterman, Time, 2022-12-06

12. 13 years ago, 『Avatar 2』 was impossible. Inside the groundbreaking plan to pull it off. By Jen Yamato, Los Angeles Time, 2022-12-16

13. How 『Avatar: The Way of Water』 Solved the Problem of Computer-Generated H2O?By Darryn King, The New York Times, 2022-12-16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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