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關於旗袍上衣、鄉村炊煙、嘉陵摩托車及其他人事景物所蘊藏的凡間味道

人間煙火孰知味 發佈 2023-01-22T01:59:38.343681+00:00

2022年春節,換了工作環境,離家四百餘公里,衣食住行風土人情適應很快,安定下來突覺人生無趣,久遠的記憶偶爾湧出,記錄一二與君共飲。 1.母親的改良旗袍上衣 母親是周邊十幾公里的風雲人物,漂亮、有學識、會打扮、氣質出眾。

2022年春節,換了工作環境,離家四百餘公里,衣食住行風土人情適應很快,安定下來突覺人生無趣,久遠的記憶偶爾湧出,記錄一二與君共飲。

1.母親的改良旗袍上衣

母親是周邊十幾公里的風雲人物,漂亮、有學識、會打扮、氣質出眾。未出嫁前,她用一升麵粉的學費,師從當地頗有名氣的裁縫,學成後尤其擅長改良和創新各種服裝款式,讓舊衣服、舊布料重獲新生。但母親並不愛好這門手藝,她的創作和製作僅限於自己和家人,更多的時候是限於自己,我們每天都穿得與眾不同,把那個年代藍白灰的粗布演繹出千姿百態。

小學畢業的夏天,到鎮中學統一參加升學考試,母親為我搭配短袖滾邊紅底白圓點的改良旗袍上衣,全鎮絕無僅有的存在。我害怕被圍觀,偷偷在外邊加上一件長袖的確良花襯衫。母親大怒,三下五除二扒下,手起刀落,在長條木凳上砍得稀巴爛,木渣和布條裹在一起隨菜刀跳躍。

母親耳紅面赤地罵罵咧咧,讓你穿,讓你穿……

於是,各種花襯衫在我記憶里長成邪念。凡看到過的不管樣式與花色,都會在腦海里生根發芽成一片一片,裹挾著遺憾。

2.二叔的一粒米飯

小時候,我特別瘦小,吃東西像上刑。父母在飯桌「上政治課」憶苦思甜,他們的少年時代缺衣少吃,集中排隊分配糧食。三五斤帶泥紅薯是一大家子十幾口人一天的口糧。

女人儘量不吃,留給做體力活的男人。男人也儘量少吃,分給長身體的孩子。餓得慌了,去田坎里搶挖「觀音土」炕餅吃,每天都有人因為便秘在廁所里哀嚎。

二叔三四歲,在八仙桌旁邊玩,看見桌子中央一粒米飯,小手臂伸到極致,粘到食指上放進嘴裡,身體失重掉地上,嘴角在桌沿磕破,鮮血直流,吧唧著嘴嘿嘿傻笑,開心得不得了。像撿到一塊寶,而嘴角的缺口伴隨了二叔止於45歲的一生。

他最愛的52度糧食酒,總會從這個缺口溢出,浪費了數不清的飯粒子。

2.老家的炊煙

第一次去老公家,看到的場景不止是震驚,像歌詞裡描寫那樣——「我的家鄉並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澀的井水。」房子地處院子最深處,路過張家的豬圈李家的糞池,再穿過鋪著厚厚一層新鮮竹葉和腐爛樹葉的泥濘道路,盡頭一道拴著老黃狗的老舊木柵欄。

黃狗惡狠狠沖我狂吠,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婆婆扎兩條短辮子,從土坯房鑽出來,在屁股上擦拭手背,大聲呵斥,是主人家,是主人家,不許叫,不許叫。

院子右側一口井,葡萄藤纏繞著高大的柚子樹,越過屋頂,柚花開得正濃,滿院幽香。午飯在廚房裡吃。身後是土坯的灶台,灶台上方懸掛著去年的老臘肉,熏得黑黑黃黃,底部嶄新的切斷面,一滴一滴地滲出黃油,落在年代久遠煨水的瓦罐上,沿著漆黑的罐身下滑,火舌舔出滋滋聲響。

草木燃燒的繚繞透過煙囪飄出好幾里,與四周次第升起的炊煙交織一團,混合成凡間味道,把柚花香味也沖淡了。

這房子,公公婆婆一直住到大地震後一年,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4.我家的第一輛車

家裡的第一輛車是紅色「建設70」,九十年代末,3750元,老公十一個半月工資的總和,手寫發票至今留著,偶爾拿出來「緬懷」。

購買這輛摩托車有婚前置業的意思。車提回來後,老公還不會騎,好幾次想退掉,剛剛生起的想法就被老丈母娘的「淫威」扼殺。每天下班,拖著父親陪他,在家門到鄉道拐角處百多米的土路上練習,搖搖晃晃半個多月才終於會騎了,然後再心疼每周一次的加油費和颳風下雨車輛磨損間反反覆覆,反反覆覆,直到女兒出生。

這輛摩托車成為接送孩子的主要工具,這反覆的心情才得以平復。

5.好強的奶奶

爺爺走的時候,奶奶四十一歲,這之前她無怨無悔地照顧中風癱瘓的爺爺已四年。

奶奶好強,為了孩子不被欺負,硬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擅長爭吵、不講理的潑婦。奶奶沒上過學,仰慕多才多藝有學識的男子,歡天喜地嫁給比她大二十歲的爺爺,聽爺爺講書里書外的正史、野史。

爺爺走後,奶奶也愛上了講故事,一遍又一遍,重複的情節,重複的語言,甚至爺爺偶爾的失誤也複製得絲毫不差。做農活的時候,她對著莊稼講;做針線活的時候,她對著鞋底鞋面講;做飯的時候,她對著鍋碗瓢盆講。夏季夜晚,奶奶把我摟在懷裡搖晃蒲扇講,講得迷糊了,武松去女兒國打虎,沙和尚在石亭江等待取經人。

爺爺把奶奶當女兒寵,寵出一身嬌氣的毛病,稍不如意就絕食,用躺在床上生悶氣的方式贏得兒女關注。誰去規勸,大家都碰一鼻子灰,長時間的「狼來了」,家裡人也慢慢習慣了,關心關注她的精力也少了。

於是,奶奶變本加厲地折騰自己的身體。後來胃疼,常去村醫療點拿藥,再後來,常去醫院。七十四歲,奶奶查出胃癌,走的時候瘦骨嶙峋,指尖的銀戒指滑到地上,一直沒找著,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消失了。

6.側堂弟的人生

關於「側堂弟」的稱呼我想了很久,不是最妥,勉強用之。

大伯的祖輩與我們家族同姓,不知道從哪裡來,也沒有來往的親人。

很小的時候,大伯成了孤兒,由爺爺奶奶領養。過幾年,家裡叔伯姑姑相繼出生,生計難以維持。為了讓大伯吃飽飯,爺爺忍痛把他送給五十里外的富足人家,姓李,李家夫婦不能生育,把大伯當寶貝。

八十年代末,有一天,大伯憑藉兒時記憶,摸索回家,抱著奶奶的膝蓋痛哭流涕。側堂弟三天後和大伯、大伯母一起出現在院裡。八歲,眼睛滴溜溜轉又大又黑又靈活,靠在大伯母膝邊,啃咬沒有削皮的蘋果,水汁順著手背流到臂彎。

側堂弟很聰明,小學初中高中學習成績一路全校拔尖。高二,班裡同學發生爭執,勸架過程中,誤傷城裡有權勢的同學宋某,經過多次調解,大伯給付包括醫療、營養、生活、驚嚇等在內的亂七八糟費用共計三萬五,側堂弟得以留下來繼續學習。

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側堂弟被全班同學孤立,換著方式欺辱。高三上學期第二周,直接把鋪蓋背到皮革廠,硝洗牛皮,一做三年。突然有一天,他說想上學了,黃家老奶奶踮著小腳找校長求情,回到教室卻跟不上進度,在被窩裡打手電筒複習,上課沒有精神,進度越發跟不上,如此惡性循環。到高三上學期剛開學的某天,側堂弟突然在教室里亂跑,邊跑邊脫衣服,嘴裡念念有詞,語文數學英語題目沒有章法亂入。

三天後,側堂弟被送到康復醫院,半年多出院,精靈勁兒消失殆盡,眼睛灰濛濛,世界和他的心隔上了一層霾……

7.離家出走的豆豆

我家豆豆是一條雄性北京犬,來的時候半歲,黃白相間,毛毛絨絨一團,特別引誘人蹂躪它的欲望。會剝花生和瓜子,喜歡吃蔥油餅乾,嫌棄女兒的魚肉口味營養米糊糊。能在百米外分辨發動機聲音,跑出好遠來搖著尾巴氣喘吁吁跟在車後,迎接我們回家。長成年後,氣宇軒昂,方圓幾里遍布後代子孫。

六歲,跟一條不明主人的中華田園犬爭寵,被咬瞎一隻眼。 八歲,跑丟半年,瘦成一道閃電回來,變得小心翼翼。 九歲,跳起來跟女兒搶肉餅。 十二歲,離家出走,至今十年,未還。

如今,公婆家做飯已沒有炊煙向外繚繞。我們控制碳水攝入,開著私家車去山裡吃野菜養身。奶奶的胃再也不會疼了,豆豆應該再也回不來了,側堂弟眼睛失去靈性,味蕾依然靈活,每日只有一件事,就是品嘗凡間味道。(陳彥/文;圖片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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