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江西到漢中,我家的一百年

貞觀 發佈 2023-03-13T07:53:32.437345+00:00

前記:認識彭老師很巧,我在東關的一家小賣部和老闆閒談,老闆看著街對面老房子上的一塊牌匾問我,牌匾上是什麼字,牌匾上的字跡很模糊了,我大概看出有「醬園」兩個字,老闆說那哈怕就是彭家醬園,彭家醬園過去在東關生意做的大,他們有個後人現在還住這裡,是個搞藝術的呢。

口述者:彭勃 男 64歲

采寫:褒河浪人

時間:2022年5月22日-5月24日

地點:漢中東關正街211號



前記:

認識彭老師很巧,我在東關的一家小賣部和老闆閒談,老闆看著街對面老房子上的一塊牌匾問我,牌匾上是什麼字,牌匾上的字跡很模糊了,我大概看出有「醬園」兩個字,老闆說那哈怕就是彭家醬園,彭家醬園過去在東關生意做的大,他們有個後人現在還住這裡,是個搞藝術的呢。穿過老房子狹長的過道,就到了彭老師的房子,彭老師是一位妙人,他把一座舊式大屋,改成了攝影工作室,亮瓦方磚,處處擺設都顯出主人隨性不俗的品味。在這樣的幽靜古樸的環境裡,聽彭老師口述他們一家的歲月曆程,非常有滋味。




一、彭家醬園和江西彭




彭老師您好,我們今天聊一聊,從您家家族的歷史開始。

彭老師(彭):他們說這個東關彭家醬園,實際上,我們這一家還不是真正的彭家醬園。


我聽母親講過一些有關家族的事,我太爺他們是從江西,通過水路,經過漢江,才到的漢中,到了漢中,最早落腳在江西會館。我記得在我小的時候在家裡玩耍,家裡有很多的小瓷瓶小瓷罐,還用紅布塞著,那時候不懂,問我父親,父親說這是我太爺裝藥的器具,我才知道太爺是個大夫,那麼到了我爺爺這一輩,怎麼搬到東關,又怎麼成了做醬貨的,像紅豆腐啊,醬油醋,豆豉這些的,這其中的轉折,我始終也沒有全弄清楚。


我太爺他們這一個大家族從江西過來,陸續到了漢中,慢慢到了我爺爺這個時候。我爺爺這個人,雖然沒怎麼上過學,但他說話做事很有條理,毛筆字尤其寫的好。我記得在我小時候,還沒有上學,每天早晨5、6點鐘,我還睡的膩爾吧唧,爺爺就叫我起床,起床了幹啥?帶我到當時東門橋的那裡,有個躍進市場,就在現在傳染病醫院小桃園餐廳那裡,在那裡喝茶,聽書,除了下雨天,每天早晨都是在茶館坐著。


在我記憶里,中午沒有去過茶館,都是一大早去,像冬天的時候,天還黑著。聽完書大概也就是8、9點鐘,回去走到東門橋那裡,我爺爺給我買一根油果子,普通話就是油條,撕開,我半根,他半根,然後把他泡的茶,用玻璃杯給我倒一杯,爺爺說,把油果子吃了,去寫一篇字。


那會我年紀小,後來想起,在那個時候用玻璃杯喝水,印象很深。油果子一吃水一喝,那時沒聽過什麼宣紙,也沒見過,寫字就是用的叫什麼皮紙。我就去寫字,照著拓本的字帖寫,那時候還不懂,後來才知道寫的是歐陽詢的《醴泉銘》,每次回來都是吃了再寫字。


但我家做醬貨的記憶,我基本沒有。像做醬貨的大缸,聽我母親說後面院子放有二十多口大缸,現在只剩下了一口大缸,用來儲存生活用水了。這個後來就是公私合營,大缸和我爺爺就一起合走了,爺爺還在合營後的廠里上過一段時間班,說是爺爺做白案不錯,請去給他們當師傅哩。我還記得小時候爺爺給家裡蒸饃,還做一些帶餡的花樣饃,也給我揪一團面,教我做個斑鳩呀小兔子的。後來我知道這些大缸搬到哪兒去了,搬到現在祥瑞巷的第二食品廠。


至於怎麼具體去做醬貨,這些我就更不知道了。也是聽我母親講,就是現在偶爾吃的紅豆腐,漢中這個上元觀紅豆腐,母親說上元觀過去哪有紅豆腐嘛,當年我家雇的長工、短工、兩三個長工,五六個短工,幹活的時候,準備的東西多,米糠啊,豆子啊,麩子啊,需要的人多,這些僱工,都是從上元觀那裡來的,然後在這裡幹了一些年,回家去就會做紅豆腐了。


我們家做這些東西,最早是在棉織廠那裡,後來由於政府要修棉織廠,把我們的院子占了,就沒地方了,那這不行啊,這個生意還是要做,到了1956年父母們才買下現在這幾間房子,當時踅摸房子的時候,這家的房子多,就是有些零散,人家說你要買就要全部買,我父親一看,還可以,前面有街面房,後面有大院子,前店後廠,院子可以放東西,放大醬缸。


聽父親講,那個時候買這些房子花了500多元,不知道是紙幣還是銀元。我們這一塊啊,基本都是江西過來的彭家人,實際上我爺爺做醬貨,時間還要更晚一些。那個時候先給人家當學徒,上不了學,就先當學徒,學了幾年以後,聽母親說還是你三爺給了八個罈子一合磨(我爺爺排行老二),那是本錢,就這,從八個罈子起家,一邊學一邊做。這個學,其實也是在彭家家族內學。


■ 老屋一角 | 攝影:石峰


後來別人說,你是彭家醬園的,實際上不是指的我們家,這個我母親也說過,所謂的彭家醬園,規模要大,在東關上面那一塊,叫「春生」什麼的,我都記不清了。這樣小生意慢慢做起來了,我母親是兩姊妹,姐姐比她大十幾歲,嫁給了翁家,最早在中山街那裡,那個年代,婚嫁這個很講究,門當戶對,首先這一家的經濟要不錯,人也得不錯才行,這個是老百姓最基本的標準,姐姐嫁人以後,我媽呢就一個人在家裡,慢慢慢慢,她十三歲的時候才開始上學。我的這個彭啊,實際上是隨我母親姓的。我父親是勉縣人。



二、父親母親




那這個彭實際上就是您母親這個家族,從江西過來的這一支。

彭:所以別人說東關彭家怎麼怎麼了,我說我們的根在江西,江西彭。漢中江西彭這一支人,現在基本上老人都不在了,有那麼十幾個,堂兄弟伙里,有在台灣的,在加拿大的,有在咸陽的。九十年代的時候,江西老家還來過人,那時候我都工作了,一見面,說你要叫人家這個啥那個啥的,這都屬於他們堂兄弟裡面的。


母親是民國十八年出生的,她總說自己是餓死鬼托生,只要是能吃的見到就想吃。



民國十八年,1929年開始年饉,西北地區餓死人太多太多了。


彭:我母親她說一生下來,對飢餓的感覺和印象是很強烈的,當時我爺爺這個生意慢慢做起來,家裡做這些東西,留的有豆渣呀醋糟,這些其實都是可以吃的糧食,街上有很多乞討的流浪災民,你走在街上,隨時能看見人餓死倒下去,這些人都到我家來,我家這個婆婆啊爺爺啊,就給人家這個舀一碗那個舀一碗,救命嘛。整個這個家庭,是很善良的,夏天,買些老人茶,煮一大缸,放在街邊,路過的人隨便喝,這個就叫舍茶,包括像請人念經,勸善,對街坊的公益也是很大方的。


我父親和我母親的結合,是和現在這種相親啊介紹啊的模式不一樣。我父親是勉縣北面廖家灣地方的人。我父親他們這邊姓廖,父親比母親大三歲,1926年生人,父親11歲那年吧,到了漢中以後,到了我爺爺這邊,說如果好了就是兒子,要麼就當女婿。那時候父親母親他們也就十幾歲嘛,爺爺、婆婆做醬貨,有個小生意,有點錢了,就供他們上學。母親說我上的是東關里成立了個小學,女子小學。


當時辦的學校也不穩定,這上幾天,那上幾天,還在梅葛廟上過,也就是現在的東關小學,說是梅葛廟辦的不好,又去上高小,叫正德小學,也就是關井巷對面淨明寺,也是以前的東關二小。母親高小畢業就去考了女子師範,在女子師範上了三年。母親說她和父親是1948年結的婚,當時還在自己家裡辦了十幾桌酒席,請了親戚、朋友、鄰里。



梅葛廟,那就是過去印染行業供奉的廟。

彭:說起梅葛廟,我當年上學的時候戲台子都還在,這個廟還是相當大的,你想能有戲台的廟,漢中有幾個廟有戲台的?


我們上小學還在戲台里坐過教室上課。母親在梅葛廟小學上了幾年,然後又跑到正德小學,就是現在群賢畢至院子裡東塔小學那裡,又上了一段時間,小學畢業了,又跑到什么女子中學,女子中學在哪裡?



那就是現在四中那裡,明德中學。

彭:對,就是明德中學。我父親也上學嘛,他的學習比我母親更好,父親上了小學,聯中,又上了省南中學。母親上完女子中學,解放了,又上了一個什么女子中專的學校。



可能就是青年路女子師範。


彭:對,就是這個。那已經都到了五幾年了,那時候畢業以後,就是哪個單位需要人,你就去哪裡考試。我母親就去考,考上了,最早叫油脂公司,現在可能叫石油公司。油脂公司幹了一段時間,邊干工作邊學習,母親又考了一個會計證。後來成立了百貨公司,百貨公司一看我母親,哎,這個人是學會計出納的。


然後就到了百貨公司。供銷社不知道是56年還是57成立的,母親又調到了供銷社,在漢中待了幾個月,然後就調她去了鋪鎮。到了鋪鎮是1958年,當時東關這邊家裡就是我父親,我爺爺、婆婆,我哥,當時我剛出生,在東關沒辦法嘛,就隨我母親到了鋪鎮,到了鋪鎮,就把我寄養在一家人那裡,當時我母親一天要跑幾趟給我餵奶,那時候沒有奶粉嘛。



那時有工作的女性,職業女性,有了孩子之後普遍就是這種生活狀態,工作中抽空去給孩子餵奶。

彭:所以我就聽當時寄養我的那家人說,說我就是紅胴胴在他家長大的。從嬰兒時代,沒辦法啊,屋裡三個男人,我只能在鋪鎮。到了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就回來了,在東關這邊。


■ 在老屋外 | 攝影:石峰


我父親舊社會讀到高中畢業,學習也不錯,當時說西安有個學校招生,好像叫黃埔軍校西安通訊學校,漢中這邊他們一共去了20多個人。這就等於是參軍了,我小時候還見過他在軍校的照片,黃軍服,光頭。上學沒上多長時間,大概半年的時候,國民黨就去了台灣。當時這些同學就說,學校解散了,咋辦啊,膽子大的、不戀家的就跟部隊去了台灣,剩下的回了漢中,當時有十幾個人。那會剛解放,急需要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他們這幫人都被新政府錄用了,我父親就安排去教書,教初中數學,還有的人有去政府的去其他單位的,像我們以前的隔壁這家人,男的分到了縣委當秘書,跟我父親是同學,我叫他駱伯伯,為啥我們現在這個房子這裡隔出了一塊,這一小間當時是自家準備做廚房用的,駱伯伯說這一小間能不能給我們做個廚房用,我父親也就答應了,老同學嘛。父親從教書開始,就在七里的鄧草小學,留馬山小學,七里的這一片。後來聽我母親說,我父親24歲的時候就是學校相當於現在的教導處主任,28歲就當了校長。



舊社會書讀出來的人是很有能力,有文化,本身也有能力,在西安還上過學,回來的話,就是出類拔萃的。


彭:當校長沒幾年,文革前有個運動,四清嘛那時候。我父親性格直,後來聽他說,工作沒法干,都是人整人,明明人家這個人好好的,非要說人家不好,算了算了,沒法幹了。再加上當時他們那個學校,還有一個老師跳塘自殺了,受不了這種運動。我父親就問他那個在縣委上班的同學,公家的這個工作能不能不干,能不能自己干,人家說可以啊,那我父親就說那我就不幹了,沒法干,人與人之間互相整,這要不得,我不適合。我父親就寫了辭職報告,不幹了。回來以後,剛好家裡有個門面房,我父親就開了個修自行車的鋪子,憑手藝吃飯,你能把我咋樣。那時候我跟我父親住在前面,街沿寬嘛,自行車就開始修著,後來成立了一個叫自行車修配社,集體性質的,把有這方面技術的人集中起來,城市裡就有了自行車修理門市部,後面沒過幾年,文革就開始了。


文革開始了,一開始本來沒事,但是他們當年這伙西安通訊學校的同學裡,有個在漢歌工作的人,這個人是比較積極踴躍的人,結果把他們這些在西安上過黃埔軍校西安通訊學校的人都供出來了,那個誰誰,還有那個誰誰,都跟我一樣,這一下就不得了。當時在修理自行車的時候,已經不是父親自己單幹了,成了集體企業,在城裡有好幾個自行車門面。這個人把他們都供出了以後,當時單位上就開始查這批人,一個一個查嘛。


當時我在漢中上小學一年級 ,武鬥開始了,我又回到鋪鎮上學了。這期間家裡的一些事我就沒有親眼見過,我哥哥可能見過,說父親有歷史問題,就因為這個造反派就開始抄家了,所以我就知道我們家被抄了兩次。



本身你家就是大業主,然後你父親又有這種歷史問題,抄家肯定是逃不過,首當其衝。


彭:給我父親定了個歷史反革命。我見過我父親和母親在鋪鎮的時候,兩個人說事情,眼睛裡掛著淚水的樣子。



很委屈,很悲傷。

彭:這裡面具體的事情,他們從來也不給我們說。到了鋪鎮,武鬥打的正凶,我偶爾回東關,一回來就見我哥哥和他同學們坐家裡,聊天,聊著聊著,聽到鐘樓那個方向,咚的一聲,壞了,又打炮了,有時候還能聽見嗖嗖的,槍響了。我待了一天,趕緊又回鋪鎮了。抄家的過程我沒見過,但是小時候我家裡的那些瓷器,都不見了,小時候玩的那些東西,都是瓷器,雞呀貓呀,還有老虎枕頭,現在在街上看人家賣古董,一看,這都是我小時候盛菜吃飯的玩意兒。



這個細節就跟你們家族從江西過來的歷史聯繫上了。

彭:只要從江西過來的人,都要給我們家帶瓷器,那個時候也不懂,就是平常用的東西。到現在,只剩了幾樣了。像我母親結婚的時候,從江西過來的親戚送的一對花瓶,現在還剩下一個了,人家一看,不是官窯,但是真真實在的東西。還有家裡的影集,小時候經常翻到看,這是我父親和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還穿的是西服,婚紗,還有穿那種蘇式的布拉吉連衣裙,這些照片都不見了。現在只剩了三張,有一張是我爺爺抱著我哥哥的照片,戴禮帽,長褂馬夾,很不一樣。抄家抄了三次,這些東西就都不見了。


■ 爺爺和哥哥


然後呢給我們定了個工商業的成分。為啥定個工商業的成分?這個我聽父親說,當年我爺爺做生意,勤勞的很,一點一點省下來,結果人家來抄家,把柜子里的底屜里抄出了國民黨時期的紙幣。


一共兩千元,實際上是一堆廢紙,那麼這個成分從小手工業一下就上升到了工商業,這個級別就高了。我在鋪鎮讀二年級的一天,放學了,我在鋪鎮的街道上走,邊走邊玩,怎麼前頭來了一隊人,戴著尖尖帽,遊街,走到跟前一看,哇,我當時只曉得哇哇的哭,怎麼是我母親走在前面,戴個尖尖帽,當時的那個情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對一個小孩來說,受到的驚嚇和刺激是很巨大的。

彭:那時候我才上二年級嘛,八九歲,這個情景,我就站在那裡,沒想到我母親戴著高帽走在前面。後來才知道,是從我家抄家抄出來的照片,那些造反派沒見過這些,西裝革履,婚紗照。


我母親干工作是很優秀的,當的是門市部的主任,資產階級的小姐,又是走資派,丈夫又是個特務。



聯繫到你父親上過國民黨通訊學校,很容易聯想到特務,電台......


彭:抄家抄了三次,就是在抄電台。實際上什麼也沒幹,才上了半年學,他能知道啥,幹個啥。母親這樣的人,就被勞動改造,發配,發配到漢中肉食公司的一個食品收購站,現在鋪鎮陝二隊對面的食品收購站,就是收購生豬的,養豬、殺豬的屠宰場。讓我母親就去餵豬。餵豬其實也沒幹幾年,後來還是幹了會計出納的工作,一直到退休。


後來又調動到新橋的一個收購站,這就到了79年,79年當時有最後一批上山下鄉,我妹妹,家裡的么女子,捨不得讓她去再下鄉,就頂了母親的班,到了五一路的食品公司上班。


退休以後,就回到家裡,成了家庭婦女。


我父親呢,後來單位改名成了自行車修配廠,可以生產配件了。這個配件啊,還是我父親的功勞,當時要上產品,自行車鏈條啊,護板啊,我父親就琢磨,鑽研,還去過上海自行車廠學習過。80年,冤假錯案平反開始,我父親,當時要給他平反,上面說那你還是回教育系統,回學校,我父親性子直,我就待這兒了,不回去,自己靠技術就行了。偶爾我聽我父親說,學個手藝,別嫌棄,有手藝走遍天下。



自己經歷得到的經驗教訓。

彭:後來我知道,當時本來讓他去漢三中的校辦工廠去。



三、我是這樣走過來



彭:還有一件事我記得比較清楚。當時,關於工農兵大學生,我記得有一部電影,叫《決裂》。



74年還是75年,這部電影是當時四人幫搞出來反擊鄧小平教育路線回潮的一個工具。

彭:我們也去看嘛,非要叫我們去看。我父親當時看了,就說了一句話,就憑一手老繭就能上大學,這個大學還有啥好上的。這句話我記得很清楚。



張鐵生這樣的人都能上大學,這個大學.......

彭:白卷英雄嘛。父親當時把家裡所有的書都燒了,有怨氣嘛。但是我上初中畢業的時候,我跟我們班主任說,老師,那我不上學了,就下鄉呀,班主任說你爸爸知道吧,我說反正大家都下鄉嘛,我也不想上學了。我們班主任葛少華老師到我們家給我父親說,哎,你們家鐵駒不想上學了,要下鄉哩。父親一聽就說,那咋得行,混也給我混,混個高中出來。你看前面我父親說就憑一手老繭能上大學?後面我說我要下鄉他堅決不同意。



他內心對讀書啊,知識啊,有追求的。他不願意你不再讀書了。

彭:那個東西是好東西。他就是說不得行,必須上高中,我就去了漢二中上高中。



他可能知道就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你讀了高中還是要下鄉,但還是希望你在學校里多待幾年,多讀點書。


彭:多掌握點知識對你有好處。不能稀里糊塗的。我在漢二中上了兩年學,當時學校里還在搞批鬥,75、6年嘛。我們班上的團支部書記,問我說你看大字報都貼滿了,你難道就對哪個老師沒有意見?我說老師都挺好的,有啥意見,嘿,他就說我有問題,我從來沒有給哪個老師貼過大字報。給老師提意見貼大字報我沒幹過,也不積極向組織靠攏,高中了還不是團員。,我們這個團支部書記問我 ,我說我不會寫申請書,人家給我拿了一份,我抄了一份,才成了光榮的共青團員。


兩年的高中上完,下鄉。我下鄉的地方還不錯,就在我父親當年教書的地方,我就在七里公社九女塘下鄉。


人家都說,嘿,你這哪裡叫下鄉,離家那麼近啊。下了一年多鄉,77年10月,當時招兵都在冬天。因為我從小就喜歡寫寫畫畫。小時候,聽見我們院子隔壁有個高66級的一個學生在拉小提琴,當時那個震撼,把我和我哥都影響的喜歡這個。我上小學四五年級開始,那時候批林批孔,畫報頭,畫插圖,畫到最後,我連稿子都不要,你們想要畫啥,我就畫,畫個拳頭啊,畫個大筆,畫一隻大腳從上面踩下來。上初中,我們班的牆報是最大的,當時還去謝村參觀過一個姓劉的大地主的展覽,要接受憶苦思甜歷史教育,我們班主任給我說,你的任務可不一樣,你帶個本子帶支筆,畫點速寫嘛,收集些資料素材,回來以後再展覽出來,給大家看。我們班上這些板報啊牆報啊, 都是全校第一。我還在鋪鎮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大隊上的貧協主席,跑到我住的這家來,看到我在寫作業,問我會寫毛筆字嗎,我說我會,他就讓我寫幾個字,毛主席萬歲,他一看,嘿,這個小傢伙字寫的這麼公整,當時我還戴著個紅小兵的袖章,他又說,這個娃還能當紅小兵?


這句話我當時聽著很不舒服,當然他們都知道我家庭的情況,說這個話。


■ 年輕時的手記


77年4月下鄉的時候,我父親推著自行車送我 ,到了那裡,我看見我父親瞬間的一個表情,站在那裡走了一圈,嘴撇了一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到了夏天的時候,有一天颳大風下大雨,剛好我回家,我下鄉住的那個屋子,屋頂被風吹走了,我回去一看,傻眼了,當時是胡基牆,茅草屋頂,窗子就是幾根木棍撐著。


下鄉以後我堅持沒事寫寫畫畫,當時大隊開展副業了,九女塘最出名的就是棕刷子,掃床鋪上的灰嘛,這個刷子有個木頭護板,人家說這個木頭板板上面把漆一刷,光不溜的,你能在上面畫點東西嗎?我說那我試試,那時候已有點美術的基礎嘛,從小就喜歡寫寫畫畫地,上學時候,寒暑假我基本都沒在外面幹過活,都是在家裡干自己的事,父母親就是說在家把飯做好,自己干自己的喜歡的事就行了。在棕刷子的護板上畫點花花草草啊,人家一看,這還好看,那你就別去下地幹活了,就在這兒給我們畫,給你一天計十分的工,慢慢的,隊裡的人家裡做了家具,也讓我去給畫點圖案裝飾裝飾,這一下就火起來了,哈哈哈。


房子住不了以後,我父親過來看,也不去找大隊上這些熟人,下半年,大隊就把我安排在知青點上去住了,當時知青點是012基地的子弟在這裡下鄉嘛,修的是磚瓦房,條件要好點,就在大隊部場場對面。給我安排的活更多了,給我還定了產量,我一看這不行,用手一個一個畫太累了,也有點太慢了,我想了個辦法,拿土豆刻成模版,把圖案印上去,再塗顏色,這就快多了,成了批量生產。


說回到當兵,我心裡始終對下鄉這個事情是不願意的,下鄉以後,接觸了很多貧下中農,懂禮貌的人,大部分是成分不好的家庭子女。我要去當兵,當時我住的屋子裡面都是畫畫的工具,牆上也貼滿了我的畫,部隊上招兵的人一看,不錯,讓我到公社跟他們聊天提些問題,對我印象很不錯,這個小伙子他們很想要,就先填填表,表一報上去,人家一看,出身不好,成分太高,不得行。


有一個情景我記著,當時從中山街政府院子裡出來,我表哥陪著我,邊走邊勸我,想開點,當不了兵可以干別的嘛,一個人的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這句話我就記著了。行,那就不當兵了,繼續給隊上畫畫幹活吧。


到了78年冬季,招兵開始了,我還是想當兵,急切地想離開下鄉的地方,這時候國家又出了新政策,當兵不再看出身了。招兵的人來一看,這個小伙我們要,能寫寫畫畫,搞個宣傳是沒啥問題的,那個年代,有這個能力的人是很少的,後來又說不惟成分,重在表現,這就終於當上兵了。


這個兵種,挺適合我的,基建工程兵,在北京,給國家干各種重要建設的,北京的地鐵二號線啊,三號線,還有一些大建築 。一到新兵連,在豐臺,訓練三個月,新訓快結束了,每個戰士要寫決心書,我們那個指導員還挺講究,要求決心書上都得有封面,三個大字,決心書。他把會寫的幾個人分別叫到連部,給支毛筆,就寫決心書三個字。過了幾天,指導員讓人我把叫連部,讓我在每個戰士的封面上寫決心書,字寫的還行。


新兵連結束,剛分到老連隊,背包還沒有打開,讓我去給戰士們教歌,我一看就蒙了,好在我會簡譜,我一看黑板上的歌抄寫的很整齊,四二拍的歌,進行曲嘛,我就先教大家唱譜子,譜子唱會了,再填詞,我這個方法人家一看,跟以前的不一樣,教的又快又好。這後面就讓我當了連隊的文化戰士。


到了連隊的第一個節日,就是五一勞動節,出一期黑板報,連隊專門給我了一間大房子,專門做連隊宣傳畫室,這就一炮打響了。一個星期要出一次板報,有時候也動個小腦筋,當時在工地上,乾的活對我來說特別重,小推車推混凝土,我力氣確實有點弱,實在有點吃力,連長一看,對我說彭勃你不行呀,我說是、是,體力活有點不行。後來營部團部也知道了我做這方面的事還行,經常讓我到團里營里,這種宣傳的事我就乾的更多了。


有一次團里搞了個全團幻燈片匯演比賽,連指導員也通知了我,心裡想,這個事該好好弄一下了。我記得在我上學的時候買過一本書《怎樣製作幻燈片》,馬上就讓我哥找到給我寄過來,書很快就到了,這就邊做邊學。這時連隊已搬到了清河,也就是以前北京毛紡廠那裡,離圓明園很近。連里也給我安排了一間較大的房子,專門做這個事。當時指導員因為我平時就有點散漫,給我說這回就看你真本事了,我說只要給我時間,我一定弄出來,弄好。


■ 軍旅生涯


當時是冬天,北京呀是冰天雪地,零下十幾度。做這種事基本都是晚上,白天怕干擾,心不靜。坐在那裡一個人干,越坐越冷,穿上絨衣、絨褲、棉衣、棉褲,棉大衣。我就想,怎麼製作,書里介紹了個粉刻法,在玻璃片上先塗一層白廣告色,然後用鉛筆在上面打草稿,再根據畫面用刻刀刻出來,另外一面鋪一層糯米紙,再在糯米紙上塗上需要的各種顏色,就這樣,整整弄了一個月,最後做好了31張。團部在復興門那裡,頭道趕到那裡,人家都快演完了,我看到了最後幾張畫面,嗯,心裡有點數了。主持的看我們從大老遠的來了,就說既然來了,放一下看看,就讓我們也放了一遍,嘿、嘿,內容好,效果不錯,這下大獲成功,一個月的功夫沒白浪費,拿了第一,給得了個一等獎。


所以你看我下鄉沒幹多少活,到了部隊也是,全乾了寫寫畫畫搞宣傳的活了。第二年的下半年,就有一點消息,說是兩年就可以復原了。在部隊這個環境,我還是覺得不對勁,心裡想,這不是長久乾的地方,終究還得回去,分配一個工作,穩定一些。我得走,每天晚上呢我就去找指導員,指導員說你不要走,這裡還是很需要你。我說我這個情況,我回家了就有工作了,上班了就可以掙錢了,就穩定了。後來,把連長、指導員耗得沒辦法了,過了幾天,連里文書就通知了我,復員批准了,你回家吧。人啊,這個計劃沒有變化快,在部隊的時候,我們老說一句話,電報沒有電話快,計劃沒有變化快。回來以後,我就當工人了。


我去了地印,就是以前的漢中地區印刷廠。當時有三個單位選擇,可以進公安局,百貨公司,還有就是地印,前兩個我都不感興趣,就這我進了地印,地印當時有我哥的同學,說我喜歡寫寫畫畫還有點美術基礎,要不就到我們印刷廠去,中學的時候我就接觸過他們,地印的設計師,我也認識,在美術方面是我的老師、導師,因為他與我哥是同學,年齡稍大點,時間長了慢慢就稱老哥了,哈哈哈.......


這樣就進了地印,誰知道幹了幾年,當時北京的老部隊集體轉業,留在了北京。當時我心裡有一點點可惜,在北京接觸的這些東西我很喜歡,在連隊,我有時間可以干點自己喜歡的一些事,經常出去轉,跟連里司務長還聊得來,要出外就從他那裡弄張公交卡... ...嘿、嘿、嘿。去幹嘛,知道哪裡有藝術類的展覽,像美術館,展覽館,博物館呀,就一定要去看看。



當時的星星畫會,在當年,很多美術上的新的一些東西,央美那一幫人引領起來的,主要就是在北京這一塊。


彭:星星畫會,還有很多各類展覽 ,給我的衝擊力是很大的。什麼國畫展、攝影展,國外的油畫展,還看了一個石魯的畫展。有一次好像是個全國工藝美術展,很感興趣,帶個速寫本,穿一身黃軍裝,買瓶桔子水,一個大麵包,把感興趣的畫面呀構圖呀,都一一速寫到本子上,往往一待就是一天。



這些東西當時只能在北京接觸到,你回漢中了,很可惜。

彭:是有點,那時候我才二十歲大一點。但回來也不後悔。


當時在基建工程兵系統,我的一些東西經常上部隊的報紙啊刊物啊。回想起來,我就是有點散漫,本來我可以到團里的電影放映隊,後來放映隊的一個戰友透露了,他說其實放映隊的人也來我們連隊考察過我,看見你在連隊裡腳上穿的是白回力,上身穿的是毛衣外套,這就給人家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這在部隊裡就叫刁兵。


有一次在營里做一些宣傳方面的事,完成以後又把我和一戰友派到團里在廊坊的農場,勞動了十幾天,實際上也沒啥事,農場離廊坊很近,有一天就和我戰友,乾脆去廊坊城裡轉一圈,這一轉回來就晚上了,就被農場這邊批評了,私自外出。所以我感覺還是不對勁,那麼很堅定就回漢中去。


進了地印就好一些,畢竟他們了解我,我也有這方面的基礎。當時有個工種,叫製版照相,80年進了廠,就分配到這個工種了。


■照相製版工位


一直到了83年年底,當時我一看,我得買個照相機了,之前看過一本79年的《大眾攝影》雜誌,當時就覺得,照片也是一種藝術嘛,有意思。當時師傅們沖印照片啊,挺有意思。買啥相機啊,翻資料看看,買個單眼相機,可以換鏡頭,這就買了一台國產的珠江相機,有點小激動。平時沒事就跟師傅們一說,我出去了,騎個自行車,出去到處轉到處拍 ,回來沖洗出來一看,好玩。

到了84年,我們廠里搞全廠職工的美術展覽,我想那我可以參加,我就選了五六張,放大成12寸的照片,一參加展覽,哎,廠里的老哥們說你還有這一手。當時廠里已成立包裝裝潢設計室,因為要製造包裝盒,裡面包裝的都是實物,怎麼樣把這個實物表現出來,本身那個年代是用手工畫,用照片的話就更生動了。這時候我那老哥已是副廠長了,84年底把我安排進了設計室,設計室一個同事是美院畢業的,廠里派他去北京買了一套攝影設備,我就跟他學嘛。85年 ,當時流行掛曆,廠里也想出一套掛曆,漢中名勝風光,這個任務給我,當時對這個名勝風光心裡也沒底,然後就開始,邊看邊學,印掛曆要用反轉片,當時沒聽說過什麼叫反轉片,就知道個負片,包括技術要求啊,製作工藝啊,都需要學,當時廠里跟出版社來往比較多,美術出版社有一位搞攝影的,黃繼賢先生,當年他拍華山,全國還很有名。


把老先生請到漢中來,我就陪著老先生,漢中的景點挨著跑一圈。在這個過程中,反轉片怎麼往機器里裝,怎麼用,曝光啊,後期怎麼處理,慢慢才掌握了。到了86年,經過完整的一個四季,這一套片子出來了,那時候又認識了地區群藝館的牛力先生,他那裡又拿了幾張,總共選了7張,就把這套掛曆弄出來了,廠里印了2萬套,給了我70元稿費。


從這次以後,漢中這些喜歡照相的、會照相的人才知道,這個彭勃是誰,以前都不知道,這個傢伙這麼厲害。實際上那個年代,是邊學邊干,現在看來這些照片太一般了。我當時還送了我小學時的班主任一套掛曆,他一看,因為我小學的名字後來又改了,他說這一看像是個五六十歲的人拍的,我說老師是我拍的,哈哈,這個娃有出息了。從這以後,我就真正步入了照相這個行當。



一直到退休了。攝影這個東西真是個很有意思的東西,人能幹自己喜歡的事情,這個是很難得的。

彭:哎,我最喜歡的就是我自己幹了自己喜歡的東西。但也養成了一個不好的毛病,業務上的事情必須是自己完成,人家說你找個助手帶個徒弟嘛,我說不得行,你跟他說半天他不懂,還是得我自己來。


在地印設計室,就一直待到我辭職。實際上地印設計室的能力,在當時來說,整個陝西除了西安一印,下來就是我們,從包裝裝潢設計,再到後期印刷這些,綜合能力很強。到後來整個廠子的經營啊,看著看著就不行了,我乾脆就辭職了,本身也是個自由散漫的人,可能有時候遲到早退啊,不遵守紀律呀,但是干起活來,這個肯定沒說的。


當時從地印出來,我本身跟群藝館這幫子人很熟,乾脆我就在那裡租了一間大房子,搞個工作室,山泉工作室,山泉圖片啊,山泉攝影啥的。到了1998年,玩了個最瘋狂的一次,玩的是電影機。德國阿萊16毫米電影機,當時接了個事,中央電視台,人與自然欄目,在漢中拍朱䴉,我拍了一年,整個四季。當時中央電視台他也不知道我能幹不干,我就把我的一些照片給他們看,還行,到了4月份,一大攤設備就給我送來了,當時用的柯達膠片,一盤十分鐘。


■ 攝影偶記


那個年代,朱䴉在漢中的分布區域還沒有那麼廣,還是在發現朱䴉的那個地區。拍四季嘛,10月份先到最早發現朱䴉的七棵大樹那裡,我跟司機,待了一個月。好的一點是跟朱䴉站的人比較熟嘛,拍出來最後還不錯。到了99年春天,把這個片子就完成了,電視台剪出三部片子,代表中國參加國際自然紀錄片展演,獲得了一個二等獎兩個三等獎。


當時自己的相機,先是尼康F80,後來數碼出來了,因為尼康用慣了,又買了尼康D80。才開始學計算機,像常用的一些應用軟體,有Photoshop、CDR、視頻編輯、SanDisk啊,做一些攝影、設計,最早設計這一塊我們全是手工做,當時對這個電腦設計這一塊我還有點不以為然的感覺,真正接觸以後,嘿這個太厲害了,那就學嘛,買電腦。


過了幾年,群藝館本身是個公益單位嘛,所以租房子就不行了,我又得找地方。當時我騎車子跑了一個月,找哪好,想來想去,乾脆就搬回到東關我們這個房子,這就十幾年了,一直到現在。


■ 攝閒來種花 | 攝影:石峰


想起來,地印那個地方,還是巧。那個地方在我上小學的時候駐紮過一個部隊,我們去慰問過,後來上了中學,我哥哥的同學在地印,我愛好這個,老去找他們玩,後來我又回漢中分在地印工作,最後又從那裡出來。


說了這麼多,我還是無悔的,這輩子乾的都是自己喜歡幹的事,這個很幸運。



整理 | 褒河浪人 | 陝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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