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和胡蘿蔔,孔大山和外星人

是個人物 發佈 2023-04-15T23:41:31.889405+00:00

和孔大山的第一次見面是晚上十點,他癱坐在郭帆公司的沙發上。當時,《宇宙探索編輯部》剛上映一周,這是他導演的第一部電影長片,他的生活迅速被路演和採訪填滿,從早到晚。我們見面這天,他海南路演結束剛回北京,機場回家的路上還在接受採訪,到家又一個電話連線,見面前一個小時剛剛結束。


和孔大山的第一次見面是晚上十點,他癱坐在郭帆公司的沙發上。當時,《宇宙探索編輯部》剛上映一周,這是他導演的第一部電影長片,他的生活迅速被路演和採訪填滿,從早到晚。我們見面這天,他海南路演結束剛回北京,機場回家的路上還在接受採訪,到家又一個電話連線,見面前一個小時剛剛結束。在人都走完的辦公室,他再次講著他講了無數遍的和電影有關的細節。很多時候不用提問,他就可以一直講下去,這是他這幾天練出來的肌肉反應。


最近幾年,國產影視作品中瀰漫著一種強烈的現實主義氛圍,許多創作者試圖通過對所謂社會熱點的探討,獲得觀眾的共鳴和更高的票房。但孔大山的《宇宙探索編輯部》顯得荒誕不經:一個民間科幻雜誌的編輯和他的幾個同伴,一路向西南去,尋找外星人。孔大山把這部片子的英文名取作《Journey to the west》,西遊記,他覺得它和這部古典小說的內核是相似的,一個以禪宗和哲學為底色的公路片。


電影公映後,獲得了很多讚美與共鳴,也有人表示「看不懂」「暈」,前者是因為故事瀰漫的荒誕、曖昧色彩,後者是因為全片使用手持鏡頭拍攝,畫面一直在晃動。這是郭帆導演(他是這部電影的監製,並在其中出演了一個小角色)一早提醒過的,但孔大山一意孤行——事實上,整部電影中,有許多地方他一意孤行。他是個看上去有點懶散、沒什麼愛好、喜歡宅在家裡打遊戲的青年,但他有強烈的個人趣味和堅持,這部片子裡聚集了他個人趣味引導的所有元素。


在孔大山身上,顯現出當下一種罕見的鬆弛和自由,勘景時他遇到一個「隕石獵人」,覺得有趣,就下定決心要為他寫一個角色,邀請他來演。「隕石獵人」最後在電影裡演了他自己。另一位出現在雜誌編輯部的演員崔大姐,也是他從一個討論外星人的論壇上找來的。


也因此,這不是一部工整的、嚴絲合縫的電影,但它荒誕、粗糲、曖昧的電影語言,卻傳遞出了很多生活本能性的東西。看到網上一些人對電影的評價,孔大山會點進這個人的主頁,看看這個人的日常,他好奇喜歡和不解這部電影的觀眾,在現實中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電影就是互通悲歡的這麼一個工具吧」,他總結道。不同背景的人由於這部電影而獲得連接。這是他十幾歲想要拍電影時就有的想法,通過電影發送一串密電、尋找同頻的其他人。


在片子的最後,唐志軍,那位矢志尋找外星人的雜誌主編,問出他一直求索的疑問:人存在於宇宙的意義是什麼?對孔大山來說,這也曾是他的困惑,劇本的創作也是他直面這個問題進而尋找答案的過程。最後,他用了片子裡那頭前方掛著胡蘿蔔的驢來回答這個問題:「沒有答案,那就意味著處處都可以是答案。」


以下為孔大山的講述。





文|呂蓓卡

編輯|槐楊

圖|受訪者提供(除特殊標記外)



1


殺青後我第一個反應是,我想跑路。


在劇本階段,這個故事在我腦子裡上演的時候,我能想像它會是一個在我心目中接近完美的電影,但是隨著籌備的進行,尤其拍攝過程中,我完全沒概念了。


每天都在處理各種麻煩,解決很多瑣事,著急忙慌,特別焦躁。動不動這個景突然不讓你拍了,或者是找了一個山洞,再去發現這山洞被水淹了。要跟無數人打交道,無數的機構,無數的部門,甚至是跟不同的天氣作對,這個世界本來運作的是明天下雨,但你明天就是要拍晴天;你就是要拍一個公路上的車戲,但明天它就讓你堵車。每天都在跟這些東西做對抗,我一點不享受,就是太痛苦,太折磨人了。


你好像是想通過電影去對抗熵增,想把一些混沌的、無秩序的東西在電影裡給它一個秩序、一個因果,但恰恰拍電影是最混亂的一個工作,你每天要對抗,你不僅要在你的電影本身劇作的故事裡對抗這個宇宙的熵增,在現實生活中亦是如此。


現在想想,37天真是一個非常瘋狂的進度。有好幾場戲拍的時候我喊「過」,是因為我在心裡安慰自己,說這場戲回頭有機會一定重拍。無數次我都覺得這個又拍砸了,那個也沒拍好。


你說片尾驢的那個鏡頭讓你印象很深,那是全片唯一補拍的鏡頭,因為正片拍攝的時候是冬天,山上下雪了,但是按照電影的需求,我必須得讓驢出現在一個水草豐茂、春風和煦的地方,所以只能換個季節再去拍。


為了拍這個鏡頭,我專門飛成都,開4個小時的車到山裡,那頭驢也要開4個小時車從另外一個地方去到那個山里,到那兒又拍了可能3個小時吧,完了再開4個小時回去。拍完,山上下雨了,加上大家也都餓了,就很著急從那個地方走了。結果回到成都,拷素材,發現卡里是空的。


在當時王一通(本片編劇、主演)眼裡,我應該是崩潰了,但其實我的第一反應是,我倒要看看我到底還能遭受些什麼。我就想,這次來補拍,又見朋友,又玩兒,開著車跟度假似的,輕輕鬆鬆就為了拍這一個鏡頭,我就覺得能不能讓我享受一下,沒想到,最後一個東西你都不給我一次享受的機會嗎?就這種感覺。最後你還要再九九八十一難給我補齊。特別像《西遊記》裡,你取了真經之後,心潮澎拜地滿載而歸,最後卻發現是無字之書。


一言難盡,但是沒辦法,還是得面對。第二天我給人家那驢主人打電話,他都崩潰了,他說你在幹嘛。他就不理解。他首先不理解一個驢車程來回8小時為了拍一個鏡頭,他更不理解你拍完之後,第二天讓我開8小時再去。我就只能說,加錢,加錢,別問,別問這麼多了啊,加錢。


那個地兒確實很美,我們第二次去的時候,心有餘悸,拍完就在現場把素材給拷了,還備份了。然後就覺得這麼遠的路程來,還是得好好體驗一下,特意在便利店裡買了點三明治可樂,就在那兒野餐。水挺涼的,好像是山上流下來的融化的雪水,我們把飲料泡在水裡,就是冰鎮的效果。我還想在那兒游泳,但水實在太涼了,就跟編劇王一通一塊泡了會兒腳。



當初正片殺青之後,一個多月我都不敢面對這個事兒。我不敢回身面對郭帆導演和王紅衛老師,以及所有的主創組員們。我覺得這兩年時間我騙了所有人,讓他們相信我是一個能拍出非常優秀作品的導演,但其實我拍了一堆垃圾,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


那會兒我跟剪輯師說你先剪著,我去找郭帆導演開會;跟郭帆導演說,我在剪輯師那兒剪片子。就是兩頭騙,其實我在家打遊戲。包括拍攝中,到了四川,我幾乎沒去過機房看素材,我不敢面對,就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我就是不知道這個電影假定性的建立是否成功。劇情片只要情節是按照劇本拍攝的,現場表演是合格的,視聽設計也是按計劃完成的,那你不用剪輯也能判斷成片的成色。但它是個偽紀錄片,你要在現實的語境下去完成劇情的傳遞,意味著你無從狡辯,你不能用「我就是這種風格」「我就想追求演員沒有表情」來合理化沒拍好,你就得把一個明明是編出來的事拍得跟真的一樣。但我覺得很多鏡頭沒拍好,演員也覺得沒發揮好,我就很擔心觀眾進不去。


直到剪輯師粗剪出來一版,我發現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糟糕。過了年之後,我開始上手。剪了幾天,之前的種種擔憂基本上就消除了,才重新建立了信心。我當時就覺得,我身邊的人或者跟我口味一樣的人一定會特別喜歡它。




2


很多人覺得我是在拍一個失敗者的故事,但一開始我不是這麼想的。


這個故事最開始啟發我的就是山東那個新聞,一個中年男的說自己在黃河岸邊鋪電網的時候電死了一個外星人,他把外星人的屍體搬回了自家的冰櫃。他說得一本正經,怎麼遇到的外星人,怎麼跟外星人打鬥,怎麼把外星人電死的,你知道是假的,但他講得跟真的似的。他給記者展示外星人的遺體,那是一個用矽膠做的外星人玩偶,非常荒誕。


我就想把這個故事拍成電影。但第一版梗概很拙劣,就是一個當代魔幻景觀大賞,以一個電視台攝影機的視角跟隨記者去報導,見證了一路光怪陸離的事情的發生。就像我之前拍的短片《法制未來時》,那種批判現實主義的風格,但是沒有靈魂,沒有任何人物和情感。


後來反思了一下,決定完全推倒重來。


我就開始想,這是一個找外星人的故事,聯想到八九十年代飛碟熱那會兒的時代氛圍。我想到有這樣一家雜誌社的編輯,當年肯定是意氣風發,像那個年代所有年輕人一樣,對世界、對宇宙充滿了好奇心。他覺得未來有我一份,我要為這個世界添磚加瓦,痴迷於尋找地外文明。


這樣的人過30年後,他會怎麼樣?他肯定是一個跟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人,肯定是一個精神世界跟現實世界有巨大縫隙的人,那他怎麼能夠精神自洽呢?這種錯位天然地就帶有戲劇性。



為了填上這個縫隙,我當時看各種天文學、物理學、科學、哲學和佛教的書,是為了獲得一些專業知識,作為一個背景信息。比如裡邊提到的紅巨星塌縮,W3星雲的乙醇,雪花點是宇宙誕生的餘暉。但一些來自生活的細節沒辦法用這些填充。我加了很多ufo愛好者、外星人的群,在群里看到一個「首屆星際文明探索論壇」,在北京,我就去了。


兩個阿姨在那兒聊回老家的事,老家在昴宿星,哀嘆它們怎麼還不派人來接我。旁邊放著她們的超市購物袋,剛買完打折雞蛋的那種。我就覺得,我來了什麼地方這是。又遇到一個四五十歲的阿姨,聽說她在圈子裡很有名,說她能打個電話給外星人,讓外星人過來給你看病,還不收費。什麼病都治,癌症治不了。還說治好了很多自閉症的兒童,現場有很多母親帶著孩子過來跟她道謝。


有一對母子,我中午吃飯的時候跟他們坐一桌。我就看他們跟其他人也不認識,就排隊要去見那個阿姨。好不容易輪到了,她就讓那個阿姨看看她兒子,兒子有自閉症。阿姨問,多大了?12了。阿姨打量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不行,太大了。


然後我就從那位母親臉上看到一種很複雜的表情,那個複雜是她一方面努力保持著禮貌性的微笑,另一方面又是一種不知道在她臉上出現過多少次的絕望或者失望。


你能想像這母親肯定天南海北去了很多地方,想要給她兒子治病。她來到這站,也是無數站中的一站,抱著又一個希望,沒想到等來的又是一個讓她失望的答案,你能想像這個母親肯定又要去踏上不知道去哪兒的下一站,去尋找新的答案。


這一幕之後,我一下子理解他們了。我覺得大家都是一種人,都在尋找自己的答案,只不過我們所謂正常生活中的人,很多用物質的方式去求解脫,努力賺錢,買房買車,有的人是用宗教。而他們是在自己那套精神世界裡有自己的神,就是外星人,他們會構建一個外星人世界體系。所以他們互稱家人。


電影裡的那個外星人聯絡站,現實中是有原型的,就在懷化。是一家父子三人,說是受外星人委託,修建了在地球的落腳點。我沒去過,但我在網上看到,那個父親是因為當年他弟弟死了,他自我欺騙也好,自我慰藉也好,反正在他的認知里,弟弟是被外星人帶走了,所以他建了那個「聯絡站」。這背後是個挺悲傷的故事。


有個媒體說你這個片子充滿了人文關懷,我說等會兒,你這個用詞我覺得擔當不起。人文關懷感覺是一個自上而下的(視角),我在憐憫他們,沒有,我不敢談什麼人文關懷,我覺得大家都一樣,都是皆苦的眾生。




3


對我來說,寫劇本的過程,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尋找答案的過程。


最開始我和編劇王一通去定這幾個人物的時候,他們是幹嘛的,每個人什麼性格,背景是什麼,為什麼要來這兒,都沒有想得很清楚。寫著寫著才發現他們好像都是一類人。很多無意識的情節或者故事線,好像都指向了一個共同的表達。你會越來越理解這些人。


比如唐志軍,我覺得他是個尼采式的人物。片頭用的蕭士塔高維奇《第二圓舞曲》,我當時聽完就覺得這是《酒神之歌》。如果要為尼采配一首人物主題音樂,這個曲子就特別精準。我聽這首歌的時候,腦海中仿佛看到尼採在一手拎著酒壺,一手在攪動著雲層,在天地間痛飲狂舞。


那首曲子在網易雲音樂上有一個評論,「一種理想主義懷著熱烈的情感在巨大的悲劇里狂歡,在痛苦和絕望里產生美好又盛大的幻覺。」我覺得這就是唐志軍的判詞。唐志軍就是這麼一個人。他騎上驢的那場戲是我心中真正的高潮戲,因為這是人物真正釋放了一次。這是唐志軍在這個電影裡唯一一次高興,真正快樂的時刻就是他在驢背上那短短的一段時間。他像是堂吉訶德,騎著他的毛驢揮舞著他的長矛沖向風車。


比如那個隕石獵人,他現實中的一個身份真的就是一名隕石獵人。我們在王一通的老家想找個石雕廠,一問路人,他說你們去找「仙瘋子」,我們一聽,能駕馭這個外號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就這麼打聽到隕石獵人的家了。


他是石雕廠的老闆,他的家就是片子裡有外星人冰櫃、門口寫著對聯的那個建築。我們剛進去,他就指著屋裡一堆摞起來可能一輛麵包車這麼高的黑色石頭堆,說這些都是隕石。「你看到我這手串嗎,就是隕石做的,你把這個手串放到你這個煙上,三秒鐘殺死裡面所有的尼古丁。」又衝著我們拿的礦泉水,「你這水靠上這個三分鐘,你再喝這個味道,會變的,它的振動波『嘀嘀嘀嘀嘀』,每秒上萬次振動,你放到酒上,三分鐘殺死裡面所有酒精。」


他還把我們帶到路邊,指著像沙發這麼大的一個大石頭,說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隕石,地球上所有隕石的母石就在這兒,一般人我不告訴他。但他在我們認識半個小時之後就告訴了我們。我說這沒人偷嗎,他說沒事兒,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這個人特別可愛,我就邀請他來片子裡演一個角色,就演他自己。應該說,是為了他,我才寫了那個角色。


他某種程度上也是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人。他在世俗意義上挺成功的,但是他的精神世界又跟這個世俗世界格格不入。我特別喜愛他,就是很少見的那種純樸的,很單純、很熱情的人。他活得也很自洽,每天有無窮無盡的力量,我覺得他比我們都幸福。




編輯部里那個崔阿姨,是我在星際文明論壇認識的,她也是一個神人,知識結構就是典型的民科,能從宇宙萬物理論講到陰陽五行再到區塊鏈。我邀請她來演,都沒給她寫詞,因為她自言自語,都是些玄之又玄的東西,我覺得特別棒。


故事後來又加入了孫一通這個角色,後半部分,他慢慢變成引領者,唐志軍是被他感化了,就像《西遊記》裡孫悟空對唐僧的開悟一樣。唐僧問孫悟空,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走到西天靈山呢?孫悟空就說你從小走到老,從老走到小,老小千番也還難,但若你見性至誠,念念回首,即是靈山。


就像孫一通在日食廣播的時候說,「請用小孔成像觀看,總之不要盯到天上看」,這句話就一語雙關嘛,也是在告訴唐志軍,不要老盯著天上看(笑)。隕石獵人見到唐志軍,握著他的手說,我要告訴你,沒在這兒,沒在這兒,沒在這兒。都很像《西遊記》裡菩薩來點化他,莫向外求。


你會發現,其實答案遍布在各個地方。




4


很多人問我和唐志軍有哪些比較像的地方,楊皓宇老師也說,覺得唐志軍和我很像,但我不認同。


唐志軍太極致了,或者說很純粹,但我沒他這麼純粹,我本質上還是個庸俗的人,一個沒有脫離低級趣味的人。可能我唯一和唐志軍相似的,是唐志軍研究外星人和我學習拍電影,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像是在苦練屠龍之術——一種理念高明而於現實無用的技巧。


在電影裡,唐志軍問了一個終極問題,「人類存在於宇宙中到底有什麼意義」。我寫劇本之前,就在想這個問題。也許是因為我一直在尋找這個答案,導致寫出來這樣一個劇本。


寫劇本之前那幾年,我有意識地看了一些哲學、禪宗的書。那會兒我特別排斥看電影,或者跟電影相關的東西。我越來越不喜歡局限於電影裡,甚至會很排斥、會厭惡,就想看一些無用之書。無論是史鐵生,還是《六祖壇經》,亂七八糟的什麼都看,後來發現,好像都跟後來這部電影息息相關。


我此前的問題可能就是因為一直太有目標了,每個階段又基本上能夠按部就班地去完成,比如說我想拍個電影,那我去考學,雖然高考成績不好,就先考一個我暫時能考上的曲線救國,等研究生再考北京電影學院。後來目標更明確了,除了要考導演系,而且導師還得是王紅衛老師。就好像在那個終極胡蘿蔔前面,還掛著幾個小胡蘿蔔,但也都如期一個個被我摘到了。


我上初中時,因為偏科,成績嚴重下滑,同學也不屑於跟你玩,因為你成績不好,覺得你跟他們不是一個階層的。後來上高中,開始聽搖滾樂,玩樂隊,老師就覺得這孩子完了;在學校里,老師通常會把壞學生的座位安排到講桌旁,或者是最後一排靠後門的位置。我更誇張,直接給我安排一個空教室里,你就自己在那兒待著吧。


還有個插曲,前兩天我高中班主任突然找我,邀請我作為優秀畢業生代表回去給學弟學妹們做講座。


哎呀,我覺得這太好玩了。就是當年拿你沒辦法,只能把你安排到一間空教室自生自滅的老師,現在邀請你回母校做講座——難道我去給大家分享我當年上課都是看的什麼閒書?逃課去網吧都玩的什麼遊戲?不上晚自習去玩樂隊排練演出都唱的什麼歌?所以我婉拒了,因為我如果真的去了,這一幕就太滑稽了,儘管這個邀請本身也足夠滑稽。


我家裡基本上要麼教師,要麼公務員。在山東這樣的一個家庭里,哪怕他們一個月工資可能只有四五千塊錢,但他們會覺得他們是世界的主人。他們對我的要求就是考上本科,因為有了本科學歷,就能回來考教師或者公務員了。


所以我就特別想反抗這些。高中我沒怎麼上過課,看閒書,也看電影,那時候看賈樟柯的《小武》,還有寧浩的《瘋狂的石頭》,這兩個電影讓我覺得,你能看到這個導演的態度、立場、審美,它不是一個商品或者流水線的產品,它是一個你能看到背後導演在想什麼的東西。相當於你發出了一個密電,裝載了你所有的頻率,你希望能被那些同頻的人收到。我也想拍電影。




5


電影上映之後,雖然我提前知道當導演要面臨海量的採訪,但是親身經歷之後還是不一樣。一天到晚都在說話,後來都形成肌肉記憶了。


被問得最多的就是為什麼選擇偽紀錄的形式,故事靈感來源於哪兒,小紅帽那個角色最後去哪了,他代表什麼意思,最後的對話是不是吃了毒蘑菇產生的幻覺……還有人問,你到底是表達什麼主題思想?最後那個DNA代表了什麼意思?我最怕這種問題。


我不想把電影拍成嚴絲合縫的東西,就喜歡電影裡這種模糊的地方,我想傳遞的就是一種曖昧的,對生活又有某種超越性的感覺,它是一種感覺,不能特別具象。


對我來說更新鮮的,是網上的那些評論。


網上有很多人的分析,有人的解讀甚至超過了你想表達的東西,你會覺得他的解讀好像比你之前想得更好,或者更有一層意思。我都不忍心告訴他我不是這麼想的。


比如有人問攝影機的視角是誰,對我來說那是個技術層面的問題,我就不想交代他是誰。但有個網友說,他覺得這就是唐志軍女兒的視角,到最後天台上,唐志軍終於自我和解了,他女兒才慢慢地離去,所以最後那個鏡頭越拉越遠。


當時看到這個讀解就覺得挺好的,這可能也是拍電影的樂趣吧。



片子在平遙點映的時候,獲得了很多讚美,那都是業內人士和影迷覺得你的技巧、你的影像風格,有新鮮的東西在,但現在我看到更多普通觀眾的評論,他不熟悉電影,他調動起來自身的生命經驗來表達他們對這個電影的感受。


有個微博上的評論,她說她今天因為看一個叫《宇宙探索編輯部》的電影而痛哭流涕,久久地沒辦法在電影院座椅上站起來,以至於她艱難地走出電影院,在大街上又痛哭了起來。我點進她主頁,去翻她的過往生活,都是特別光鮮地在分享特別美好的時刻,但是她看完這個電影之後,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表達出來了。


我一下子會覺得,作為創作者有點欣慰,這個電影安慰到她了。但作為一個人,我又有點心疼她,就會覺得她在平時生活中好像隱藏了很多東西。


電影很難真的去改變某種現實,它就是人們互通悲歡的這麼一個工具吧。


拍完《宇宙探索編輯部》,我覺得算是完成目標了。高中我就想要拍一個特別牛的電影,現在覺得此生無憾了。對我來說,我現在摘到那個從十幾歲就掛在我面前的胡蘿蔔了,接下來無非就是想想再掛點白菜啊還是掛點什麼別的水果蔬菜的。你問我之後想做什麼,我也不知道,暫時還在逃避吧。因為目前還沒有一個讓我特別想掛在眼前的事。


我不想被摁在電影工業的體系里,這不是我說的,是王紅衛老師說的。雖然我們沒有交流過,但他說出了我的心聲。我覺得我之所以能拍出這個電影,是因為我一直都是為了拍我想拍的電影而當的導演,而不是為了當導演所以才去拍的電影——這兩者是有本質的區別。


拍這個電影之前,郭帆導演就跟我說,他說你當導演,其實90%的時間都不是在做導演本身這件事,都是在處理跟導演沒關係的那些事。我已經幸運很多了,不用像其他導演一樣去面對投資的那種(問題),但依然還是挺消耗的。


我現在覺得在一個單位、一個公司或者一個組織里,每天有固定的工作時間,每天需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也相對穩定和簡單——這種我過去一直抗拒的生活方式,也挺好的。我現在挺希望有一個需要簡單且穩定的事情去做,這就意味著你有一個穩定的私人時間,以及穩定的獎勵機制。這其實是個特別幸福的事,焦慮感會少很多。


忘了高中還是大學,看到王朔某個文集的序里寫了這麼一句話,大意是,年輕的時候總以為重要的事情在後面,只要不停奔走就能看到,結果等到這些重要的事情都發生了,才發現其實重要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再往前走又是一片空白。


當時我不懂什麼意思,只是覺得寫得好。十幾年後,一下子明白了。


對我而言,拍《宇宙探索編輯部》的過程,以及這個電影本身,也算是回答了「人存在於宇宙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吧,我也是借寫劇本,尋找答案,這個電影就是我給出的一個結果。


你說沒有答案,這沒有什麼不可接受的,這不就是所有人類的困境嘛,大家都是活在一個被自己被他人虛構的故事裡,每天在地球的舞台上演戲,對吧。這是古往今來所有人都面臨的終極困境。


不過,誰讓你不篤信外星人的存在,誰讓你不相信昴宿星就是你老家呢,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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