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鋼琴家薛穎佳:用純粹的心,還原當年的美

上觀新聞 發佈 2023-05-01T18:43:28.807021+00:00

鋼琴家薛穎佳最近頻繁亮相滬上。今晚,他將與大提琴家王健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合作演出,不久後還將舉行個人獨奏會。從貝多芬、勃拉姆斯到德彪西……作為一位曲目涉獵十分廣泛的鋼琴家,薛穎佳在接受解放日報·上觀新聞專訪時暢談了他對音樂的理解。

鋼琴家薛穎佳最近頻繁亮相滬上。今晚,他將與大提琴家王健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合作演出,不久後還將舉行個人獨奏會。

從貝多芬、勃拉姆斯到德彪西……作為一位曲目涉獵十分廣泛的鋼琴家,薛穎佳在接受解放日報·上觀新聞專訪時暢談了他對音樂的理解。

互相妥協,互相激發

上觀:你即將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與大提琴家王健同台演奏,這是你們的首度合作嗎?

薛穎佳:是的。我和王健老師原本計劃2020年在國家大劇院合作演繹貝多芬《鋼琴與大提琴奏鳴曲》全集,這次的演出可以說是遲到了三年的合作。能與前輩同台,我覺得非常開心。

這次演出上半場的曲目是貝多芬和德彪西的《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這兩位都是我非常喜愛的作曲家。下半場的蕭邦《g小調大提琴奏鳴曲》是大提琴文獻中最傑出的作品之一。蕭邦非常喜愛大提琴,晚年在他的好友、大提琴家弗朗肖姆的建議與幫助下完成了這首作品。這是蕭邦的65號作品,而60號前後都是他最好的作品,比如58號《第三鋼琴奏鳴曲》、60號《船歌》、61號《幻想波蘭舞曲》。

《g小調大提琴奏鳴曲》對兩位演奏家都有很高的要求。大提琴的旋律非常美,鋼琴則負責音樂的織體與和聲,鋼琴所有的複雜技術都有所體現。這是一首能直達人心深處的作品,它會攪動我的情緒,演奏時有一種被牽扯的感覺。

上觀:你近年來一直活躍在室內樂舞台,與弦樂演奏家、聲樂家頻頻合作。你怎麼看待室內樂演奏?

薛穎佳:能與優秀的藝術家合作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我們能從對方身上獲得靈感與啟發,並且互相激發。室內樂合奏與獨奏最大的區別在於演奏者之間需要互相傾聽、互相理解。儘管彼此的大方向是一致的,但總有一些細節需要討論、磨合,這是一個互相妥協的過程,也是一個非常享受的過程。

2021年5月,薛穎佳與國內頂尖弦樂演奏家在上海音樂廳首演三部貝多芬《鋼琴協奏曲》的室內樂版

躊躇也是一種美好

上觀:5月6日,你即將在上海音樂廳舉行獨奏音樂會,曲目安排很特別。為什麼會選擇貝多芬、舒曼和勃拉姆斯的這幾首作品?

薛穎佳:貝多芬的《升F大調第二十四號鋼琴奏鳴曲》是獻給他的戀人特蕾莎的,舒曼《升f小調第一號鋼琴奏鳴曲》是獻給他的妻子克拉拉的,勃拉姆斯的118號鋼琴小品也是題獻給克拉拉的。我曾經想把這場音樂會命名為「克拉拉與特蕾莎」,她們都是作曲家生命中很重要的女性,大家可以感受到愛情給作曲家們帶來的靈感以及對於創作的激勵。

上觀:勃拉姆斯與克拉拉的故事流傳很廣,他暗戀克拉拉四十多年,在舒曼去世後一直與她保持距離,並終身未婚。他寫給克拉拉的這部作品與舒曼的有何不同?

薛穎佳:勃拉姆斯與舒曼都把各自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旋律用在了對克拉拉的描繪與讚頌上,但兩人的音樂性格完全不同。

勃拉姆斯118號、119號鋼琴小品是他最後兩部鋼琴作品,非常精簡、凝練,可謂洗盡鉛華,是他鋼琴獨奏的「天鵝之歌」。作品118號包含4首間奏曲及浪漫曲、敘事曲。間奏曲最早出現於歌劇的兩幕之間,勃拉姆斯是第一位把間奏曲作為鋼琴獨奏的作曲家。

儘管這兩部作品被稱為鋼琴小品,因為其中每首曲子只有三五分鐘的長度,但是音樂中所蘊含的能量遠遠超過了小品,它們包含了勃拉姆斯晚年對人生的回憶與思考,尤其是作品118號的第五首「浪漫曲」,仿佛是對克拉拉的素描畫像。

勃拉姆斯晚年的音樂比較深沉,甚至有一些晦澀,這與他的情感經歷有關。他與舒曼是亦師亦友的關係,他對克拉拉的情感也是複雜的,舒曼去世後,他一直照顧、守護著克拉拉以及她與舒曼的孩子。克拉拉去世後的第二年,勃拉姆斯才「放心」離去。對勃拉姆斯來說,情感可能是一種精神上的寄託,因此他的音樂有一點憂鬱。但勃拉姆斯又是一個非常溫暖的人,他的旋律常常能讓你感受到溫度。

上觀:指揮家海丁克曾說,貝多芬的音樂像高山,勃拉姆斯的音樂如大海。

薛穎佳:勃拉姆斯音樂中的高潮往往會鋪墊很久,如海浪一樣起伏,默默積聚著力量,然後給人強烈的滿足感。他曾經深受貝多芬的影響,立志要做貝多芬音樂的繼承人。最終他成了自己,成了獨一無二的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的音樂憂鬱、溫暖,帶著一點糾結。你能在他的旋律里聽到徘徊,聽到他的猶豫不決,有時候躊躇恰恰是人生美好的狀態,他的音樂因此而豐滿。他是習慣進三步、退兩步的人,他在譜子中使用最多的音樂術語是「poco」,意思就是漸漸地,他喜歡用漸強、漸弱、漸快、漸慢,也喜歡用中強、中弱。而在貝多芬的譜子裡很少看到這樣的記號,他的音樂強就是強,弱就是弱,黑白分明。勃拉姆斯似乎很怕自己會過頭,他一直是謹慎、保守的,把自己束縛在一個框架里,不讓自己出格。

鋼琴家薛穎佳

在音樂面前保持純粹

上觀:貝多芬是你最鍾愛的作曲家,這首寫給特蕾莎的《升F大調第二十四號奏鳴曲》有何特別之處?

薛穎佳:這首作品裡的貝多芬並不是大家所熟悉的那個憤怒、悲愴、不屈的貝多芬,而是一位浪漫、甜蜜的戀愛中的作曲家。尤其是第一樂章中那充滿歌唱性的旋律,提醒著我們貝多芬的音樂也可以這樣抒情、優美。這首作品的另一個特別之處在於它是升F大調,有6個升號,這在鋼琴奏鳴曲中是非常少見的,演奏時會用到大量的黑鍵,難度不小。

這部柔和、寧靜的作品只有兩個樂章,加起來不到10分鐘,這在貝多芬的奏鳴曲中是很短的。我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當一位重要的女性出現在作曲家生命中時,會對他的創作帶來哪些影響和變化。

上觀:最近同時準備兩場重要音樂會,對你來說是一種挑戰吧?

薛穎佳:是的,一天可能會練八九個小時,雖然苦,但是很開心,可以有機會學習這麼多偉大的作品。浸在音樂中時,會發現貝多芬也好、勃拉姆斯也好,他們的愛與痛與現代人其實並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這就是古典音樂的魅力,儘管它非常抽象,但通過聽覺可以讓我們領悟到通過其他方式都難以理解的東西。聽音樂的某一刻,可能對某件事就釋然了。聽完音樂會,你就不再是剛才走進音樂廳的那個人了,說不定得到了某種解脫。

上觀:所以,演奏音樂需要一定的想像力,去共情作曲家當年的喜怒哀樂。

薛穎佳:這或許和演員有共通之處,必須進入那個角色,成為那個人。當我們演奏兩三百年前的作品時,要理解那個時代,盡力把當年的美感還原出來。

上觀:你是怎樣體會並還原當年的美感的?

薛穎佳:閱讀、學習、旅行……可以通過各種音樂之外的積累去想像、體會作曲家當年的生活與心境。他們的生活中沒有任何電子產品,甚至連照明都要用蠟燭,文學、藝術是他們最主要的精神享受。因此,他們在創作中有一種很專注的狀態,而且聽眾也很專注。我們在學習這些經典作品的時候也要有一種專注的狀態,在音樂面前保持一種純粹。學音樂最怕心不純淨,在音樂中如果靜不下來,是很難真正深入作品的。

當然,時代在進步,演奏者有自己的閱歷與理解,在演繹的時候一定會注入新的東西。而好的作品是永遠不怕注入新元素的,就像貝多芬的奏鳴曲永遠可以注入新的解釋——只要能夠說服聽眾。

上觀:今年6月,你將與上海愛樂樂團合作,在張國勇的指揮下演奏蕭士塔高維奇的《第一鋼琴協奏曲》。你的曲目涉獵一直很廣泛,為什麼對自己有這樣的要求?

薛穎佳:我每年都會逼著自己換曲目,不能永遠只彈自己擅長的作品。除了獨奏音樂會,我還喜歡演奏室內樂作品,並且保持與大樂隊的合作。

有時候確實會問自己,為什麼把自己「逼」成這樣,生活中除了教學之外,幾乎就是演奏。我覺得人的一生很有限,而鋼琴的曲目庫又如此巨大,一輩子也彈不完,我想儘可能地去探索更多作曲家的音樂,我一直保持著這種好奇心。我想,從事藝術可能就需要一些「吃力不討好」的精神,輕輕鬆鬆的狀態是很難呈現真正的精品給觀眾的。

欄目主編:龔丹韻 題圖來源:受訪者提供

來源:作者:陳俊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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