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一]
下一站，千島湖。
千島湖，對生活在杭州的人們來說，是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從前年少時，還是自駕游的前世代，舟車不便，坐長途汽車，或從杭州城南的錢塘江碼頭溯江而上，一路輪船慢吞吞地經富陽至桐廬，至建德，終於到了上游的新安江。從富春江到新安江，沿江一路美景，會讓遊人隨時有下船的衝動，一路的千里江山圖，奇山異水，天下獨絕，人文與自然相輝映，江南的水墨煙雨正好，為什麼非要再折騰去淳安千島湖，看一個其實是水利工程的大水庫呢？
但千島湖不知何時起就名滿天下，總有那麼一二個堅挺的理由，讓沒有抵達過它的人，覺得一生中必須抵達一次。或許是因為早已淹在水下的嚴州府，或許是因為號稱「千島」，它一直有幾分神秘感和陌生感，讓人想去一探究竟。
傳統的抵達模式是，你從全中國或世界各地的某一角落，先到了杭州，與西湖親密接觸了之後，知道杭州以外還有一個不知比西湖大多少倍的千島湖，於是你作為一個遊客去了，你可能先到了淳安縣城，一座古樸的，不怎麼繁華的，有點稍稍落後於時代的縣城，在縣城的某些街道上，千島湖的水域就在眼前。你在淳安縣城的街上沿著湖轉了轉，吃了一頓有當地特色的午飯，下午，你懷著好奇心朝著千島湖深處去了，你在某個碼頭登上一條遊船，船上有很多陌生遊客，伴隨著手持喇叭的導遊的標準化介紹，你們一起坐船瀏覽了千島湖，中間你隨著一眾來自五湖四海的遊客魚貫上岸，登上了幾座小島，鳥島蛇島之類，正值盛夏時節，你被太陽曬得有些疲乏，你很想獨自清靜片刻，但這場島嶼間的遊覽像一種慣性，你隨遊客的人流穿梭了幾座小島嶼之後，就到了下午三四點鐘，大多數選擇了千島湖一日游的外地遊客此時已進入千島湖旅程的尾聲，他們將在日落之前離開此地，與這裡的湖與島告別。這樣的告別，往往只滿足於「看過了」的滿足，並無多少情感的留戀。
印象中，從前的千島湖，並不太擅長捕獲遊人的心。它是一個客觀的存在，美是美的，但這種美是公開的，盛大的，並不那麼細膩，也不那麼私人。人們一親香澤之後，來去都是行色匆匆。
此去經年，眨眼到了新千年之初，再見之時，新的千島湖也有了新千年後的模樣。千島湖周邊有了幾家不錯的酒店，酒店就在湖邊，豪奢一點的，酒店內有遊艇碼頭，遊艇是可以出租去湖上的，讓你過一把仿佛在香港維多利亞海灣登上遊艇馳騁水上的富人癮，你和朋友家人立在遊艇甲板上，忙著拍各種照片，仿佛拍照才是登上遊艇的終極意義，半個小時一個小時的「富人」癮過足之後，你下了遊艇，作為遊客，你並沒有發現有特別適合你玩一把的水上運動。
那時候，有一個叫「團建」的詞雖未像今天這樣流行起來，但已經有一些公司的年輕人看中了以千島湖的大酒店為據點，花上周末住一兩天，來此地過一下歡樂熱鬧的「集體生活」，一起吃吃飯，喝喝酒，唱唱歌，夜裡年輕人們一起在湖邊散步，談談人生，或許還能因為千島湖的一夜，因為千島湖的歌聲，男女青年擦出愛的火花來，也不愧是「千島湖的良宵」了。
五月的這一天，又時隔了許多年後，已是初夏。再次踏上千島湖之境，我忽然想，從前那些關於千島湖的記憶是否可靠？
這裡完全是一片嶄新的天地。從杭州開車過來的一路上，是新的公路，路旁有新的自駕游驛站，各種新的民宿和酒店，在湖岸邊星羅棋布，好像我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厲害的騎行者，乾脆從杭州出發，騎行去千島湖。一位朋友乘五一假日，環千島湖騎行140公里。
想起一些關於千島湖的往事。應該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事了。一個江南鄉下的女孩，家中因為突遭變故，親人去世了，家裡有幾張小嘴要吃飯，怕養不活，索性想送掉一個女孩給別人家養。這家人家訪了好幾戶想收養小孩的家庭，後來通過親戚介紹，把這小女孩送到了一戶山里人家，就是淳安的千島湖人家。小女孩六七歲了，哭哭啼啼地告別了家裡的親人，被一個親戚領著，送去了養父母家裡。但過了一個月，小女孩剛滿十八歲的哥哥不知是如何地從杭州的鄉下趕著路，一路找到了妹妹的「新家」，本來哥哥只是想去看看妹妹過得怎樣，可這一去，妹妹哭天搶地地要跟哥哥回家，說哪怕再苦再餓也要回家，哥哥跟那家淳樸的山裡人家商量後，真的把妹妹又帶回了家，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
這個故事的後來，是小女孩人到中年後，忽然對千島湖有了感情。她說後來的那些年，她家和千島湖的那家人一直有走動，像走親戚一樣來往，現在她退休了，尤其是這幾年，越來越喜歡千島湖這個小時候她拼命要逃離的地方，她在那裡買了一套房子，打算過幾年去那裡養老。
她說，真的越來越喜歡那裡的山青水秀，讓我心安。
你小時候，好像淳安很窮？
是的，那時候山里是很窮，而且交通也不便。她說。
現在越來越像一個歐洲小鎮了。我說。
真的嗎？她欣喜地問我。
我看到了滿天的星星，這個應該以前也有。還有水上的皮划艇，民宿邊一直接連著湖的游泳池，還有晚上的路邊酒吧，我們昨夜就坐在露天喝啤酒。雖然有幾隻蚊子，但我們馬上摘了幾片薄荷葉，用手搓了搓抹在身上，蚊子就不來咬我們了。
薄荷葉很香啊。我一邊說著，一邊將一片葉子泡進了啤酒里。
我坐在一家叫「舷外之味」的餐吧的露天空地上，她問我今晚住哪裡，我說是一個民宿，叫大樂之野。
可能是沉浸在我描述的夜色下薄荷葉的香氣里，她不再說話，或許「大樂之野」的名字，又讓她回到了童年，那曾經懵懵懂懂又擔驚受怕的那一個月寄養在千島湖山里人家的時光。
夜裡，才有一絲絲涼風吹來。我們喝著啤酒，聊著天南地北。我們住的這個地方在界首島上，是千島湖的魯能勝地。大樂之野的房間訂完了，另幾個朋友就住在邊上一家叫相跡的民宿。
朋友說，夜裡沒有睡好，樓上住的是一群小姑娘，昨夜她們鬧得那個歡。應該有五六個吧，一起歌唱，唱「如果開心你就拍拍手，如果開心你就跺跺腳」，於是她們就拍起手來，跺起腳來。她不忍心打斷姑娘們難得的歡聚時光。
「這不，疫情三年，終於出了窩，呼朋喚友，多少青春熱血的年輕人需要宣洩，我不想破壞她們的豪興，甚至都想加入她們。」沒睡好覺的那位說。
正閒話時，馬路邊上，一大群孩子和他們的父母走過，大約是剛到這裡。孩子們格外興奮，爸媽們亦步亦趨。幾戶人家，彼此都是熟識的吧，一看便知是親子出遊。
如果是親子度假，這裡有什麼好玩的呢？還像我們那會兒，白天要頂著烈日去坐船參觀島嶼嗎？我正想著，「選擇題」答案的一種就來了。
一對父子來到了我們身邊的空地上。他們將一隻皮划子的「殼」攤開在地上，老爸擺出充氣的工具，男孩子在一旁興奮地看著，不時去這裡摸一摸，那裡捏一捏。第一回似乎氣沒有打進去，老爸又繼續調整了一下，這下子順暢了。不一會兒，我們看著皮划艇的舟子在水泥地上鼓起來了，立成了一隻生動的夜船。夜色下，父子倆是試著演練一回。男孩子在邊上鼓起掌來，明天一大早就可以揚帆起航嘍。我們一起聊起來。男孩子的父親說，白天他們在附近的亞運村走了走，男孩子最感興趣的是鐵人三項，自行車運動，各種水上運動。要爸爸明年帶他來看比賽。
不由得贊道：現在的00後孩子們，是越來越會戶外運動的玩法了，以前都是國外的電影裡看著，羨慕幾下。
怪不得夜色下，我們看到在這面積不小的魯能基地有那麼多孩子跑來跑去的。這裡有很多的戶外運動項目，水上運動，攀岩等等。
「早上我們四處亂逛時，看到一個遊樂園裡，有一個小姐姐繫著保險帶，正在教練的指導下玩著戶外探險項目，我也想玩。」男孩子跟他爸爸要求，又說，「今天上午我在大太陽下，來回走了一回搖晃得厲害的吊橋，也挺好玩的。」
千島湖，早已不是我們記憶深處那個千島湖了。我們人到中年了，千島湖卻變年輕了。即便在七月的夏夜下，它也是動感的，時尚的，活力四射的。
亞運會的一個分會場就在千島湖魯能基地。白天，我們看到了亞運會的自行車比賽場館。除了自行車比賽，這個分會場上還將主辦水上運動等比賽項目。正是因為亞運會，千島湖吸引了更多的親子家庭來此度假，順便提前來探個營。山坡上，魯能基地的亞運會運動員村此刻寂靜無聲，匍匐於一片黑暗中，但也許明年的某個時刻，這裡將人聲鼎沸，熱力喧騰。
在千島湖，夜裡的野趣是豐富的。暢飲之後，我們起身走向野外，道旁都是碧野花草的暗影，山上在黑暗中由濃綠變成深綠，越夜越寂靜，那山上的綠就也睡熟了。
在由一彎月牙兒和滿天星星的夜空下，我們被一處叫「月光島」的詩境所吸引，走上一個山坡，原來，一個「光影萬象」的千島湖國際光影藝術雙年展正在展出，我們走過「弦月」、走過「繁星」，仿佛抵達了一個「千舸圍燈夢裡湖」的詩性夢境。
「螢火蟲！」同行的一個姑娘叫起來，無比開心。天上的星星，越來越多，繁星籠罩著我們這些都市來的人。螢火蟲，則將我們的記憶拉回到了童年。
千島湖的螢火蟲，一閃一閃地，像一樹一樹的花開，它們飛舞著，自由的小精靈們，我們一起來唱首歌吧，
歸去，臨睡前，她在日記里寫道——
追著螢火蟲，不知不覺爬到半山坡，一身暴汗，很是舒暢。我捉到了5隻螢火蟲，雅安丁真用煙盒小心翼翼地裝好了，現在帶到了房間裡，它們還在閃呀閃，我索性就關了燈，閃耀吧，千島湖上的螢火蟲。
[晝之二]
天亮了，置身湖與島之中。
千島湖的湖，是百變女郎。有的湖很靜，靜如處子，有的湖很鬧，浪花翻騰。有的湖很淑女，有下午三四點陰影下的惆悵，有的湖野里野氣，野趣得像沒見過世面的村姑。
界首列島整體呈指狀延伸至湖中。湖島相間，港灣錯綜，動植物種類非常豐富，尤其以鳥和魚為重。我們在湖島間遊蕩，同行的朋友小苟是四川雅安人，長得像丁真，我們笑稱小苟為雅安丁真。雅安丁真在湖邊的葦叢間鑽來鑽去，采野果子，摘了青果子，隨口就咬，說要嘗嘗是什麼味道。我問，這能吃嗎？雅安丁真說，噢，還很澀呢。80後的小苟在湖邊，與周圍所有的花花草草連接在一起，露出天真爛漫的笑。
有些湖，是專為了千島湖的魚而來的。或者應該反過來說，千島湖那著名的大魚，就是奔著千島湖的湖而來的。這些大魚們本來潛伏在湖中，我們看不見它們，但它們有時忽然就躍出水面，現出白亮的身子，我們在不同的湖裡見到過翻騰的魚們。也許有一天，它們被捕撈起來，端上了餐桌。
湖邊的很多家餐館都會主打千島湖大魚頭。四五六七斤的都有，看食客的人數，店家會給你們合適重量的魚。幾天下來，我們品嘗了三種大魚頭的滋味：第一晚是剁椒魚頭，就在大樂之野邊上的「朋友圈鮮魚館」，味道勁爆。第二天中午，在縣城的湖邊餐廳，清湯大魚頭，味道清淡，湯色如牛奶。第三頓，是用番茄燉的酸湯魚頭，酸酸甜甜。
千島湖大魚頭的那一味酸湯里，調出的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以及美好生活的全部滋味。
千島湖的滋味還有什麼呢？還有。極鮮的小湖蝦，野筍燉的農家老豆腐，最地道的酒釀圓子羹。魚有很多種做法，豆腐也有很多種作法。各種野菜，都是極好的。
坐中女友說起她先生，笑道，你給我一碗心靈雞湯，不如給我各種千島湖野菜，這樣我更能抵達靈魂的自由。
有些湖在光線的照射下，成了九寨溝的湖，碧綠清澈見底，心遠地自偏。有一片湖水，像西湖的水，無風時像「平湖秋月」的一面鏡子。
千島湖的湖，到底有多少種樣子呢？這或許值得在野外做一個田野調查的。
雅安丁真采野果的湖，就在一個千島湖的古村落旁邊。我們走進古村落，只見數間傾圯的空房子隱沒於荒草之間。再往深處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樹，就像《魔戒》裡的樹精，紮根在這片湖島上。房子的牆上還能看到「只生一個好」的標語，另一處磚瓦平房，門檐上的幾個字卻是「高樓江畔」，這時代巨大的落差呀，又勾起人無限的滄海桑田之感。
荒草與靜湖之間的千島湖的古村老房，也是一段又一段歷史的承載者。
後來我們才知道，我們所住的那一片民宿，原來也是這個古村落的一部分，只是現在已經改建得完全不知原初的樣子了。中國綠髮將從前的千島湖古村落，打造成了如今北緯30度的世界湖島樂享度假勝地，萬畝國際生態旅遊度假區的千島魯能勝地。
島與湖，湖與村，村與人，都在歷史與當下的縫隙之間，明明滅滅。
第二日，我們從魯能基地的住處進了城，縣城的千島湖讓我們跟記憶中的千島湖接上了軌。是呀，這是同一個千島湖，從前的千島湖依然在，只不過當下的千島湖早已跳脫出從前的千島湖記憶了。每一天的湖水都是新的，一座縣城也在日新月異中。
我們去傳說中著名的網紅打卡地——「日落.下午茶」打卡，正是下午時分，海邊的艷照高照，不，這明明是湖，但這湖此刻就像海。像大海的顏色，像大海的海灘。幾頂大陽傘支在「海灘」邊，陽光下的陰影處，是幾處小情小調的小靜物。穿漂亮衣裙的姑娘們不時坐在太陽傘下，讓人拍下這美麗動人的時刻。
落日咖啡廳的千島湖時光，是時尚之美，青春之美，陽光燦爛的美。
喝著冰咖啡和啤酒，下午時光易逝，這裡已經變得擁擠。我們在落日之前離開，將這裡留給更多湧來的青春少年們。
從淳安縣城返回界首列島的千島湖魯能基地，大約有四十分鐘車程，離開時，想像著再過一個小時，當落日和晚霞鋪滿「海上」，這裡會有一場伴隨著動感音樂的狂歡嗎？
仿佛聽到他們在落日中搖擺身軀，大聲歌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很多的人，都盼著告別過去，重新出發。
曲終人散後，千島湖所有的湖，終將歸於寧靜，讓疲憊的心得到棲息。
離開前的那天，晝延伸至夜，她像童年時的盛夏之夜那樣，坐在界首島的大樂之野二樓的一處露台上看星空，天一點點在夜深後涼下來，神思遨遊，海闊天空，這樣的夜晚，沒有人想回屋裡去。
途中的騎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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