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消失了

投稿指南 發佈 2023-05-26T21:18:41.942297+00:00

作為80年代文青圈子的頂流網紅作家,近些年來,圍繞安妮寶貝一直有一個獨特的現象:曾經的讀者們回憶起閱讀安妮寶貝的時光,大多並非感懷青春之美好、易逝,而是覺得羞於啟齒——「讀安妮寶貝是一種『恥辱』」。

本期作者 · Boli

欄目「作家野史」·安妮寶貝

作為80年代文青圈子的頂流網紅作家,近些年來,圍繞安妮寶貝一直有一個獨特的現象:

曾經的讀者們回憶起閱讀安妮寶貝的時光,大多並非感懷青春之美好、易逝,而是覺得羞於啟齒——「讀安妮寶貝是一種『恥辱』」

寫作20餘年,貼在安妮寶貝身上的標籤並不少,且幾乎清一色以負面為主:「小資產階級的無病呻吟」「80後精神毒品」「矯揉造作的都市言情傷痛寫手」……其文風也在網絡上被許多人惡意模仿和扭曲。

如今「安妮寶貝」四個字已經很少出現在大眾視野,最早的那批80後讀者也已步入中年。

其實早在2014年,安妮寶貝就已更名為「慶山」,寫作風格也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當初和安妮寶貝同時期火起來的譬如寧財神、李尋歡等網絡作家,早已不再從事純文學寫作,要麼轉行做了編劇,要麼下海從商,只有安妮寶貝,哦不,慶山,還在以幾乎一年一本的速度向文學市場供給屬於她的文字與思索。

是的,她還在寫。


1974年夏天,一個叫勵婕的女孩在浙江省寧波市的一個小漁村里出生了。

在海邊農村長大的她害羞敏感、不善交際、朋友寥寥,加上父親工作繁忙,母親脾氣急躁,她總是獨自玩耍,在臥室看書或者在房屋後的大池塘逗留一整天。

童年長時間的獨處讓她比同齡人多了一份寂靜、敏感與惆悵。

安妮寶貝

青少年時期的勵捷和大多數規規矩矩的女孩一樣,遵從父母的心願,按部就班讀書、考學,從經濟學專業畢業後的她聽從父母的建議,在中國銀行寧波市分行做了營業部職員。

20世紀80年代,法國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被翻譯來中國,20來歲的勵捷第一次讀到杜拉斯,心裡某根弦被撥動了。

王小波在雜文集《沉默的大多數》裡說:

「我總覺得讀過了《情人》,就算知道了現代小說藝術;讀過王道乾先生的譯筆,就算知道什麼是現代中國的語言文學了。」

文藝作品裡涌動的愛欲與銀行日復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形成鮮明的對比,這個叫勵捷的女孩終於按捺不住了。

杜拉斯《情人》

90年代正是網際網路探索成長期。

1997年末,美籍華人朱威廉出於對文學的熱愛,以「生活,感受,隨想」為宗旨創立了中國第一個文學網站「榕樹下」。

網絡文學逐漸成為時新的閱讀與娛樂方式。

1998年,24歲的勵捷以信手署下的筆名「安妮寶貝」在電腦上開始了寫作生涯,在BBS上傳了第一篇小說《告別薇安》,開始用喃喃自語式的細碎句子描摹破碎的情感、漂泊的女性、都市小資的孤寂。

這些並不成熟的隨想式習作卻意外走紅網絡,安妮寶貝憑藉其陰鬱頹廢的獨特筆調,受到網友們的鋪天蓋地的喜愛。

讀者們的熱情給了這個向來內斂順從的女孩以勇氣。次年,安妮寶貝便不顧父母反對,辭掉了銀行的工作。

她先是來到南京短暫居留,在廣告行業就職,後又輾轉來到上海,見到了榕樹下的朱威廉。

於是在榕樹下的公司架構中,安妮寶貝搖身一變成為了內容製作主管,網站主編是路金波,也就是李尋歡。

榕樹下團隊(安妮寶貝右一)

在由榕樹下孕育出的第一代網絡作家中,安妮寶貝與李尋歡、寧財神、邢育森後來被並稱為榕樹下「四大殺手」,在網絡上紅極一時。

其中安妮寶貝更是憑藉其鮮明獨特的行文風格在四位作家中最受關注。

2000年1月,全世界都在迎接21世紀,慶祝千禧年的到來,伴隨著的是下海經商潮、城市化。

安妮寶貝的《告別薇安》正是在這個時間裡出版,她頹廢陰鬱的文字格調恰好道出了狂歡背後年輕人內心華麗頹靡的孤寂與迷茫,用她自己的文字來概括就是——

「生命是一場幻覺,煙花綻放了,我們離開了。」

她的寫作對象總是圍繞著繁華都市生活的邊緣年輕人,主題大多關於年少的的情慾與妄想,堆砌出了一大堆深入人心的形象。

如「海藻般的頭髮」、「光腳穿白球鞋的女孩」、「穿白棉布襯衣和菸灰色褲子的男人」「喝冰水、在冰涼的地板上走」……

安妮寶貝

《告別薇安》最終創下40萬冊的輝煌銷售業績,安妮寶貝的書一度成為小資必備,安妮寶貝本人則成為無數文青心目中的「網紅」。

同時出版的還有安妮寶貝的小說散文集《八月未央》,描寫的依然是城市游離者的生活,以及關於煙花般的愛情、告別、死亡和流浪。

當時一位17歲的少年特地從四川自貢來到上海榕樹下的辦公室,只為看安妮寶貝一眼。

為了追隨偶像,他以「第四維」的筆名也開始在榕樹下碼字、寫下那些有關青春的明媚與憂傷。

他,就是「小四」郭敬明。


2001年2月,安妮寶貝離開了榕樹下,北上來到首都。

從榕樹下離開後,安妮寶貝也就退出了網絡寫作,全面轉向傳統的紙質出版寫作,並向長篇小說的方向發力。

從2001年到2004年,安妮寶貝相繼出版了《彼岸花》《薔薇島嶼》《二三事》《清醒記》四本書。

2004年被稱為「青春文學年」。

這一年,以80後作者為主體的青春文學類作品在這一年度占領圖書市場高達10%,其中又以郭敬明、饒雪漫的「青春疼痛文學風」為主打。

安妮寶貝的作品依然本本暢銷,但這些作品在保留早期文章的頹廢色彩和情愛主題之外,多了一些她對生命的點滴感悟與省思。

安妮寶貝

安妮寶貝愛旅行,在西藏、越南、印度等都留下了她的足跡。旅行、讀書、寫作、思考構成了她生活的絕大部分。

《薔薇島嶼》是安妮寶貝在東南亞國家的旅行攝影散文集,在這本書寫作之前,她的父親剛剛離世。

至親的去世對她產生了很深的影響,無論是思考和寫作方式,都悄然發生了轉變。

親人的生離死別讓安妮寶貝重新思考生命、家庭、人與人關係的本質。

《薔薇島嶼》中,安妮寶貝在旅途中一邊行走,一邊梳理自己的感悟與心緒,不再像往日一樣僅僅痴纏於頹靡的男女情愛。

讀者認為,《薔薇島嶼》是她最接近「普通人」心境的作品。

安妮寶貝《薔薇島嶼》

一直以來,關於安妮寶貝的評價兩極分化極為嚴重。

喜歡的人很喜歡,對她的文字幾近痴迷;但討厭的人對其鄙夷至極,認為其文字不過是「小資產階級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的自憐」。

2005年,安妮寶貝成功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其文學上的能力與貢獻得到了官方認可。

不過,外界是非好壞的評價似乎並未影響安妮寶貝的寫作態度與進度,她依然以平均一年一本的速度將筆下的文字集結成冊,供大眾自由閱讀與批判。

安妮寶貝

2006年出版的《蓮花》是安妮寶貝寫作生涯上一個明顯轉折點。

這本小說是由幾位主角的回憶交織而成,儘管結局仍然充滿缺憾,但安妮寶貝不再認為生命與愛情只是「虛無的煙花」,很多缺失開始被接納。

正如她在書里寫道那樣:

「我的前半生已經過完,後半生還沒有開始,我被停滯了。」

很多從《告別薇安》一路跟來的老讀者認為《蓮花》是安妮寶貝最好的作品。也是從這本書開始,國內不少人開始知道墨脫這個地方,安妮寶貝筆下的救贖之地。

《蓮花》之後,安妮寶貝像自己筆下的人物一樣,開始往靈修的方向堅定前行。

《蓮花》像是一個最後的告別禮,從此,安妮寶貝和曾經的讀者開始逐漸分道揚鑣。

2007年國慶節,安妮寶貝在北京誕下了一個重達六斤四兩的女兒,名叫「恩養」。

安妮寶貝與友人

她在博客中簡單表達了對讀者們祝福的感謝,卻拒絕回答一切有關孩子父親的問題。

私人生活上,安妮寶貝向來相當低調,儘可能減少暴露在大眾視野的機會。而文學上,安妮寶貝卻有著相當大的野心。

生完女兒後沉寂了近4年沒有出版作品集的安妮寶貝,出人意料地,在2011年做出了一本叫《大方》的雜誌。

當時市場上的雜誌多以單一的青春小說、純文學為主,安妮寶貝取名「大方」,意以大方開闊的辦刊精神擁抱當時日趨式微的純文藝市場。

《大方》雜誌

《大方》不同於一般的速食雜誌和日益廣泛流行的博客網站,裡面每篇文章都在八千字以上,不追隨熱點資訊,不製造勁爆話題。

為了使讀者獲得「靜謐沉浸的閱讀時光」,安妮寶貝編輯團隊還專門請人繪製了大量古典風格的插圖,整本雜誌極具東方文藝氣質。

從雜誌打頭的「村上春樹訪談錄」就可以窺得安妮寶貝的野心。村上春樹向來很少接受媒體採訪,而《大方》開篇即是首次獨家翻譯、全文刊載日本編輯松家之仁對村上春樹長達三天兩夜的超級深度訪談。

此外還有賈樟柯、黃碧雲、郭正佩等名家助陣,甚至還刊登了周作人的未發表作品《龍是什麼?》。

安妮寶貝採訪

《大方》第一期首印量高達100萬冊,頗受讀者歡迎,然而僅僅刊印了兩期,便因為「以書代刊」的風波被迫停刊。

而這一階段安妮寶貝寫作與審美調性已經愈發沖淡,從《素年錦時》到《春宴》,安妮寶貝的文字開始變得清簡而有節制,也從「體驗生命」、「揮霍情感」變為對生命本質的虔誠求真與探索。


《眠空》的出版,標誌著安妮寶貝又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早期作品裡,安妮寶貝視寫作為宣洩手段,用以宣洩某種原生情緒創傷以及童年時愛的缺失。

因此,他的早期作品充滿激烈、禁忌、動盪、不安全的愛。她曾表示,那種狀態下的自己,因對抗本身而充滿毀滅性的快感。

漸漸地,她對寫作的動力和意義進行了重新審視,她意識到寫作「代表著一種向內自省,代表對表象的超越」。

「自我毀滅是有快感的,摔破一個罐子,與長時間塑造和建設它,前者讓你享受到更為強大的自我妄想,覺得自己有力量,但事實並非如此。」

安妮寶貝

下半場的她開始明確關注人的精神性,她開始修禪,把注意力完全轉移到宗教、哲學、傳統文化和心靈方面的內容。

寫完《眠空》後,安妮寶貝說有一種重獲新生的感覺,活潑與生機再次回歸她年近40歲的身體。

2014年6月,安妮寶貝正式更名為慶山。

「「慶」是有一種歡喜讚頌的意思,它有一種對事物和周圍的世界讚美敬仰的態度,而不是消極的、灰暗的。「山」是有神性的,與天地連結在一起,有一個詞叫『靜山如如』我很喜歡,所以把兩個喜歡的字組合成一個名字。」

對於那些因早年「濃烈頹廢風」而被吸引來的大部分粉絲來說,她後期的作品已經不再具有吸引力。

安妮寶貝

慶山本人也承認,後期的作品已經沒有「血脈」,只剩下「筋骨」,也就是「不好看」了。

改名風波加上作品風格的轉變,安妮寶貝這四個字,逐漸淡出了大眾視野。


無論是 「轉型」之前還是之後,安妮寶貝從寫作初始,在文學領域遭受的爭議與漫罵就從未停歇。

「轉型」之前,其作品被列入青春疼痛言情文學之列,在大眾流行消費市場大獲成功,前期的作品被許多人調侃為「銀鐲體」:

辭藻空洞華麗、頻繁使用句號、無病呻吟的小資情調、故事情節單調……

安妮寶貝的作品語言尚短,王道乾翻譯而來的杜拉斯的作品語言也尚短,二者讀來其實都具有古典詩的韻律美的。

因而在一些人看來,安妮寶貝不過是杜拉斯的拙劣模仿者,得其形式但並未得其神韻,語言的美撐不起內容的空泛。

安妮寶貝

「轉型」之後,安妮寶貝與當初網絡寫作時期的風格相差甚遠,但依然被傳統的嚴肅文學圈子所排擠,認為其「不夠格」。

其散文作品被調侃為周國平式的「哲理雞湯」,空有哲理灌輸,十分干硬。

但一直以來她似乎並不受外界評議左右,一意孤行堅持自己的創作主題,也就是對人內在生命狀態的觀察、發掘與探尋。

早年間,在絕大多數嚴肅文學作者都還在鄉土小說的泥土中苦苦掙扎時,安妮寶貝已經以輕盈的寫作姿態、碎片式的語言大肆書寫城市生活,實則在中國當代城市文學有著不可忽視的開創性貢獻。

轉型後,慶山求本求真,用佛家的話來說,尋求「究竟」。

儘管在慶山最新出版的書籍《一切境》中,許多讀者毫不留情指出,作者的思想體系充滿矛盾和漏洞、信仰體系過於駁雜且不夠深刻。

但這也恰恰真實展示了她作為一個普通人的「靈修」之路:

充滿矛盾與糾葛,不斷推翻自我再重建,不斷變化的是個體感悟,不變的是個體持續性的吸收與探索。

安妮寶貝

如今的慶山很少再像青年時四處旅行、流浪,而是固定住在北京郊外的房子裡,過著類似某種山洞靜居般的生活。

那裡有她的小花園和小農田,種花、讀書、修禪、寫作,緩慢而認真地給郵箱裡的讀者郵件回信。

慶山改名時曾發微博稱:

「改名不代表安妮寶貝這個名字的消失。如同一棵樹長出新的枝幹,一個旅人走到新的邊界。」

安妮寶貝的書幾乎陪伴了筆者整個青少年時期,但年少時的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看來也並沒有什麼羞恥,都是生命里十分真切的一部分,深深觸動過,也思索過,回頭觀望時,恍惚意識到今已行路至此。

只覺欣慰與感激。

本期作者:Bo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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