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電影《傾城之戀》中不盡如人意的細節

長安羽林郎 發佈 2023-06-14T05:53:11.723592+00:00

許鞍華於1984年將張愛玲以上海、香港為背景的小說《傾城之戀》改編成了同名電影。

許鞍華於1984年將張愛玲以上海、香港為背景的小說《傾城之戀》改編成了同名電影。

事過近二十年,在港中大「文學與影像比讀」的課堂上,許鞍華憶述了當年改編《傾城之戀》的緣起與過程,坦言對於電影與文學的過渡、時代背景的細節處理等存在很多問題,並從《傾城之戀》談到導演王家衛對《阿飛正傳》的處理。

下文收錄於盧瑋鑾、熊志琴主編的《光影的來處》,原題為《改編與懷舊——由<傾城之戀>談起》。

微信平台首發於「活字文化」,經授權轉載。

01

倉猝下的改編

改編《傾城之戀》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我曾在香港大學就《傾城之戀》作演講,當時,我只在半年前看過那錄影帶,後來當我想重看時,發覺那錄影帶已借給了攝影師作demo(樣本影帶),所以我沒有重看那錄影來準備演講。

當年,我們是在很倉促的情況下改編《傾城之戀》的。那時我跟「邵氏公司」(按:指「邵氏兄弟有限公司」,下同)簽了合約,正要開拍一部新片,可是結果告吹了,然後才決定改拍《傾城之戀》。選擇改拍《傾城之戀》,原因是我一直很希望拍張愛玲的小說,但同時也居心不良,希望儘快完成合約,然後便離開「邵氏」。

我對《傾城之戀》的故事內容本就很熟悉,而且小說本身也像電影般分成一幕一幕,只要電影公司願意投資,找到合適的演員,場景也可以搭成,那便可以拍電影了。

這種居心不良的想法自然有所報應,就是電影的成績不理想,改編的時候也沒有仔細思考改編文學作品的問題。文學作品有本身的時代背景,有些是40年代,有些是清朝的。改編時要思考的,第一是電影和文學的分別,第二是戲劇和小說的分別。

這些都是牽涉很廣的問題,當時我並沒有很慎重地思考,只是把故事一幕一幕地「搬字過紙」,將書中的對白和場口抽出。我也對當時的編劇(按:即蓬草)不公平,因為她是我的好朋友,倉猝間請她來寫,她當然也沒有時間思考怎樣做得更好,結果是...我想它的不好在於大部分觀眾看不懂。

電影乍看是沒有問題的,但其實當中潛伏著很大的問題。張愛玲這小說當年在上海很快便改成舞台劇,演出非常成功。小說本身便有著許多場口,每一次男女主角見面都是一場戲。除了白流蘇和范柳原第一次在舞會遇見的那場是暗場外,其他如兩人再見面、成為情侶等,都是一場一場的戲,分場很清楚,對白也完備,所以改編工作很簡單,只要把所有場口都抽出來便成。

還有,這是一部中篇小說,長度很適合拍成電影,如果長篇便太長,短篇便需要加插許多情節才行。於是我們當時就這樣,只把一場一場的場口都抽出來。那時我心裡已暗感不妙,想不會這麼簡單、這麼容易吧?總是覺得不太妥當,後來在電影院放映時發現了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觀眾一直在笑。

記得當時我是跟劉教授(劉殿爵教授)一起看的,我想為什麼他們會笑呢?當時還滿心歡喜,後來才知原來他們是笑戲中的對白太文藝腔,好像周潤發(飾演范柳原)在碼頭上看見繆騫人(飾演白流蘇),說:「你好像一個藥樽似的,你就是我的藥。」...他們的笑都不懷好意。

電影中還有許多對白現在看來都是難以接受的。我們就好像勉強把文字改成廣東話,原本那些對白都是很迂迴、很stylized(風格化)的,文字勉強改成廣東話後,那感覺差距很大。於是觀眾便笑,因為感到很抽離,仿佛在看配音片,或者是看一些人在說一些不是人會說的話。

怎樣令觀眾接受這些對白? 令觀眾同時明白其中精髓? 這些問題我們之前沒有解決。 電影後來配了國語版在台灣放映,那便不再有此問題。 台灣的觀眾認為很好,沒有說是惹笑的、可笑的,主要就是因為配了國語版。

所以這不但是形式、思想上的問題,也是一個你對觀眾反應 的敏感度的問題, 能知道觀眾的反應是很重要的 。 當時我們只是「搬字過紙」 ,這樣無疑很忠於原著,但出來的效果卻是怪怪的,雖然不至於莫名其妙或一敗塗地,但 肯定是不恰當的。 觀眾的反應、他們接收語言的能力,我們沒有 估計在內,我認為這是很大的問題 。

02

電影《傾城之戀》中

讓很多觀眾非議的細節

說到40年代是另一大問題,這不一定是adapt(改編)文學作品的問題,而是當你面對一個有時代背景的故事,你該如何處理?我們當時(1982年)的做法是,偷偷回上海看看。

當年很少香港電影工作者到內地,他們是不能回到內地取景的,因為一旦到內地取景便會被台灣列入黑名單,不是說政治的黑名單,但也可說是政治的黑名單,那邊的「自由總會」會禁止你的電影在台灣放映。80年代,台灣是很大的市場,是香港電影本土以外的第二大的市場,香港電影除了在香港上映,便賣埠到台灣,藉此收回成本。

我們拍《傾城之戀》時對上海一無所知,對內地的認識也很貧乏,我算是懂得一點的,因為我在80年代曾經到過海南島,但海南島和上海完全是兩個世界呀!哈哈!所以我們便偷偷回去,在那裡找一些場景,也在那裡找一些京戲戲班,我們希望在拍攝之前了解一下上海人居住的房子,因為我們聽說上海有石庫門房、有舊屋、有洋樓等等。

上海是很大的,那裡的文化、生活習慣和香港又相似又不相似,例如同樣是華洋雜處,同樣在保留著中國傳統的同時也有許多外國傳統,但實際情況畢竟跟香港不同。坦白說,我們逗留了三天,什麼也沒有接收到,我們是——「啊!石庫門房是這樣的!」「那些房子是這樣的!」石庫門房其實有不同種類的,但我們只看了一種!我們回來後其實仍然很懵懂,但因為當時居心不良,有了限期便一定要開始拍攝,我們之前所做的research(調查),做了比不做更糟,實際拍攝時的上海完全憑自己想像。

後來才懂得最理想的做法是先做很多research,然後在research里選取一個統一的系統,譬如說不同年代的人,因為身份、階層不同,生活方式也便各有不同,我們做research的時候會問:「40年代的時候,你家中是怎樣布置的?」每個人告訴你的答案都不一樣。每個人眼中的上海都是不同的,差異很大,無法統一,我們需要統一的是從那時代許多細碎雜項里,找一些共通的、有特色的,或是你有意去interpret(演繹)的東西。

後來拍《半生緣》是十多年後的事,我們痛下決心改過,要拍上海,便一定要拍一個由我們給予interpretation(詮釋)的上海。我們的美工提出40年代的上海是很有歐洲味道的,我們要在《半生緣》中帶出一個感覺——是一出東歐片,至於東歐片是怎樣的便見仁見智了,哈哈!

但總之是有布拉格.....總之不是南歐那種西班牙式,也不是北歐,而是東歐,是舊式的,有少許蘇俄感覺的歐洲風味,他連音樂也希望我們提供一些有歐洲風味的,就是要帶這種感覺給《半生緣》。這樣把許多繁雜的東西堆起來,instead of(而不是)去形容上海是怎樣的,似乎這做法較好。

但後來還是出現很多問題,電影上映後有很多人非議,譬如當裁縫的會說40年代女士的長衫不是這樣的,那些褶是怎樣怎樣的...自己聽了也給嚇呆,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40年代的旗袍應該是怎樣的;又有人說那些褶是怎樣的,袖子又是怎樣的,cutting(剪裁)又該怎樣怎樣,長度又怎樣怎樣,等等。

我想其實每一個年代也應該同時有不同年代的款式存在,只視乎你選擇哪一種作代表,你要給人哪一種大概印象,就是找來幾個專家問他們20年代的旗袍是怎樣、30年代的旗袍是怎樣、40年代的旗袍又是怎樣的,我想他們也會有爭議,但你必須知道那三種旗袍大概是怎樣的。當時的外國和當時的上海仿佛相隔了十年,那種時代的重疊和紛亂,我們愈看愈confused(混淆),加上我們那時很趕,所以便說可以了,只要好看就行了,其實是沒有盡責,做得不夠好。

化妝的情況亦然,找一個外國人來,他說一套;找一個唐人來,他說另一套。結果白流蘇的化妝就如大家所看到的,很大的嘴唇,用的粉是啞色的、是mat(厚)的,塗得很厚、很白,眉毛沒有二三十年代時的幼細,但也沒五六十年代時的粗寬......哈哈!我們很疲於奔命,如果要認真考究可以很考究,但其實最主要的是不要錯,同時要選擇一個統一的視覺系統。

還有那些房子布景,我們被罵得很慘,白流蘇的家——原來只有廣東人才會把祖先的照片掛在廳里,我們那三幅照片還是從上海買回來的!他們說:「我們上海人不會把祖先的靈牌豎立起來,你們真是胡來的!」還有白流蘇繡花,又有人說:「沒有人拿著整隻鞋來繡的!」他們會說出來,主要是因為你做了一件很兀突的事,若那事不兀突便ok。

又如白流蘇的頭髮剪成任劍輝一樣,這是美工的一個誤會,他「嚓」一聲剪掉了,效果如此,我當時也呆了,前面還有一些需要長頭髮連戲的鏡頭還未拍,但結果觀眾卻沒有發現白流蘇的髮型不連戲。

有一場戲是白流蘇在淺水灣家中吃飯,她在淺水灣的時候頭髮是不長不短的,但出來的時候卻是長的,差了兩寸!我們是不可原諒的。白流蘇的頭髮剪成這樣,是因為我們有一次看到一位30年代將軍太太的照片,我們覺得很「帥」,沒想到30年代的女人會剪如此前衛的髮型,所以其實不是髮型的問題,而是那種髮型不適合繆騫人,她的頭太大了,頭太大而頭髮剪得太貼服,便顯得頭很大而人很瘦,比例不美觀,她一定要soft(柔和)一點才好看,結果造型便不好。

Anyway(總之),我要告訴你們的是,我們在工作中每次make decision(下決定)的時候,因為沒有一個統一的、合作的概念,結果便出現許多這樣的問題。

03

《阿飛正傳》重現時代背景,

用了很多「感覺上」的物件

在時代背景上,如果我們真要做research,我們要做得比較好,要多花些時間多點了解,不是在慌亂中抉擇,結果出來的效果只是ok,但不是經過設計或者思考的東西。《傾城之戀》美工部分看上去ok,但沒有一個統一的方向,所以便有問題。除了先做許多research,然後選取一些重要的特色,把它變成一種風格外;我想重現時代背景的另一種做法是,用許多「感覺上」的物件,而非「視覺上」的物件。

你們有沒有看過《阿飛正傳》?我在《阿飛正傳》裡看到許多東西,我想為什麼它的60年代不是我所經歷的60年代?它也不是有很多details(細節)或許多那時代的景物,但為什麼給人的印象這麼深而且沒帶來批評?

就是因為它選擇的全是「感覺性」的東西。什麼「感覺」呢? 第 一,肯定地,60年代是沒有冷氣機的,《阿飛正傳》中許多場戲,例如張國榮(按: 飾演旭仔)回到家中,然後劉嘉玲(按: 飾演劉鳳英/又稱咪咪、露露)回來跟他調情的一場,一把風扇放在那裡,有前景和後景,那風扇除了實貌,還會擺動,還會發出聲音,整場戲便都充滿「查查查查」的聲音。

許多時候,聽覺上的感覺比視覺強,它是一個total(整體)的感覺,受了它的影響也不知道。 所以他們是找到風扇這東西,這是那時有現在沒有的,現在已經消失了的,而且那是有聲音、有動作的感覺,同時那是普通的物件,放在那裡也不察覺它是一件道具,它在電影中還誇張了「熱」...

幾個function(作用)加在一起時,在創造時代特色上便產生了多種效果,而觀眾不自覺經歷了這種效果,不只是在看spectacle(場景)。 又如下大雨的場景,也很能突出香港夏天的感覺。

還有,現在的汽水大多是罐裝,但60年代的汽水是瓶裝的,人們都拿著瓶來喝,《阿飛正傳》裡許多場戲都見張曼玉(飾演蘇麗珍)賣汽水,「啾!」「啾!」地開汽水、喝汽水,那已經融化在戲裡的,而不是布景或什麼,而是戲中的重要部分和道具,還有張曼玉和劉嘉玲打架那一場戲,張曼玉抽起一盤一盤的汽水,發出「叮叮噹噹」聲,以及踢汽水瓶的聲音,這些聲音都是跟戲融為一體的。

當它成為戲的一部分,產生聲音效果、戲劇效果的時候,那時代背景便不光是裝飾性的東西。這些東西需要細心選擇,有特別的眼光、獨到的眼光,經過思考如何融入戲中,那時代背景才會跟戲合而為一。但我們許多時候是時代背景歸時代背景,對白歸對白,沒有把那些東西重新調配來取得統一、完整的效果,結果便變得非常單向性,徒勞無功,因為觀眾看電影是看整體的,並不是你喜歡那套衣服便讓演員穿那套衣服,那便不是一個系統。

《阿飛正傳》第三項很特別的處理是,它沒有選擇60年代的衣服,即不是那時流行什麼便讓演員穿什麼,它選擇的是整體感覺。譬如60年代很多女孩子的裙子的線條是「A」字型或是倒「A」字型,劉嘉玲每次出場都穿倒「A」字型的裙,張曼玉則所有裙子都是正「A」字型。

還 有,電影中的男孩子都必定塗上髮蠟,劉德華(按: 飾演警察超仔)、梁朝偉都塗得很誇張,但實際上從前不是所有男孩子都塗髮蠟的,就是要予人一種很不一樣、很60年代的感覺。 所以,選擇一種衣服的線條much rather than(遠勝於)選擇不同的衣服,因為款式太多,選擇了一種線條便有一種統一性,能夠給人整體的感覺。

服飾的線條每一年都不同,好像現在T-shirt的線條和幾年前的便不同,有少許差別的,一看便知道為什麼這個很fashionable(時尚),那個不fashionable,其實也是線條的問題。

還有第四項,就是《阿飛正傳》用上了那個時代才有的音樂。聲音、線條都不是視覺上的東西,而是一些感覺上的東西。《阿飛正傳》用了許多60年代的音樂,那種很virtual(虛擬)的感覺,沿用那種arrangement(編排)、那種樂器,但服裝卻不是exactly(完全)屬於那個年代的。它那種統一的效果是,這是原裝的,但增添了新元素,互相衝擊,讓整件事都變成新的,其實當中有舊也有新。

拍電影都應該先這樣思考,其中當然有許多不同的variable(變數),有時對,有時錯,創作性的東西有時候是碰運氣,但如果不做這些功夫,便不是創作,只是照著做。我認為我在做《傾城之戀》時是很勤力的,但其實只是照著做,因為沒有好好地把那些elements(元素)想清楚,哪些是主、哪些是副、怎樣混合,這是視覺上的editing(剪接)的事。

本文摘編自

《光影的來處》

主編:盧瑋鑾 熊志琴

出版社:北京出版社

出版年:20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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