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玉璐
成排橄欖油的瓶口，齊刷刷被「戴」上防盜磁扣，包括被多次榨取的果渣油。這是西班牙薩拉曼卡的一家超市，兩位男孩推著小推車，站在食用油貨架前，感慨道：「現在橄欖油跟好酒一樣。」
通常，被成排戴上防盜扣的貨品是烈酒。入夜，超市門口的保安挺胸背手，隔著玻璃門，其腰間的長電棍赫然在目。
超市內被戴上防盜磁扣的橄欖油 拍攝/黃玉璐
這家超市輻射兩個街區——一街之隔，左手邊聚集中產階層家庭，右手邊是警察不時光顧的低收入街區。「窮人的西班牙涼湯里，只有油、醋、鹽、洋蔥和水。」作為歐洲地中海沿岸國家的主要傳統食用油，人人都吃橄欖油，也因其色澤、美味及營養稱之為「液體黃金」。
如今，「液體黃金」名副其實。3年來，橄欖油價格翻了3倍，1升特級初榨油零售價可超過12歐元，1升普通濃稠油也超過6.5歐元，逾50元人民幣。這是在全球最大橄欖油出產國西班牙。
回到油品生產第一步，捶打、彎腰、裝袋，每年收穫季，家裡近2000棵橄欖樹全靠艾芙琳和丈夫一棒一棒、一把一把採收。橄欖果收購價漲了2倍，她還是得花35歐元買超市1桶5升的橄欖油：「我不知道這些努力還值不值得。」
極端天氣、大量減產、成本攀升，60歲的她面對祖祖輩輩傳下來七八公頃橄欖樹，越發「無心無力」。
「搶銀行不如搶橄欖油庫」
「真的漲得很誇張！」
看著這節節攀升的橄欖油價，艾麗莎忍不住對筆者感嘆。她有3個女兒，全家餐餐不離橄欖油，烹意面、煎肉得用，拌沙拉得來兩大勺特級初榨，小女兒的輔食里必須加1勺。吃麵包也蘸橄欖油——這是西班牙人的日常習慣。
5升油2～3個月用完，丈夫不間斷從超市裡兜回1升裝的橄欖油，艾麗莎已經記不清平均多久買一次油，總歸一句話：「我們家的橄欖油，是拿來『喝』的。」
但今年，這種橄欖油「喝法」讓艾麗莎更心疼——
根據Infaoliva的監測數據，特級初榨橄欖油的每公斤出廠價從2020年的不到2歐元，飆至近期的8.1歐元，漲幅達3倍。即便最低品級的初榨油也呈現59%的漲幅，2022年10月每千克出廠價4.35歐元，而今年同期則達到6.95歐元。
根據西班牙官方最新發布的物價指數數據，2023年9月，橄欖油價格同比漲幅達67%，創造21年來最高紀錄。
與此同時，西班牙和希臘是全球最大兩個橄欖油消費國，人均年消費橄欖油量為11至12升。如果以普通級別的橄欖油來算，去年人均消費還能控制在50歐元以內，而今年則到了近80歐元，特別對於艾麗莎這樣的多人口家庭，這筆開銷更大。
飛升的價格讓西班牙人用「腳」購物——部分邊境居民一腳油門蹬到葡萄牙，購買價格略低的「綠色黃金」，但只是1至2歐元的價格差別。
當西班牙眾議會還在為「開會用不用其他聯合官方語言」而吵得不可開交時，1位西班牙網友在視頻新聞評論區留言：「1升橄欖油已經12歐元了。」這條留言得到2440個點讚，成為評論區最高贊。
「現在你買橄欖油都能背上貸款了。」西班牙人用他們的誇張幽默嘲諷這飛漲的價格，廚師也上電視分享省油妙招——用較便宜的葵花油代替橄欖油。
既「魔幻」又現實的「竊油案」不斷在各地上演。
「搶油庫比搶銀行更有利可圖。」8月份，畢卡索的故鄉馬拉加出現一起橄欖油庫盜竊案，一團伙盜走7000升已灌裝貼牌好的特級初榨橄欖油，市價超5萬歐元。還有油庫被偷走5.6萬升橄欖油，價值超50萬歐元，竊賊趁夜開了兩輛油罐車來裝油。
阿爾罕布拉宮所在的格拉納達，一家超市在3個月內經歷了20起橄欖油盜竊案後，直接給桶油上鏈條，還加上鎖。
格拉納達一家超市給桶裝橄欖油上鎖鏈
最受影響的依然是普通人的生活。西班牙消費者和用戶組織（OCU）9月針對1518人的調查顯示，53%的受訪者因通貨膨脹和價格高企而減少了對橄欖油的購買。
極端氣候致減產過半
這樣的局面，橄欖園主們並不願意看到。
今年5月1日，西班牙橄欖油最主要產地哈恩舉辦了一場祈求雨水的遊行。
而哈恩上一次祈雨遊行，舉行於1949年。過去的74年裡，擁有超過6000萬棵橄欖樹、占全西班牙橄欖油產量40%的哈恩，對甘霖的迫切很少到這種地步。
因乾旱少雨等極端氣候導致的重創，已發生在2022年。根據西班牙農業、漁業及食品部的數據，2022年至2023年西班牙全境的橄欖油生產規模為66.4萬噸，連上一年度的一半都不到。
2022年至2023年的採收季，艾芙琳與丈夫那位於埃斯特雷馬杜拉省的七八公頃傳統橄欖園，總計只收穫了四五千公斤，減產近75%。正常年份，夫妻倆能收穫2萬公斤。
因為大量減產，即使橄欖果收購價從往年的0.5歐元/公斤漲到超過1歐元，夫妻倆賣橄欖果的收入依然折半。他們無法自行榨油，因為和合作社簽訂了只可銷售橄欖果的協議：「其實價格上漲對我們農民來說，一點都沒賺到。」
乾旱所致大量歉收是西班牙橄欖種植戶面臨的普遍問題，也是橄欖油價格飆升的最主要原因。
「通常，橄欖採收確實會出現一年多、一年少的情況，但去年實在太少了。」安東尼奧告訴筆者，他家在薩拉曼卡省有2公頃50多年的傳統橄欖園，去年產量只有往常的1/10——600多公斤。
「5月橄欖花，1年橄欖油。」這是西班牙的一句諺語，道出影響橄欖油產量的關鍵時節。
通常，在西班牙境內，橄欖樹在4月到5月開花，6月到9月結果並長大，10月到次年2月收穫。
位於西班牙阿維拉省Candeleda村的橄欖園 拍攝/黃玉璐
而2022年5月，西班牙全境平均降水量僅為正常年份的35%——20.9毫米，極端乾旱導致橄欖花乾癟、凋謝。與此同時，安東尼奧表示，開花期間還發生過冰雹和霜凍，把嬌嫩的橄欖花打得七零八落。
結果期，極端乾旱長期持續並蔓延至歐洲全境。安東尼奧說，傳統橄欖園通常只接受自然雨水灌溉，沒有採用現代灌溉技術，因為一旦人為干涉，採取支持性灌溉，橄欖樹容易產生依賴。果實大小最終全靠天「賞賜」。而緊湊和超級緊湊的專業橄欖園，必須進行支持性灌溉，因乾旱而承受的灌溉壓力和成本要更大。
也是2022年，西班牙全年降水量減少12%，是有記錄以來第十二個乾旱年，21世紀第六個最乾旱的水文年。
艾芙琳發覺，因為喝不飽水，他們家的橄欖果明顯變小。而據西班牙廣播電視台（以下簡稱「RTVE」）報導，一些橄欖園的果實幹癟、起皺。
「對於農民來說，局面非常複雜。」在接受RTVE採訪時，西班牙科學調查高級委員會工程師及農業經濟學家托馬斯·加西亞·阿茲卡拉特說，「乾旱、凍害和冰雹等因素疊加下，橄欖果收成極少。儘管售價比往年高，但入不敷出。」
誰在獲益？
那麼2023年，收成會更好嗎？
「在我看來，好不到哪裡去。」艾芙琳不抱期待。
首先，乾旱等極端氣候的形勢依然嚴峻。
作為歐洲農業大國，西班牙有「歐洲菜園」之稱，但受氣候變化影響，西班牙的農業損失也首當其衝。
自2022年年底以來，西班牙一直處於長期乾旱的局面，尤其南部——橄欖油主要產區。其中夏季乾旱最為嚴重。西班牙生態轉型和人口挑戰部的數據顯示，由於缺水，2023年8月31日，全國42%的領土處於警戒或緊急狀態。
今年，西班牙農業、漁業及食品部預計，本次橄欖收穫季的總產油量僅比上年提高15%，大致為76.53萬噸。
「30年前，我和我丈夫1天就能收1000公斤橄欖。」艾芙琳說。而這兩年，橄欖收成之差，讓她越發心生退意。
這近2000棵橄欖樹，全靠她和丈夫兩人採收，收成減少不意味著勞動減少。
家族傳承下來的橄欖園零零星星坐落在不同山坡，機械化採收成本太高，也受地形限制，他們幾十年來親身上陣。平日兩人在莊園工作，收穫季的周末，就開著車漫山遍野跑，到不同橄欖地採收。丈夫一棍子一棍子敲，並用振動機搖晃樹枝，艾芙琳則負責放置毯子，等橄欖果落地，她彎腰收毯。這樣的勞動一次次重複。
也有鄰居僱人採收，但對於艾芙琳來說成本太高：「雇3～4個人，一天至少150歐元，還要給他們買勞動險。」
採收季後，清理殘枝殘葉、除草、施肥、來回交通……每次管理橄欖園既費時間又費油錢，但這兩年收成很差。「我甚至想過，如果沒有橄欖果也好，這樣我就輕鬆多了。」艾芙琳說。
「說實話，這麼點收成，我們寧願不採收橄欖果，因為付出的時間和費用還抵不過賣橄欖油的錢。」安東尼奧也向筆者坦誠道。
但艾芙琳的丈夫堅持往橄欖園跑，即便收入縮水。艾芙琳說：「我們家的橄欖樹，樹齡最久的有120多年，還有四五十年的。25年前，我和丈夫也種了幾百棵。這是幾代人的結晶，現在父母和爺爺輩都在『天上』。」艾芙琳能理解丈夫的堅持，但60歲的她已筋疲力盡：「我已經疲憊於這樣的戰鬥。」
尤其她站在超市貨架前，發現自己以1公斤1歐元價格賣出橄欖果，現在需要以7歐元以上的價格購買橄欖油。她思量，這些辛苦勞作是否值得。
「這就是不公平之處。行業或分銷系統有700%的利潤率，卻排除了生產者。」西班牙科爾多瓦小農聯盟（UPA）的秘書長米格爾·科沃斯對RTVE抱怨說，2020年出台的《食品鏈法》並沒有被貫徹，該法旨在保護農民獲得公平收益。
據RTVE報導，橄欖油行業人士同時將價格上漲歸因於政府對一次性塑料製品提高稅收以及能源等費用的增加，尤其在俄烏衝突之後，歐元區通貨膨脹一度嚴重到單月總體物價指數升至10.6%。
但同一款橄欖油，在不同品牌超市卻有近4歐元左右的差別，這是怎麼回事？在進行調查後，西班牙消費者組織Facua要求政府調查橄欖油行業內是否存在非法利潤，如欺詐或投機行為。
但分銷商們聲稱，收成減少、成本高企的情況下，利潤空間已然減少。
連鎖反應很快出現。作為全球最大橄欖油出產國，西班牙橄欖油產量占全球總量的45%，幾乎每兩瓶橄欖油，就有一瓶產自這裡。據西班牙橄欖油工業和出口貿易協會 (ASOLIVA)數據，2023年西班牙橄欖油出口下降幅度預計可達45%，消費量也下降。
擴植增產短時間內無法達到。艾芙琳家的橄欖樹從當年種下到大量結果，至少需要十三四年時間。「如果知道產量年年減少，還這麼辛苦，當年我就不再種這麼多樹了。」她說道。
乾旱加劇，年輕一代也離開鄉野，她對丈夫說，多年後，也許沒有人再管這些橄欖樹。丈夫聽後很傷感，但照舊帶上工具，驅車向橄欖園駛去。
（校對：顏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