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殯儀館打雜,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孤單

人間故事鋪本尊 發佈 2023-11-21T06:24:20.042633+00:00

#暑期創作大賽#「死亡」這個話題總是很少被人提及,這種未知的恐懼感在我們的內心占據了主導地位。其實死亡並不可怕,它只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但死亡也並不是閉上眼就撒手離開人間,還有很多事情只有在死後才能看得明白……「啪啦」——窗台突然傳來不尋常的響聲。

「死亡」這個話題總是很少被人提及,這種未知的恐懼感在我們的內心占據了主導地位。其實死亡並不可怕,它只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但死亡也並不是閉上眼就撒手離開人間,還有很多事情只有在死後才能看得明白……


「啪啦」——

窗台突然傳來不尋常的響聲。

我小心翼翼地扭轉頭,

看到一隻烏鴉站在窗台上,

它那黑珍珠一樣的眼睛轉也不轉,

直勾勾地看著我,

好像把我全身上下掃描了個遍。

我拼命想把頭移開不看它,

但是完全動彈不得,

整個狀態就好像鬼壓床一樣。

我的恐懼隨著時間推移越積越多,

這種恐懼感慢慢量變成為窒息感,

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我的咽喉。




1


正午,陽光和熙。

陰雨連綿的天氣終於過去,聰明的鴿子又能在公園裡曬乾的泥地上跳來跳去,向坐在長椅上吃便當的上班族討要口糧。


有一隻鴿子在我面前蹦躂,像跳舞賣藝一樣露骨地向我討要食物。

必須承認它的姿態優美,很值得賞一頓飽飯,但我還是低著頭繼續狼吞虎咽地吃著便當,一粒米也沒有賞給它。

它撲騰了幾下,見我沒理它,就自討沒趣地飛走了。

與我的冷漠形成極大反差的是,樹蔭下一大群野貓圍著一個銀髮老人,老人左手捧著一大袋魚乾,右手把魚乾餵到每一隻貓的嘴裡。那些野貓倒也不怕生,乖巧得像狗一樣張開嘴等待投餵。

那位老人就是本地鼎鼎有名的「魚乾阿銀」,聽說他風雨不改在這個公園投餵野貓十幾年了,按照貓的生育周期計算,這個公園有整整五代流浪貓都接受過他的哺育。

有時候還有人慕名過來和他合照打卡,他也來者不拒,笑呵呵地一起入鏡。

我經常在公園裡吃便當,但我一次也沒和他合照過。

在我看來,只有領著優渥退休金的老人才會有這種閒情逸趣,像我這種貧窮的留學生,連自己的肚子都顧不上,還怎麼有心情餵鴿子。

就算我餵飽鴿子,它也不會把一捆錢叼到我家裡作為回報,只會為這個城市增加一泡鴿子屎罷了。

我吃完便當,把空盒子隨手扔到垃圾桶里,便轉身離開了。

午後溫暖的陽光、和小動物的親密互動都不屬於我,弄錢的地方才是我的歸宿。

除了殺人放火,只要是能來錢的活兒我都來者不拒。就在今晚,我要去一家殯儀館面試了。


2


自從逃離巨蛋地獄之後,我和小羅就成了好朋友,兩個人經常一起喝酒泡妞什麼的。不過大部分情況是,他以請我喝酒為誘餌叫我出來,然後再指使我找他心儀的女生要電話。

最近他看上隔壁學校一個叫藤波的女生,那個女孩對他也很來電,經常請他吃豆沙餡的白饅頭,還邀請他到家裡做客。

那小子高興得花了半個月的生活費買了套白色西裝,還買了束紅玫瑰,神采飛揚地過去。

可一到女孩家他就傻眼了。

他看到大門敞開就直接進去,誰知道裡面居然在舉辦喪禮,身穿白西裝手拿紅玫瑰的他立刻成了全場焦點。


後來他才知道藤波家是做殯儀館生意的,家裡的正門是殯儀館,側門才是家門,小羅走錯了。

而且藤波也並非對小羅有好感,只是見父母年邁,想找幾個年輕人回來做雜工而已,送給小羅吃的白饅頭其實是喪禮上用的紅白饅頭。

當小羅跟我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我笑到靈魂都出竅了。

但是小羅無視我發自靈魂的嘲笑,嚴肅得像要參加聯合國大會一樣看著我。

「我想去她家打工。」他眼睛裡透出無比的決心。

「你醒醒,人家只想要你的身體,而不是你的感情。」我語重心長地勸他。

「感情可以慢慢培養的嘛,重點是,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

「你陪我一起去殯儀館打工吧。」

「噗!」我一口茶都噴出來了。

你小子泡妞就泡妞,扯上老子幹什麼?

「是這樣的,我怕鬼啊,你得陪我。」小羅苦苦哀求。

「好色又沒膽,真是個沒用鬼。我不干。」我堅決回絕。

「求你了,難道你不想看到兄弟我娶個日本妹子為國爭光嗎?」

「看你這軟骨頭也是個上門女婿了,恕我難從。」

「時薪挺高的,而且包伙食。」

「殯儀館的伙食能有多好啊?骨灰拌飯嗎?」

小羅看我這麼決絕,長嘆一聲。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兄弟,祖國無數花朵,何必為了一個櫻花妹去那麼晦氣的地方呢 。」

小羅低頭不語,我以為他想通了,他突然猛抬頭,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把一半工錢給你!」

這句話鏗鏘有力,直擊到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一瞬間,我被他打動了。

「關乎你終身大事,我當然要幫你啊兄弟。什麼時候上班?」我緊緊地握著小羅的手。

3

晚上,我來到大阪南邊的阿倍野區,聽說這裡有一個巨大的公共墓場,晚上非常恐怖,我只希望那個殯儀館不要離墓場太近就好。

小羅早就在路口等我了,他帶著我去殯儀館,沿途路過了很多墓碑店、棺木店,還有幾間殯儀館,看來這一帶的居民都是靠殯葬業謀生的。

其實阿倍野區也算商業比較發達的區域,擁有日本第一高樓harukas,集購物酒店觀光於一體,吳鎮宇的《追捕》就是在裡面拍的。但是,觀光客花了幾千日元上到第一高樓的樓頂,看到自己腳下居然是墓園和焚化爐的煙筒,不知會作何感想。

日本第一高樓harukas


總之,繞了五分鐘,終於來到了「藤波殯儀館」,小羅心儀的藤波小姐早就在大門口等我們了。

我們互相打了招呼,小羅顯得特別殷勤。藤波小姐讓我們稱呼她的名字「美帆」就好。我仔細打量著美帆,她留著一頭長長的黑髮,樣子很清秀,難怪小羅這種窮酸書生會喜歡她。

她領我們進去殯儀館,裡面的院子很大,放了很多黑色的雨棚,館裡有一個大廳,以素色裝修風格為主,讓人感覺到嚴肅與沉穩。

「我們先做個小測試吧,看看你們適不適合在這裡工作。」美帆一邊領我們上二樓一邊說道。

「不會是筆試吧?我對日本人的葬禮一無所知啊。」我有點擔心地跟小羅咬耳朵。

「我,我也不知道啊。」小羅也緊張地回答。

美帆帶我們到了二樓,用鑰匙把一扇鐵門打開,指了指裡面叫小羅進去,小羅進去後,她又打開旁邊的那扇鐵門叫我進去。

我進去後發現房間裡漆黑一片,便趕緊打開燈。環繞著房間看了一遍,發現也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堆放了一些雜物和一張椅子而已。

突然,「咔擦」一聲,我背後的鐵門關上了。

我感到不妙,轉身過去擰門把,但是門被反鎖了。

「這就是測試的內容,你們在房間裡待一會,到時間我就會過來開門。」門外傳來美帆的聲音。

這是什麼古怪面試?在雜物房呆一會能測試點什麼?

「哇!」隔壁房間傳來小羅的尖叫聲,把我嚇了一跳。

「嚷嚷什麼啊?嚇我一跳!」我生氣地朝右側牆壁喊叫。

「你看看窗外,那才叫嚇人呢!」就算隔著牆壁,我也能感受到小羅那股驚魂未定的慌張勁。

我嘆了口氣 ,心裡想這小子不是自稱馬克思信徒、唯物主義標榜者嗎,怎麼遇點芝麻大的小事都嚇得丟了信仰。

我走近窗台,烏雲正好遮住了月光,外面黑壓壓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沒什麼啊,你怕什麼?」我不解地喊。

「你再看仔細點!」

我瞪大眼睛仔細看,外面的平地上的確有一些石板的輪廓。等到烏雲慢慢散開,我借著月光終於能看清外面的景色。

就在看清的一剎那,我驚呆了。

外面的石板並不是普通的石板,而是一塊塊刻了名字的墓碑,密密麻麻、漫山遍野,在夜晚看到尤其有一種視覺上的衝擊力。這些墓碑雖然都是靜止不動的,但卻瀰漫著一種詭異的氣氛,總覺得它們都是有意識的,都在緊緊地盯著我看。


我不自覺地後退了幾步,剛剛我只是看了一眼,頓時就直冒冷汗了。

「怎麼樣?是不是很嚇人?」隔壁傳來小羅的聲音。

「嗯……唔……還好啦,本來就知道這家殯儀館在墓地旁邊嘛。」我假裝冷靜地回應。

是的,雖然我知道這裡離墓地很近,但沒想到就在墓地邊上,而且晚上的墓地比白天的要陰森多了。

平常老是說「日本鬼子」,現在日本「鬼子」真的來了,而且外面墓碑少說有上萬個,看個血戰台兒莊都沒見過那麼多「鬼子」。

更讓人不自在的是,這個房間雖然很小,但窗戶很大,也沒什麼東西可以遮擋住窗戶,無論站在哪個位置都能清楚看到外面的景色,背對著窗戶更不行,反而會覺得有涼涼的視線在盯著後背。

往前看也不是,背對著也不是,我乾脆麵壁思過什麼都不想,但是小羅那小子卻不停地嘰嘰喳喳:


「你覺得日本的鬼會傷害中國人嗎?」


「我看過一部日本恐怖電影,那女鬼啊會爬到天花板啊。」


「你們廣州是不是有個叫荔灣廣場的地方,聽說自殺了好多人,就是因為建在亂葬崗上了。」

我心裡在罵娘,明明想平靜一下心情,但是他不斷地製造恐慌,搞得我心裡都有點不安定了。但是在這種地方又不好罵他,只能強忍著。

「感覺過了好久啊,怎麼還沒開門,不會是要我們在這裡呆一晚吧?」小羅嘟嘟囔囔地說。

「怎麼會呢,只是測試而已。」我嘴上這麼說,心裡卻越想越不對勁。雖然是殯儀館,但只是面試個打雜的兼職而已,不需要對著一片墓地來個心靈洗滌吧?

「啪啦」——

窗台突然傳來不尋常的響聲。

我小心翼翼地扭轉頭,赫然看到一隻烏黑髮亮的烏鴉站在窗台上,它那黑珍珠一樣的眼睛轉也不轉,直勾勾地看著我。

它的眼睛有一種射穿人心的冰冷感覺,好像把我全身上下掃描了個遍。我拼命想把頭移開不看它,但是完全動彈不得。


「我剛剛聽到奇怪的聲音,是發生了什麼嗎?」小羅的聲音隔著牆傳了過來。

我拼命想回應他,但是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整個狀態就好像鬼壓床一樣。

我的恐懼隨著時間推移越積越多,這種恐懼感慢慢量變成為窒息感,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我的咽喉。

「啪」——


背後突然傳來聲音,烏鴉好像被驚動了一樣,撲騰著翅膀飛走了,我的身體頓時被解放,鬆動了起來。

「怎麼樣,感覺還好嗎?」原來是美帆和小羅進來了。

我面有難色,雖然挺想把剛才的經歷告訴美帆,但我不想讓她覺得我是個邪門的人,然後就不錄用我了。

「沒什麼,還行吧。」我強裝鎮定。

「但是你的衣服濕透了啊。」美帆指了指我的T恤領口。

我低頭一看,領口都被冷汗浸濕了,而我絲毫沒有察覺。

「我剛才聽到你房間有奇怪的聲音哦。」小羅說。

這小子真的很擅長在不適當的場合說不適當的話。

我看瞞不住了,就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

美帆低頭思考了一下,抬頭問我:「你聽說過八百萬神嗎?」

「好像是神道教的東西?」我撓撓頭。

「嗯,我們國家有個說法,天地草木任何東西都寄宿著神明,任何東西都是有靈性的,於是就有了八百萬神這種說法,形容神明很多。」美帆說。

「你是說剛才的烏鴉也是神明?」小羅忍不住插嘴。

「嗯,遇到神明,你不要恐懼也不要慌張,用誠懇的敬畏之心對待就行了。」美帆笑著拍拍我的肩膀。

我們離開房間,美帆又問了我們幾個問題,我們如實回答,她說其實這個面試是為了看看我們和這裡的磁場能量搭不搭,有些人在這裡待久了會很不舒服。

「不會的,我在這裡非常地舒服,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小羅連忙搶答,急於表現的樣子真是讓人無語。

我懶得理他,心裡倒是一直在想那隻烏鴉。

「又神道教又磁場能量,我看是被小羅嚇得心裡緊張而已,其實就是只普通烏鴉。」我自己安慰自己。

離開殯儀館,走在街上,知道墓場就在隔壁,心裡總有點不踏實。小羅那小子倒是興高采烈地哼著小調,十句話有九句不離美帆兩個字。真是色心起不怕鬼,到頭來怕的反而是我。


4

第二天正式上班,美帆向我們兩個講解了要做的工作,主要是布置葬禮會場、準備餐點、引導客人等等,反正就是各種打雜。至於給死者化妝穿衣、入棺之類的重要工作不需要我們做。

我和小羅聽到都鬆了一口氣,不用接觸死者那是最好不過了。

「不要那麼快鬆懈,接下來是很重要的入職培訓呢。」美帆說。

美帆帶我們兩個傻愣子進入儀式主會場,會場最裡面的正中央已經放了一口敞開的棺木,棺木周圍擺著一些簡單的花束作為裝飾。美帆的父親藤波先生站在棺木的香壇前,好像在等著我們。

「現在就有喪事了嗎?」我問美帆。

「不,這是入職體驗。」美帆說。

美帆領著我們走到棺材前,棺木裡面空空如也。

「來,你們其中一位先躺進去吧。」美帆看著我們指著棺材。

「誒?躺進去?棺材裡面?」我瞪大眼睛看著她,一臉不可置信,小羅也一樣。

「嗯,這是很重要的入職培訓哦,希望你們能夠好好做。」美帆說。

我和小羅面面相覷,活人睡棺材這種事情是這麼隨便的嗎?

我們倆眼神瘋狂暗示對方先上,就這樣無聲地較量了幾分鐘。美帆見我們面有難色,嘆了口氣,說道:「如果真的不想做就不勉強了。」

聽到美帆的話,我鬆了一口氣,但小羅看到美帆失望的表情,立刻就開始逞英雄了。

「沒事,我們做,我先上!」小羅奮勇自告。

美帆馬上轉愁為笑,我瞪大眼睛看著小羅,心想:你上就你上,說什麼「我們」。

小羅躡手躡腳地爬進棺材裡,我和美帆坐到客席上,藤波先生開始念誦悼詞:「感謝各位百忙之中來到羅先生的......」

真是奇妙的感覺,明明小羅還是活著的,但是在這一刻他卻「死」了。

念完悼詞,便要去香壇前上香,我瞄了一眼小羅,本以為他躺在裡面竊笑,誰知道他的表情很安詳,好像真的解脫了一樣。

「追悼會」結束了,小羅從棺材裡爬起來,我問他:「感覺怎麼樣?」

「從來沒有過的奇怪感覺,反正你試一試就知道了。」小羅有點恍惚地說。

我緊張地鑽進這個寬80厘米長180厘米的木盒子裡,說來也奇怪,從客觀角度來說這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木頭製品,但是躺進去之後,卻讓我產生了不一樣的感覺。

我覺得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了,好像自己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但外面的聲音又聽得特別清楚,人的呼吸聲、線香灰燼掉落的聲音,甚至是空氣的流動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陳先生生前......」藤波先生開始念我的「悼詞」,很奇怪,明明活著,卻又不在人世了。我閉上眼睛,人生的回憶如走馬燈一樣不斷閃現在腦海里,但無論追悔或者緬懷,都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蔓延全身——你已經死了,塵世的事情與你無關了。

流程過了一遍,我的「追悼會」終於結束了,我從棺材裡爬出來,人有點虛脫了,但我還是忍不住問美帆:「這種培訓究竟有什麼意義?」

「新入職的同事多少會對死者有點忌憚,覺得晦氣。畢竟我們是活生生的人,對死亡有本能性厭惡,這也很正常。」美帆說。

「但我們不能帶著這種心態去服務客人,所以我們要體驗一下死亡的感覺,要清楚人去世後並不會變成讓我們恐懼的東西,而是他們即將離開這個世界前往新的領域,我們職責是為了讓他們更好地出發。」美帆撫摸著棺木,一字一頓,說得鏗鏘有力。

藤波先生點點頭,很肯定女兒的說法,小羅感動得握緊拳頭,我也在想,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人間變成鬼魂,肯定不希望人們把我當成污穢的東西來看待。

但問題是,人死了會變成靈體嗎?還能聽到看到塵世間的東西嗎?

中午,吃過午飯,我們懶洋洋地坐在休息室,無所事事地等待生意上門。

「好奇怪啊,明明有人去世是一件悲傷的事情,但是我又很期待有生意上門。」我一邊玩著手機一邊說。

「我也不希望有人去世,但是人總有一死嘛,這是自然的規律。雖然有人罵我們發死人財,但我們的生意是必要之惡啊。」美帆嘆氣道。

「存在就是合理的,我很支持你的生意哦!」小羅眼睛發亮地看著美帆。

這小子根本不在意什麼生死意義,他大腦只有愛情這件事。

突然,全屋廣播響起一段鋼琴聲,美帆站起來對我們說:「有客人來了,我們要去門口迎接。」

我們匆匆忙忙地跑到門口,藤波先生和其他職員已經在門口分成兩排列隊了,我們站到人較少的隊伍,緊張地挺胸收腹。

大概過了五分鐘,一輛黑色的靈車駛到門口,司機和助手將後車門打開,把擔架車拉出來,擔架上面有一塊白布,白布下有人的輪廓,很明顯被蓋住的是一副遺體。

藤波先生上前,和司機互相鞠躬,然後簽署了一份文件進行交接。靈車離開後,藤波先生小心翼翼地推著擔架車進入館內,擔架車經過之處,職員都會九十度鞠躬,神情哀傷。

擔架車來到我面前,我和小羅立刻緊張地鞠躬,大氣都不敢喘,直到擔架車離開,我們才敢抬頭。

遺體去了追悼大廳旁邊的化妝間進行更衣和入棺,我們這些打雜的也要動起來,開始布置葬禮會場。

日本葬禮和日本人其他任何世俗事務一樣,有很多細節要去處理,例如我要把鹽裝進一個個小紙袋裡,擺放在門口讓參加儀式的人帶回家。日本人相信鹽有潔淨身體的作用,參加完葬禮後回家撒在身上能去除晦氣。

諸如此類的不起眼但又很重要的小工作有很多,都是美帆指揮我和小羅去干,她負責協調和家屬的溝通,看看她們有什麼需求。

死者是三井老先生,得了癌症在醫院臥床多年,早上因為併發症去世,立刻就轉到我們殯儀館了。負責操持葬禮的是他的三個女兒,他的老伴前幾年就去世了。

不過三個女兒並沒有想像中那樣悲傷,她們雖然身穿著黑色的喪服,但一絲悲切的氣息都沒有。

「請問棺木旁邊的花卉要布置成什麼造型呢?」美帆問大女兒靜江女士。

「都可以吧,省錢的就可以了。」靜江女士玩著手機,頭也不抬。

「那麼三井先生生前有什麼興趣嗎?」美帆問。

「高爾夫球吧。」

「那我們可以布置成高爾夫球造型的。」

「隨便吧,交給你們好了。」靜江女士淡漠地說。

如此冷淡的態度看不出她正在經歷喪父之痛,二女兒和小女兒也一樣,對於喪禮的操辦不咸不淡。

我們立刻把原來的花卉布置撤下來,重新布置成高爾夫球場的款式。

日本的殯儀館是一條龍全包的,從花圈擺放到會場布置再到儀式後的聚餐都是由館裡一手包辦,客人只要給錢就行了。

所以像我這種雜工什麼都要做,剛弄好花卉,就要布置香壇,要按照操作手冊擺放,所有物件相距幾厘米都有規定,絕對不能偏差一分一毫。每位員工還要隨身帶一條毛巾,隨時擦汗,防止汗滴到桌子和線香上。


就在我幹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二女兒松原女士小聲地在美帆耳邊嘀咕了幾句,美帆點點頭,走過來小聲地對我說:「陳君,你去買一瓶虎彪萬金油,客人要求的。」

「但我手頭還有……」

「沒關係 ,你快去快回。」

我一腦袋的疑惑,但既然客人吩咐了,我只好把手頭的工作放下,去買萬金油了。

我騎著單車連沖幾個紅燈,路上都在想:「虎彪萬金油是治療肌肉酸痛的藥膏,為什麼葬禮上會需要這個?好奇怪的要求啊。」

總之,我還是在最近的藥店買到了。等我回到殯儀館的時候,身上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我把萬金油遞給松原女士,她立刻接過來,環視一下周圍,然後收到了手袋裡,小聲地說了一句謝謝。

幹嗎要鬼鬼祟祟的呢,只不過是一瓶藥膏而已。但時間不由得我多想,賓客已經陸陸續續到來,我要加緊時間布置會場了。

傍晚,會場已經布置妥當,三井老先生也被安放在棺材裡,靜靜地安置在高爾夫球主題花卉造型的中間。

三位女兒在門口招待賓客,讓人吃驚的是,她們一反下午淡定的態度,居然都哭得稀里嘩啦,眼睛都紅腫了,任誰看到都會替她們難過。


晚上八點,附近佛寺的住持已經到位了,死者的家屬和來賓都已入座,準備開始通夜前的祈福儀式。

「通夜」就是我們中國殯葬習俗中的「守夜」,親人們會陪伴死者最後一晚,在通夜之前會安排大師為死者祈福。

整個祈福儀式鴉雀無聲,按照日本人的規矩,儀式上無論多悲痛也不能哭出聲來,其他的雜音也不能發出,要給死者一個絕對安靜的儀式。

就連我和小羅在隔壁的餐廳準備通夜最後一餐的時候,也被叮囑不能發出聲響,以免影響隔壁的儀式。

我們就好像調了慢動作一樣,躡手躡腳地把碗筷食物輕輕地安放在桌子上。

儀式完畢之後,家屬和來賓紛紛來到餐廳,陪死者吃最後一頓晚餐。

但由於預算不夠,餐桌上的餐點都是玉子燒、青瓜卷、炸雞之類的廉價貨色,而且放得太久,已經變得冰涼,讓人難以下咽。

大家都沒什麼胃口,但多少都會吃點,最受歡迎的倒是啤酒,因為在這麼炎熱的天氣里大家還穿著全黑色的正裝,而且女生還規定了要穿絲襪,冰涼的啤酒正好能夠解解暑。


我和小羅忙不迭地給客人倒酒,本來是一邊哀悼死者一邊慢慢享用的的最後晚餐,這下變成了一場開懷的酒會。

很快就有老人喝醉了,哭著對大女兒靜江女士說著以前和三井先生一起打高爾夫的美好往事,靜江女士只得尷尬地不斷點頭。

這是日本喪禮很常見的事情,在沉默中祈福,在醉鬼的囈語中結束。

通夜的餐會結束後,我們把東西收拾好,終於能夠吃晚飯了。

吃完飯,我和小羅躺在休息室的榻榻米上,累得完全不想動了。

但工作還遠遠沒有結束,才葛優癱了一會兒,美帆就拿著一盤水果進來。

「這是給我們吃的嗎?」我和小羅喜出望外。

美帆搖搖頭,說是給正在通夜的家屬準備的。

我和小羅立刻像泄氣的皮球一樣癱在榻榻米上,美帆說我們其中一個送過去就行了。我和小羅雙目對視,用眼神指使著讓對方去。

「我的一半工錢都給你了,你做多一點又怎麼樣呢?」小羅像小孩子撒嬌一樣說道。

沒辦法,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只能我去了。

我托著水果盤,走到家屬休息室前,剛準備敲門進去,就聽到裡面有說話的聲音。

「這法子真的有效啊,我的眼淚流個不停呢。」裡面傳出靜江女士的聲音。

「把萬金油擦到手帕上,想哭的時候就抹到眼睛上,絕對能熏出眼淚。」接著又傳出了松原女士的聲音。

「對啊,哭得好逼真啊,大家都沒發現手帕上有萬金油。」小女兒三井小姐也贊同道。

原來叫我買萬金油是因為它有刺激性,能夠刺激淚腺。難怪她們傍晚的時候突然瓊瑤上身,都哭得失聲了,結果全靠道具裝出來的。

「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再也不用每個星期去醫院照顧他。」

「大姐,喪禮還沒結束,說這個不好吧。」

「反正他還健在的時候,也是天天去陪上司打高爾夫球,沒怎麼管過我們。我們算仁至義盡了吧。」

之後三姐妹又數落了父親生前的種種不是,說他就算拼命加班,到頭來得了癌症錢都花完了,什麼都沒留下來。

總之,我站在門口都感受到裡面的負能量要溢出來了,先不管父女們誰對誰錯,但如果是我去世了,可能寧願自己一個人默默入土,也不想舉辦這種得不到祝福的葬禮吧。

我沒有敲門,而是找了個角落,把水果自己默默吃完了。

第二天上午,遺體送去火化之前還有一次追悼會,和通夜晚上的祈福儀式差不多,追悼會之後,三姐妹哭得梨花帶雨,來賓紛紛上前安慰她們。

但我知道,那只不過是萬金油製造的眼淚,成分只有水和鹽,完全不包含真心。

如果三井先生的靈魂看到自己的女兒們的表現,會是怎麼樣的感覺呢?對她們的行為感到憤怒,還是悔恨自己沒有好好陪伴家人,最終落得如此田地呢?

死亡帶給人的思考實在太多了,我貧瘠的人生經驗還不足以完全消化掉,下一場死亡就來了。


5

三井先生喪禮的隔天,鋼琴聲又響了,我們連忙去大門迎接「客人」。等客人進去入棺,我和小羅又趕忙進去布置會場。

正想開始布置香壇時,美帆就叫停了。

「區役所的職員聯繫我們,說聯絡不到他的家人,可能會採取直葬的方式。」美帆說。

「直葬?」

「就是不舉行任何儀式,第二天直接火化下葬。」

我聽說日本無兒無女的獨居老人很多,很多人去世後,都是默默地火化下葬,不留一點漣漪。

入好棺之後,美帆叫我和小羅把棺材拉到安置室。

去拉棺材的時候,我看到了遺體,是一位銀髮老人,看起來很眼熟。

我突然想起,前幾天才在外面看到過他,他正是公園的餵貓網紅「魚乾阿銀」。

我深深地震驚了,前幾天才看到的活人,今天居然躺在我面前,去世了。一種人生無常的空虛感蔓延我全身。

拉完棺材,我魂不守舍地回到休息室,美帆見我面色蒼白,問我發生了什麼。

我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和小羅,他們兩個也覺得很唏噓。

「聽說老人是在去公園餵貓途中心肌梗塞去世的,走之後還緊緊抱著裝魚乾的袋子。」美帆嘆氣道。

生命戛然而止,而且走得如此孤單,就算是網紅,就算是當地名人,一旦往生了,生前的那點名聲都成了浮雲,不值一提。

負責阿銀身後事的區役所職員希望我們能夠給他通夜,讓他走得不那麼孤獨。

出於人道,我們答應了,美帆和小羅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

不過通夜沒什麼好做,也不必真的守在屍體旁邊,就在隔壁的房間待著就好。

凌晨四點,我躺在沙發上玩手機,但其實心裡一直在想:不知道這樣的陪伴,會不會讓阿銀覺得好一點呢。

反正,我還是沒能從阿銀的死亡情緒中抽脫出來,我並不是為他的離世感到悲傷,而是覺得他走得實在太孤單。

「鐺鐺」——


門外突然傳出微弱的敲門聲,把我的思緒打斷了。

究竟是什麼人呢?這個時間除了我,大家應該都睡了啊,也不會有小偷膽子大到半夜來偷殯儀館吧。

我的心懸著,輕輕地打開房門,從門縫裡看到敲門的並非是人,也不是鬼。

而是一隻黑貓。

是黑貓不停地用肉肉的手掌拍著隔壁房門,房間裡面正好放置著阿銀的遺體。

凌晨四點,陰氣最重,一隻黑貓,不詳徵兆。我全身都怕得發抖了,輕輕把門閉上,再反鎖起來。

雖然把門反鎖了,但是深夜靜悄悄的,拍門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我以為那隻黑貓拍一會兒就累了,但是它根本沒有停止,還「喵喵喵」地叫了起來。

剛開始我覺得很害怕,但是聽久了之後也覺得習慣了,我突然想起入職測試的那隻烏鴉,又想起美帆說過的話。

「不要害怕,要真誠地對待它們。」我深呼吸一口氣,心裡暗暗地自己給自己鼓勁。

我再次走到門口輕輕開了門,探出半個身子看著那隻黑貓。

它察覺到視線,也扭過頭來。我平靜地看著它,它也平靜地看著我,對視了一會,它繼續拍門。

我感受到它的意圖,大概是想進去房間看阿銀最後一面吧。

雖然殯儀館規定貓狗之類的小動物不能接近遺體,害怕影響妝容,但此刻我覺得有必要網開一面。

我把房門打開,它一溜煙就跑了進去,一躍而起跳到棺材裡面,用帶刺的舌頭輕輕舔著阿銀的手。

看著這一幕,一直纏繞在我心裡的那種空虛感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暖的感覺。

黑貓大概逗留了十幾分鐘就離開了,走的時候它還不斷回頭看著阿銀,就好像要和一個老朋友永別一樣。

第二天,阿銀的遺體要送去火化了,小羅看著他被推上靈車,惋惜地說:「孤身上路,真的好淒涼啊。」

「他,可不是一個人啊。」我意味深長地說。

就在靈車駛出大門的時候,突然有一群野貓冒了出來,追著靈車一直跑。小羅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就連經歷豐富的美帆都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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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歷了這兩次喪禮之後,我想起了一句諺語:樹倒了才量得准。

你的一生中付出多少愛和真誠給這個世界,當你去世之後,自然就會收穫同樣多的愛。就算三井先生有一群女兒親友送葬,卻也不見得是毫無留戀地離開塵世。雖然阿銀孤零零一個人,但他付出過愛給世界,最後走的時候,也並不孤單。

殯儀館這份工作我沒過多久就辭職了,因為美帆和其他殯儀館的小開訂婚了,小羅悲憤地辭了職,我也乾脆一起辭了。

雖然已經辭職,但殯儀館工作的經歷還是影響了我很多。我開始嘗試放慢腳步,觀察生活,因為除了打工和錢之外,生命里還有很多值得自己關心的東西。




題圖 | 圖片來自電影《入殮師》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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