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米·布爾加科夫:魔障

世界經典小說 發佈 2023-11-21T19:44:49.808036+00:00

一、二十日發生的事在那個年月里,所有的人都在從一個單位「跳槽」到另一個單位,柯羅特科夫同志卻在「火材中基」(火柴材料中心基地)踏踏實實地當一個正式在編的文書,已在這裡供職整整十一個月了。

一、二十日發生的事

在那個年月里,所有的人都在從一個單位「跳槽」到另一個單位,柯羅特科夫同志卻在「火材中基」(火柴材料中心基地)踏踏實實地當一個正式在編的文書,已在這裡供職整整十一個月了。

在「火材中基」安頓下來適應一段之後,溫存、文靜、頭髮淡黃色的柯羅特科夫完全摒棄了這樣一種成見,即在這人世間還存在著所謂命運的變幻無常,相反,倒是在自己心中培植起這樣一種信念:他——柯羅特科夫——將在這個基地供職直至他在這地球上的生命終結。然而,悲哉,

結果完全不是這樣……

一九二一年九月二十日,「火材中基」的出納員戴上他那頂令人噁心的、帶有耳罩的棉帽,將那張有彩色條紋的撥款單塞進公文包里,就乘車走開了。這是上午十一點鐘的事兒。

午後四點半才回來的出納員整個人都被雨水淋透了。趕回來之後,他先是把棉帽上的雨水抖了抖,把棉帽放在桌子上,再把公文包放在棉帽上,然後說道:

——請別往這兒擠啦,諸位。

接著,他不知怎麼在桌子裡摸了一陣,走出了房間,一刻鐘過後,他拿了一隻偌大的、脖子已被扭起來的死雞回來了。他把這雞放到公文包上,用自己的右手按住這隻雞,然後開口道:

——不會有錢的。

——明天呢?——女人們異口同聲地嚷起來。

——沒有,——出納員晃起腦袋來,——明天也不會有,後天也不會有。請別往這邊鑽啦,諸位,要不然,你們,同志們,都要把我的桌子給掀翻啦。

——怎麼啦?——大家全都嚷起來,其中也有天真的柯羅特科夫。

——公民們!——出納員用他那副哭腔慢吞吞地說起來,並用胳膊肘推了推柯羅特科夫,——我這可是在提出請求哩!

——怎麼能這樣呢?——一個個全都叫嚷道,而比所有其他的人嚷得更響亮的,便是這個愛逗笑的柯羅特科夫。

——喏,請看吧。——出納員聲音嘶啞地嘟噥道,他從公文包里掏出那張撥款單,將它出示給柯羅特科夫。

出納員那髒兮兮的指甲所捅戳的那地方,用紅墨水斜著書寫著這樣一行字:

「發放。蘇鮑特尼科夫同志——謝納特代。」

在其下方,則是用紫墨水書寫的一行字:

「沒錢,伊萬諾夫同志——斯米爾諾夫代。」

——怎麼回事?——柯羅特科夫一人嚷了一聲,而其餘的人則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直向那出納員撲過去。

——唉呀,天哪!——那一位張皇失措地抱怨起來,——這跟我有什麼相干呢。我的天哪!

他急急忙忙地將撥款單塞進公文包,戴上帽子,將公文包往腋下一夾,揮了揮手中的那隻雞,叫了一聲:——請讓個道兒!——只見他在活生生的人牆中沖開了一道缺口之後,便消失在門洞裡了。

緊跟在他身後,帶著吱吱的響聲而逃出去的,是那位面色蒼白的女登記員,她穿著一雙又尖又窄的高跟鞋,剛跑到門口,左腳上的那隻鞋後跟就發出一聲咯吱的碎裂聲而脫落下來,這女登記員打了個趔趄,抬起了腳,脫下了那隻鞋。

於是,光著一隻腳的她,以及所有其餘的人——其中也有何羅特科夫,便在這房間裡滯留下來。

二、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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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文所述的那件事發生之後,又過了三天,柯羅特科夫同志在其中辦公的那個房間的門稍稍啟開了,一個淚痕滿面的女人的腦袋探進門來,狠聲狠氣地說道:

  ——柯羅特科夫同志,去領薪水。

  ——怎麼回事?——柯羅特科夫興高采烈地喊了起來,他一邊吹起(卡門)序曲的口哨,一邊跑進那個掛有「出納處」門牌的房間。到了出納員的辦公桌跟前,他收住了腳步,但大張著嘴。由一疊疊黃色紙盒所壘起的兩根大柱子,直堆到天花板上。為了不回答任何發問,汗涔涔的、興沖沖的出納員用圖釘把撥款單嵌在牆上。如今,在這張撥款單上則出現了用綠墨水書寫的第三條批示:

  「分發產品。

  鮑戈雅市連斯基同志——普列奧勃拉任斯基代。

  同意——克舍辛斯基。」

  柯羅特科夫從出納員那兒走了出來,咧著嘴傻笑著。他手裡抱著四大包黃色的,五小包綠色的,衣兜里呢——還揣著十三盒藍色的火柴。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他一邊留心聽著辦公室里驚訝不已嘈雜不清的喧譁聲,一邊用兩張偌大的當日報紙把那些火柴給包起來,他也未對任何人言語,就逕自下班回家了。在「火材中基」的大門口台階旁,他差點兒被卷進一輛小汽車的車輪底下:某人坐著那輛車剛剛駕到。可是,那人究竟是誰,柯羅特科夫一時沒看清。

  到家之後,他把那些火柴全都擺在桌子上,退後幾步,對著它們很是欣賞了一番。那份傻笑一直掛在他的臉上。然後,柯羅特科夫把他那淡黃的頭髮弄得蓬亂,自言自語道:

  ——咳,得啦,在這種事上真沒必要沒完沒了地沮喪下去。得想法子把它們賣掉才是。

  他去敲女鄰居家的門,她叫亞歷山德拉·費奧多羅夫娜,在省釀酒廠倉庫上班。

  ——請進。——房間裡傳出悶聲悶氣的應答聲。

  柯羅特科夫走進去,驚呆了。提前下班回家的亞歷山德拉·費奧多羅夫娜穿著大衣、戴著棉帽,蹲在地板上。她面前擺著一排瓶子,瓶口上插著用報紙捲成的塞子,瓶子裡盛滿濃濃的紅色液體。亞歷山德拉·費奧多羅夫娜的臉上布滿淚痕。

  ——四十六瓶。——她說道,向柯羅特科夫轉過頭來。

  ——這是墨水嗎?……您好,亞歷山德拉·費奧多羅夫娜。——驚詫不已的柯羅特科夫開口道。

  ——教堂里用的葡萄酒。——女鄰居哽咽了一聲,回答道。

  ——怎麼,你們也發東西了?——柯羅特科夫發出了一聲嘆息。

  ——給你們的也是教堂里用的酒?——亞歷山德拉·費奧多羅夫娜驚訝起來。

  ——給我們的——是火柴。——柯羅特科夫用他那有氣無力的嗓門回答道,用手拎起上衣的紐扣。

  ——哎呀,要知道它們可是劃不著的呀!——亞歷山德拉·費奧多羅夫娜,喊叫起來,站起身來,撣了撣裙子。

  ——怎麼會這樣呢,劃不著?——柯羅特科夫驚慌不已,沖回自己的房間。在那裡,他一分鐘也不耽擱,抓起一盒火柴,喀嚓一聲就將它拆開,取出一根就劃。那根火柴帶著噝噝的聲響迸出了綠幽幽的火苗,燃斷了,熄滅了。柯羅特科夫被刺鼻的硫磺味嗆了一口,難受地咳起來,劃著了第二根。冒出了火焰,迸出了兩個火星。第一個火星濺落到窗玻璃上,第二個呢——則落進柯羅特科夫同志的左眼裡去了。

  ——哎……喲!——柯羅特科夫尖叫了一聲,手裡的那盒火柴都掉了。

  有那麼一會兒,他就像那烈馬發性子似的,交替著兩隻腳跺呀,蹦呀,還用一隻手掌捂住那隻眼。後來,他恐懼地對著刮臉用的小鏡子照了照,認定那隻眼睛是完蛋了。可是,那隻眼睛還在原來的位置上。的確,那隻眼是發紅了,並且充盈著淚水。

  ——哎喲,我的天哪!——柯羅特科夫傷心極了,刻不容緩地從衣櫥里取出美式個人急救包,打開那包,將左側半個腦袋給包紮起來,一下子就活像那在戰場上掛彩的傷兵。

  這一整夜,柯羅特科夫都沒有熄燈,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劃火柴。他就那樣一連把三盒火柴都劃完了,況且他總算成功地燃著了六十三根哩。

  ——她胡說,蠢貨,——柯羅特科夫嘟噥道,——這可是一些好使極了的火柴哩。

  及至清晨,房間裡瀰漫著嗆人的硫磺氣味。拂曉時分,柯羅特科夫沉入夢鄉,做了一個很荒唐而又可怖的夢:仿佛那是在一個綠茵茵的草地上,在他面前冒出了一個偌大的、長著兩條腿的、活人似的彈子球。這景象太讓人噁心了,弄得柯羅特科夫叫喊起來而驚醒過來。在朦朦朧朧的晨靄中,有那麼大約也不過五秒鐘的光景,他好像還覺得,那球就在眼前,就在床邊,非常濃烈地散發著硫磺味。可是後來這一切全消失了。柯羅特科夫翻了個身過後便睡著了,就此再也沒有驚醒。

三、禿頭來了

次日早晨,柯羅特科夫稍稍推開繃帶,確信他的那隻眼睛差不多痊癒如初了。然而,過于謹小慎微的柯羅特科夫還是決定暫時不把繃帶拆下來。

他這天上班可是遲到了許多,但狡黠的柯羅特科夫為了不招引下級職員中某些人的閒言碎語,徑直奔往自己的辦公室,而且一眼就瞥見桌上有一紙公文,那是供應科科長寫給站長的報告——請示是否給女打字員們分發全套制服。柯羅特科夫用右眼通讀了這份公文,拿起它,就沿著走廊向站長切庫申同志的辦公室走去。

  就在那個辦公室的門口,柯羅特科夫撞見了一個陌生人,其人的那副模樣可是著實讓人驚詫不已。

  這個陌生人的個頭是如此之矮,僅僅能夠到高個子的柯羅特科夫的腰部。不過,這個頭上的缺陷算是由這陌生人那異常寬闊的肩膀得到了補償。四四方方的身軀架在兩條歪歪斜斜的腿上,況且那左腿還是痛的。但最為引人注目的莫過於其腦袋。這腦袋活像一個巨大的雞蛋模型。它橫臥在脖頸上,其尖頭朝前。它也像雞蛋那樣光禿禿的相近,只有後天教育才使人有了差別。孟子則認為,性是人,而且是那樣的閃閃發亮,以致於在黑暗中,這陌生人那兒像是總有一顆小電燈泡在閃光。這陌生人那張小臉蛋兒直颳得發青,一雙綠幽幽的、像大頭針尖那么小的眼睛,坐落於兩個深深地凹陷下去的眼窩中。這陌生人的上身披著一件——由灰色的被單縫製而成的——弗倫奇式軍裝,這軍裝敞開著,那件小俄羅斯①式繡花襯衫從這軍裝里露了出來,他的下身穿著也是由同種布料縫製的短褲,腳上套的則是一雙亞歷山大一世時代的驃騎兵穿的那種矮拗口的開口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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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羅斯人對烏克蘭的謔稱。

  「瞧這鬼模樣,」——柯羅特科夫心裡過了一遍,就匆匆地朝切庫申的辦公室那邊奔去,一心想從這禿頭身邊繞過去。可是那一位完全出乎意料地擋住了柯羅特科夫的道。

  ——您要幹什麼?——禿頭用那樣一種嗓門衝著柯羅特科夫發問,弄得神經質的文書不禁打了個哆嗦。這嗓門活像那銅盆發出的聲響,而且獨有這樣一種音色,它使得每一個聽者聽到它發出每一個詞語那會兒都有這麼一種特別的感覺,仿佛是那粗糙扎人的金屬絲沿著脊柱直捅下去。此外,柯羅特科夫還覺得,這陌生人的話語透出一股火柴味。目光不夠遠大生性不識時務的柯羅特科夫卻並不把這一切放在眼裡,而做出了無論如何不該做的舉動,——他生氣了。

  ——嗯哼……真夠奇怪的。我這可是來送公文的……那麼,敬請奉告,您是何許人也……

  ——您倒是看見這門上寫著什麼沒有?

  柯羅特科夫朝門上瞥了一眼,看到了早就熟知的告示:「沒有報告不得進入。」

  ——我這正是帶著報告而來的呀。——柯羅特科夫指著手中的公文,故作糊塗地對答。

  這四四方方的禿頭陡然間大為光火。他那雙小眼睛裡迸濺出淡黃色的小火星兒。

  ——我說您呀,同志,——他將他那銅盆般的聲音灌進柯羅特科夫的耳鼓,——竟然是如此的沒文化,竟然連最簡單的公務告示都看不懂。我著實驚訝,您怎能供職到如今。總的看來,你們那兒是有許多怪事兒,譬如說,到處可見這種被打傷的眼睛。喏,這沒什麼大不了,我們會把一切整治就序的。(「啊——啊」——柯羅特科夫暗自驚呼了一聲。)遞過來吧!

  這最後一句話話音剛落,陌生人就從柯羅特科夫手中奪去那份公文,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它通讀了一遍,從褲兜里掏出那已經被啃咬得光禿禿的化學鉛筆,把那份公文按在牆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幾個字。

  ——走開吧!——他大聲呵叱道,並把那份公文那麼直愣愣地捅到柯羅特科夫的臉上,差一點沒扎破他的最後的一隻眼睛。辦公室的門吱吱地響了一聲,就將那陌生人的身影吞沒了,柯羅特科夫卻木然地滯留在那兒。——切庫申並不在辦公室里了。

  半分鐘過後,甚感受窘的柯羅特科夫才醒過神來,這時,他瓷瓷實實地撞到了莉達奇卡·德·魯妮的身上,她是切庫申同志的私人秘書。

  ——哎……喲!——柯羅特科夫同志驚呼了一聲。莉達奇卡的一隻眼睛上也包紮上了那種個人急救繃帶,所不同的只在於,繃帶的兩端繫上了那精美而嬌媚的蝴蝶結。

  ——您這是怎麼回事呀?

  ——火柴唄!——莉達奇卡氣呼呼地回答道,——該詛咒的玩藝兒。

  ——裡面的那位是誰呀?——沮喪的柯羅特科夫低聲問道。

  ——難道您不知道?——莉達奇卡悄聲地說起來,——新來的。

  ——怎麼回事?——柯羅特科夫用他那尖細的嗓門問道,——那麼,切庫申呢?

  ——昨天就被攆走啦,——莉達奇卡惡狠狠地說道,她用她那小手指頭朝辦公室那邊戳了一下之後,又補上一句,——喏,這也是個壞蛋。我說的是這傢伙。這等令人討厭的,我平生還從未見到過。就會大聲叱責!動不動就要開除人家!……這個光禿禿的長村褲!——她出乎意料地加了這樣一句,弄得柯羅特科夫瞪大了眼面呆呆地望著她。

  ——他姓……

  柯羅特科夫沒來得及問下去。辦公室門後面突然響起那令人發怵的聲音:「通信員!」文書與女秘書立刻便迅疾地各奔東西。奔回自己的房間之後,柯羅特科夫在桌旁坐下來,衝著自個兒發表了這樣的一番演說:

  ——哎呀呀,哎呀呀……喏,柯羅特科夫,你可是碰釘子捅婁子啦。應當把這事補救過來才是……沒文化……哼……厚顏無恥之徒……行了!讓你這就會看到,柯羅特科夫究竟是怎麼個沒文化。

  文書用他那一隻眼把禿頭所寫的批示通讀了一遍。公文上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字:「給所有的女打字員以及全體婦女及時地分發士兵用的男式長襯褲。」

  ——這才算開心哩!——柯羅特科夫以激賞的口吻讚嘆道,設想出穿著士兵用男式長襯褲的莉達奇卡的模樣,色迷迷地哆嗦了一下。他當即抽出一張白紙,在三分鐘內就撰寫出:

                電話通知

    供應科科長冒號對您於19日報來的文件號為015015(6)的公函的批覆

  逗號火材總站通知逗號將給所有的女打字員以及全體婦女及時分發士兵用

  男式長村褲句號站長破折號簽字破折號

                經辦文書破折號瓦爾福洛梅·柯羅特科夫

  他搖了一下鈴,對應召而來的通信員潘捷列伊蒙吩咐道:

  ——呈遞給站長簽字。

  潘捷列伊蒙咬了咬嘴唇,拿起公文就出去了。

  之後,柯羅特科夫整整四個小時裡都沒出房間,而一直在留神諦聽著,他指望的是新來的站長會心血來潮而巡視各個辦公室,那時便一定會看見他在埋頭工作。但是,從那個令人發怵的辦公室里並沒有傳出任何動靜。也就是有那麼一次,飄過來一種渾濁的、生鐵一般悶聲悶氣的嗓音,好像是在用革職開除而威脅什麼人,至於那究竟是衝著誰來的,柯羅特科夫沒聽清,儘管他都把耳朵湊到鎖孔上去了。午後三點半,從那辦公室外面傳來潘捷列伊蒙的聲音:

  ——坐車走啦。

  辦公室立即喧鬧起來。大家紛紛散開離去。比所有人下班都要更晚一些而孤零零地折回家的,便是柯羅特科夫同志。

四、第一條——柯羅特科夫被開除了

  次日早晨,柯羅特科夫高興地確信,他那隻眼睛再也不用縛捆法來療治了,因而他便懷著輕鬆的心情把繃帶給扔掉了,這一來,他整個人兒立刻也就顯得好看了一些,變了一副模樣了。他十分利索地灌飽了茶,熄滅了煤油爐子,就趕緊上班去了。一心惦記著別遲到,但還是遲到了五十分鐘。這是因為有軌電車走的不是6路線而是在7路線上兜圈,鑽進了儘是一片又矮又小的平房的邊遠的街區,又在那裡拋了錨。柯羅特科夫徒步走完了三俄里,氣喘吁吁地跑進辦公室,正趕上那「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廚房裡的掛鐘敲出十一響。在辦公室里,等待著他的可不是往常上午十一點這種時刻所常見的那種場面,莉達奇卡·德·魯妮,米洛奇卡·莉托夫采娃,安娜·葉甫格拉福夫娜,主任會計德羅茲德,指導員吉季斯,諾梅拉茨基,伊萬諾夫,穆什卡,女收發員,出納員……總之,辦公室全部人馬都不是守在各自的崗位——昔日的「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那廚房的餐桌旁,而是緊緊密密地擠成一堆靠牆站著,那牆上用釘子釘著一張四開的紙。就在柯羅特科夫走進來那會兒,這裡陡然間就寂然無聲了,人們一個個全都垂下了眼帘。

  ——你們好,諸位,這是怎麼啦?——驚訝不已的柯羅特科夫問道。

  人群默默地讓開道,柯羅特科夫走到那張四開紙跟前。那頭幾行字尚且還能確切而清晰地瞅著他,最後的幾行呢——則是透過那淚蒙蒙的、直讓他腦袋發懵的迷霧來盯著他。

                 一號令

    第一條:鑑於不能容忍的玩忽職守,——這種草率與疏忽導致重要的

  公文上出現了令人髮指的錯亂,同時也鑑於以不成體統的面孔——看來是

  在鬥毆中被打傷的面孔——來上班,柯羅特科夫同志自本月26日起被開除

  公職,給他購買電車票的錢發到25日為止。

  這第一條同時也是最後一條。在這一條的下面,則是用大號字體書寫的十分醒目的簽字:

               站長 卡利索涅爾

  足足二十秒鐘里,「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這落滿塵土的水晶大廳里,籠罩著一片極度的沉默。在這場合,比所有人都更好、更深沉且更為死寂地沉默著的,當推臉色發綠的柯羅特科夫。及至第二十一秒,這沉默爆裂了。

  ——怎麼是這樣?怎麼是這樣?——柯羅特科夫接連兩次這樣發問道,這聲音猶如那摔碎在鞋後跟上的「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里的高腳杯,——他的姓竟然是卡利索涅爾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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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利索涅爾:這個詞在俄語中本義為「士兵用男式長襯褲」。作家用這個詞作為人物的姓氏,是用諧音構成雙關。

  一聽到這個令人發怵的詞,辦公室的全部人馬立即像火星似的飛濺開來,一眨眼工夫就在桌旁一一落座下來,猶如一群烏鴉落在電線上一般,柯羅特科夫的臉色由唐頹的、衰弱的霉綠換成了斑斑點點的醬紫。

  ——哎呀呀,哎呀呀,——斯克沃列茨從總帳室那邊探出頭來,在隔得很遠的地方,用低沉的聲音說起來,——您怎麼這樣,老兄,怎能出這種差錯呢?啊?

  ——我……以為,以為……——柯羅特科夫結結巴巴發出他那像碎玻璃片般清脆的嗓音,——我是把大寫的「卡利索涅爾」誤看成小寫的「卡里索涅爾」。他竟用小寫字母書寫自己的姓!

  ——我是不會穿男式長襯褲的,讓他放心得啦!——莉達奇卡那清脆的晶瑩的嗓子發出銀鈴般叮噹的響聲。

  ——噓!——斯克沃涅茨發出了蛇那樣的噓聲,——您還能這樣?——他冒出來一下,就隱身於總帳室里了。

  ——可是,關於人家的面孔他還是沒有權力議論的!——柯羅特科夫嗓門不大地叫了一聲,臉色由醬紫變得像小白融那樣慘白,——我可就是被我們的極惡劣的火柴灼傷了一隻眼,就像德·魯妮同志一樣!

  ——小聲點!——面色蒼白的吉季斯尖聲尖氣地說道,——您說什麼呀?他昨天把它們檢驗過了,認定它們都是優質品。

  ——丁零零……丁零零。——門上的電鈴突然間響了起來……潘捷列伊蒙那笨重的身軀立刻從凳子上跌落下來,沿著走廊滾動起來。

  ——不!我要去解釋的。我要去解釋的!——柯羅特科夫用他那又高又細的嗓門叫起來,然後忽兒往左忽兒往有在原地踉蹌了十來步。落滿生土的「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的鏡子上映出他那歪歪扭扭的身影,他一頭扎進走廊里,衝著那渾濁的燈光奔了過去——光線是從那懸在掛著「單人辦公室」牌子的門上的小燈泡里發出的。喘了幾口粗氣之後,他到了那個奇詭的門口,落入潘捷列伊蒙的懷抱里,這才醒過神來。

  ——潘捷列伊蒙同志,——惶恐不安的柯羅特科夫開口道,——你就放我進去吧。我需要立即見站長的……

  ——不行,不行,沒吩咐讓別人進去,——潘捷列伊蒙聲音嘶啞地說起來,他那令人難聞的大蔥味兒熏滅了柯羅特科夫的那份果敢勁兒,——不行。請走開,走開吧,柯羅特科夫先生,要不我會由於您而倒霉的……

  ——潘捷列伊蒙,我可真需要,——柯羅特科夫有氣無力地央求道,——今兒,你知道嗎,親愛的潘捷列伊蒙,公布了一道命令……放我進去吧,可愛的潘捷列伊蒙。

  ——哎呀,你這人真是,天哪……——潘捷列伊蒙誠惶誠恐地扭頭看著門那邊,嘟噥道,——我跟你說,不行,不行的,同志!

  辦公室的門後邊突然響起了一陣電話鈴聲,緊接著,像敲銅鑼似地咚隆一聲傳出了低沉的嗓音:

  ——我坐車來!馬上就到!

  潘捷列伊蒙與何羅特科夫問到一邊;門哐當一聲敞開了,頭戴鴨舌帽夾著公文包的卡利索涅爾旋風般地穿行在走廊里。潘捷列伊蒙踏著小碎步搖搖晃晃地跟了上去,在潘捷列伊蒙後面的,則是那稍稍猶豫了一下就猛撲過去的柯羅特科夫。在走廊拐角處,面色蒼白、神情不安的柯羅特科夫從潘捷列伊蒙的胳膊下鑽了過去,趕上了卡利索涅爾,抄到他前面,倒退著跑。

  ——卡利索涅爾同志,——他吞吞吐吐地嘟噥起來,——請允許我占用一分鐘的時間說說……我這裡說的是有關那道命令的事……

  ——同志!——瘋狂地趕路心事重重的卡利索涅爾咆哮起來,在奔跑中拋開柯羅特科夫,——您可是看見我正忙著哩。我這就要坐車出去!坐車出去!

  ——我這要說的是那命……

  ——難道您看不見我正忙著嗎?……同志!請找文書去辦吧。

  卡利索涅爾跑進前廳,「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那台龐大的但被遺棄的管風琴就擺在這廳里的一塊空地上。

  ——我可就是文書呀!——柯羅特科夫先是驚恐得出了身冷汗,接著尖聲叫了一聲,——請聽我把話說完,卡利索涅爾同志!

  ——同志!——卡利索涅爾是什麼也不聽,像海牛那樣咆哮起來,他邊跑邊轉過身來衝著潘捷列伊蒙叫喊道,——請採取措施,別讓人家糾纏我!

  ——同志!——誠惶誠恐的潘捷列伊蒙打開他那聲音嘶啞的嗓門,——您怎麼這樣糾纏不休呢?

  他真也弄不清該採用什麼樣的措施才是,便動用了這一招——一把摟住柯羅特科夫的脖頸,輕輕地將他擁到自己懷中,猶如擁摟一個心愛的女人那樣。這一招還真奏效。——卡利索涅爾一下就溜開了,仿佛是穿著旱冰鞋似的一下子就從樓梯上滑下去,而跳進那正門的門洞裡。

  ——砰!砰砰!——玻璃外響起了摩托車啟動聲,它響了五次,用一股濃煙遮住了窗戶,就消逝了。只是在此時,潘捷列伊蒙才放開柯羅特科夫,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吼出了這麼一個詞:

  ——真倒……霉!

  ——潘捷列伊蒙……——柯羅特科夫用顫巍巍的嗓門問道,——他這是上哪兒去?你快說出來,他可是主宰著人家的命運呢……你懂嗎?

  ——好像,是奔設備中心去了。

  柯羅特科夫旋風般地跑下樓梯,野蠻地闖進存衣室,抓起大衣,抄起帽子,就衝到街上去了。

五、魔鬼的戲法

  柯羅特科夫算是走運了。就在此刻,一輛有軌電車恰好行駛到「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跟前。柯羅特科夫成功地跳上了車,而隨著電車向前駛去。搖搖晃晃的他忽兒往前一衝撞上電車的剎把,忽兒往後一仰碰上了背後的那幾個肥胖笨拙的乘客,希望燃亮了他的心。那輛摩托車不知怎的拋錨了,眼下正橫在有軌電車的前方發出噠噠噠的狂叫。柯羅特科夫的視線一會兒失去了那方形的脊背,一會兒又透過那藍色的濃煙重又獲得這一目標。總共大約把柯羅特科夫在車上顛簸折騰了五分鐘,後來,那摩托車最終在設備中心那幢灰色的大樓前停了下來。那方形的身軀被過路的行人遮蔽了,一轉眼就消逝了。柯羅特科夫在電車還沒有停穩之際就衝出車廂,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翻轉,跌倒在地,磕了一個膝蓋,他撿起鴨舌帽,緊挨著一輛小汽車車頭跟前穿過去,急匆匆地衝進了前廳。

  十來個人在地板上留下一片濕乎乎的斑斑點點,向柯羅特科夫迎面走過來,或是趕到他前面走過去。那方形的背影在第二段樓梯上門了一下,於是他一邊大口地喘著氣,一邊趕緊追逐那身影。卡利索涅爾以其奇詭的、非自然的速度登上樓去,柯羅特科夫一想到他會把此公放過去,心口就直發緊。這情形果然還就這麼發生了。在五樓樓梯口,就在文書全然筋疲力盡之際,那背影頓然消融於由面孔、帽子與公文包所構成的小渦流之中了。柯羅特科夫閃電般地飛奔上樓梯口,一眨眼工夫就來到掛有兩塊門牌的一扇門門口而躊躇不決。一塊門牌是綠底金字——還帶有硬音符號的金字——「留校女生公共寢室」,另一塊是白底黑字——「生產設備中心事務管理局辦公室主任」。柯羅特科夫抱著碰運氣的心理闖進這扇門,於是他看到了一些巨大的玻璃籠子,看到許許多多在這些籠子間跑來跑去的淺色頭髮女子。柯羅特科夫推第一塊玻璃屏風,看見這屏風後面坐著一個身穿藍色西服的人,他躺在辦公桌子上而衝著電話筒開心地嬉笑著。在第二個隔間裡,辦公桌子上擺著舍列爾一米哈伊洛夫①的一套全集,而在這作品集旁邊,則有一位裹著頭巾的不知名的中年婦女,她正在稱一條氣味已很難聞的乾魚的分量。第三個隔間裡呢,籠罩著細碎的、不間斷的轆轆聲與小鈴鐺聲——那裡,坐在六台打字機後面的是六位淺色頭髮、細牙齒的女子,她們一邊打字一邊笑鬧著。最後一道屏風後面乃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它帶有幾個厚墩墩的圓柱。打字機那令人難以忍受的刺耳聲在空中迴蕩,端然可見一大堆腦袋瓜——女性的與男性的都有,可就是不見卡利索涅爾的。心情迷亂手腳也忙亂的柯羅特科夫攔住了第一個落入他視線之中的女子,這女子正雙手捧著一面小鏡子匆匆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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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舍列爾(1838-1900),筆名米哈伊洛夫,俄國作家。

  ——您看見卡利索涅爾了嗎?

  柯羅特科夫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了,那女子先是瞪大眼睛,爾後回答他道:

  ——看見啦,可是他馬上就要坐車走了。去追他吧。

  柯羅特科夫穿過圓柱大廳,朝著那只有著閃光的紅指甲的小白手指給他的方向直奔過去。穿越大廳之後,他便看見一個又窄又暗的樓梯口,看見亮著燈的電梯那張開著的大嘴。柯羅特科夫直覺得他那顆心都快要墜到腳底下去了,——追上啦……電梯的大嘴這就要吞沒那方形的簡直可作被單用的脊背與黑得直發亮的公文包。

  ——卡利索涅爾同志。——柯羅特科夫喊出這一聲,就愣住了。一重又一重綠環兒在樓梯口跳來閃去。護欄上的玻璃門關上了,電梯便啟動了,那方形的脊背轉過身來,變成了一個勇士般的胸膛。一切的一切都讓柯羅特科夫給認出來了:這灰色的弗倫奇式軍上衣,這鴨舌帽,這公文包,這一對葡萄乾似的小眼睛。此公正是卡利索涅爾。可是這位卡利索涅爾卻蓄著一副亞述利亞人①般呈波浪狀的垂胸大鬍子。柯羅特科夫的腦海中立刻冒出了這樣一個想法:「這鬍子當是他騎摩托車與上樓梯那會兒才長出的,——難道有這等事不成?」接著冒出第二個想法:「這鬍子是假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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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亞述利亞人——居住在伊朗、伊拉克、敘利亞以及中亞地區的一個民族。

  卡利索涅爾呢,他這會兒開始沉入那乘載罐的無底深淵。最先隱去的是兩條腿,接著是肚子、鬍子,最後便是那對小眼睛,那張嘴。那張嘴還用溫柔的男高音吐出這麼一句話語:

  ——晚了,同志,星期五再說吧。

  「這嗓音也是能勾住人心的哩」,——柯羅特科夫的腦門上像挨了一下敲擊。大約有三秒鐘光景,腦袋燒得難受死了,但是這一剎那過後,一想起不論是怎樣的魔法妖術也不應當使他停止行動,一中止乃意味著毀滅,柯羅特科夫便把身子向另一個電梯那邊移過去。在護欄里出現的乃是:由纜繩吊著的電梯頂部正沿著管道徐徐上升,一個神態倦怠、頭髮中嵌滿著閃光的珠寶的美人兒,從管道里爬出來,她溫存地碰了碰柯羅特科夫的一雙手,問起他來:

  ——您哪,同志,您的心臟有毛病吧?

  ——沒有,壓根兒也沒有的事,同志,——驚訝得直發愣的柯羅特科夫甩出這麼一句,便向護欄邁過去,——請別擋著我。

  ——那麼,同志,您上伊萬·菲諾根諾維奇那兒去一趟吧。——美人傷心地說道,同時擋住了柯羅特科夫往電梯那邊去的道。

  ——我不想去!——柯羅特科夫帶著哭腔叫了起來,——同志!我有急事。您要幹什麼呀?

  但那女子依然倔強而悲戚戚地站在那裡。

  ——我是什麼也不會幹的,這您自個兒也知道。——她說道,並輕輕拉住了柯羅特科夫的一隻手。電梯停了一下,吞進一個夾著公文包的人,護欄門關上了,又朝下開去。

  ——請放開我!——柯羅特科夫尖叫了一聲,抽出那隻手之後,他帶著咒罵沿著樓梯直撲下去。飛快地穿越那六塊大理石砌的樓梯段,差一點沒把一位戴著頭飾畫著十字的高個子老太太給撞死。他來到樓下,來到一堵偌大的新砌的玻璃牆旁邊,那牆的上方有一塊藍底銀字的牌子:「班級女訓導員值班室」。下方則是由羽毛筆在紙上書寫的一張字條:「問訊處」。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攝住了柯羅特科夫的身心。牆那邊,卡利索涅爾清清楚楚地閃現了一下。卡利索涅爾——就是那個臉颳得發青、原先那樣的、令人發怵的傢伙,從柯羅特科夫身邊走過去了,挨得那麼近,與他只隔著一層薄玻璃。竭力什麼也不去想的柯羅特科夫直向那閃亮的銅質門把手撲過去,搖撼它,然而它就是紋絲不動。

  緊咬牙關的他再一次撲向那鋥鋥發亮的銅把手,只是在這會兒,在一片絕望之中,他才看出一行小得可憐的告示:「由六號門繞道而行」。

  玻璃牆那邊,卡利索涅爾還閃現了一下,就消失於那邊黑漆漆的壁龕之中了。

  ——六號門在哪兒?六號門在哪兒呢?——他用孱弱的嗓門對什麼人嚷道。過路的行人一個個趕緊問到一邊。一個小耳門洞開了,從那耳門裡走出一個腦袋光亮得像他所穿的「柳斯特林」①一樣的小老頭兒,此公戴一副藍色眼鏡,手中拿著一本偌大的花名冊。他從眼鏡上方對著柯羅特科夫瞅了一眼之後,笑了笑,努了努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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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柳斯特林——一種有光澤的絲織物。

  ——怎麼回事?您還來上班嗎?——他口齒不清地說起來,——得啦,白費勁兒。您還是聽聽我這老頭的吧,拋開這念頭吧。反正我已經把您給除名啦。嘻!嘻!

  ——從哪兒給除名了?——柯羅特科夫頓時呆若木雞。

  ——嘻,誰都知道從哪兒,從花名冊上唄。用鉛筆——這麼一划,不就得啦——嘻嘻!——老頭兒充滿淫威地笑起來。

  ——請……請問……您究竟是從哪兒了解到我的呢?

  ——嘻。您可真是個愛說笑話的人,瓦西里·巴甫洛維奇。

  ——我叫瓦爾福洛梅,——柯羅特科夫說道,用手摸了摸自己那涼絲絲又滑膩膩的腦門兒,——彼得羅維奇。

  笑容當即從這可怕的小老頭兒的臉上消失了。

  他的目光盯著那張紙。他伸出一根乾枯的、蓄著長長的指甲的手指頭在一行行地摸索著。

  ——您何必要把我弄糊塗呢?瞧,這就是您——柯洛勃科夫,弗·普。

  ——我——姓柯羅特科夫。——柯羅特科夫不耐煩地叫喊道。

  ——我說的也正是:柯洛勃科夫,——老頭兒頗感受委屈了,——瞧,這兒還有卡利索涅爾。這倆人一塊兒被調出去的,接替卡利索涅爾的職務的——就是切庫中。

  ——什麼?——頓時樂得忘乎所以的柯羅特科夫叫喊道,——卡利索涅爾給攆出去啦?

  ——正是這樣,先生。他總共只來得及上任一天,就給撤職了。

  ——天哪!——柯羅特科夫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我可有救啦!我可有救啦!——於是,忘乎所以的他握住了小老頭兒那瘦骨嶙峋利爪般的手。那一位微笑了一下。剎那間柯羅特科夫的高興勁兒就熄滅了。某種奇詭的不祥之兆在老頭那藍幽幽的眼窩裡一閃而過。那份裸露出瓦灰色牙床的微笑,也讓人覺得奇詭。不過,柯羅特科夫立刻就將這不愉快的感觸驅散開了,而開始忙乎起來。

  ——這麼說來,我馬上就該上「火材」去跑一趟才是啦?

  ——一定要去的,——老頭兒首肯道,——剛才都已經說了——上「火材」去。只是請出示您的小本本,我要在它上面用鉛筆做出個小記號。

  柯羅特科夫當即把手伸進衣兜里去摸。他臉色變得慘白;又伸手去掏另一個衣兜,臉色愈發蒼白起來。他衝著自己褲子的兩個口袋拍了拍,帶著一聲嘶啞的號叫趕緊順著樓梯往回跑,邊跑邊直盯著腳下。在同行人跌撞之中,絕望的柯羅特科夫飛奔到最頂層,一心指望能見到那一頭珠光寶氣的美人兒,指望能向她打聽打聽,可他看到的卻是:美人兒變成了一個形象醜陋的、直流鼻涕的小頑童。

  ——我的小心肝兒!——柯羅特科夫向他撲過去,——給我的錢包,黃色的……

  ——沒這回事,——小男孩兇狠地回答道,——我沒有拿,他們在撒謊。

  ——咳,不,親愛的,我並不是指這個……並不是指你……我要的是證件。

  小男孩皺著眉頭打量了他一下,突然間用他那男低音的嗓門號啕起來。

  ——哎喲,我的天!——絕望之中的柯羅特科夫叫了起來,奔下樓梯去找那老頭兒。

  可是當他跑到樓下時,那小老頭兒已然不在了。他消失了。柯羅特科夫又撲向那小耳門,去猛拽那門把手。小耳門原來已經鎖上了。在半明半暗之中隱約散發出一股硫磺味。

  許多念頭像暴風雨一般在柯羅特科夫的腦海中翻騰起來,惟有一個新的念頭從那謎團中跳了出來:「有軌電車!」陡然間,他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來,在電車過道上曾有兩小伙子使勁擠他,其中的一人是個瘦子,蓄著一副黑色的像是粘貼上去的山羊鬍子。

  ——哎喲,那可糟糕了,那可糟糕了。——柯羅特科夫嘟噥道,這已是雪上加霜了。

  他衝到街上去了,一直跑到街那頭,拐進了一條小巷,來到通常人們寧可遠遠地躲開的那幢建築物的一座小樓的台階前。一個灰濛濛的、既斜眼又陰沉的人不是盯著柯羅特科夫,而是朝一旁瞅著,劈頭就問:

  ——你這是要往哪兒闖?

  ——我,同志,柯羅特科夫,維·佩;證件剛才被人偷走了……給偷了個精光……會把我給抓起來。

  ——而且很簡單。——在台階上的那人肯定道。

  ——那麼請問……

  ——讓柯羅特科夫本人來吧。

  ——同志,我可正是柯羅特科夫。

  ——請出示證件。

  ——人家剛剛從我身上把它偷走了,——柯羅特科夫嘆息起來,——給偷走了,同志,一個蓄著山羊鬍子的小伙子。

  ——蓄著山羊鬍子?這麼說來,那就是柯洛勃科夫,一準是他。他在我們這小區可是以專幹這活兒而營生的。如今,你就上各家茶館去找他吧。

  ——同志,我可是不能去,——柯羅特科夫哭起來,——我得上「火材中基」去找卡利索涅爾。放我走吧。

  ——那就拿出證件來,就是被偷的那個。

  ——從誰那兒?

  ——從宅神①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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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宅神,斯拉夫民族信仰中的宅神精靈,要是有人不守規矩,這精靈便對他施加懲罰。

  柯羅特科夫離開台階,順著街道跑起來。

  「是上火材中基還是去找宅神呢?」——他思忖道。——宅神那邊是上午接待;看來,還是上「火材中基」。

  就在這一剎那,遠處那棕紅色塔樓上大鐘敲了四響,於是,那些提著公文包的人便立刻從所有的門裡往外跑。黃昏降臨了,稀落落濕漉漉的雪花兒從天空飄下來。

  「晚了,」——柯羅特科夫思忖道,——「回家吧。」

六、第一夜

  門鎖的鎖孔上戳著一張白紙條。在黃昏的光線中,柯羅特科夫把它通讀了一遍。

  親愛的鄰居!

    我這就坐車到茲韋茲哥羅德去看媽媽。我把這些葡萄酒作為禮物而留給

  您。您且喝個痛快吧——這酒誰也不願買的。它們就放在角落裡。

                          您的安·帕伊科娃

  發出一聲訕笑之後的柯羅特科夫嘩啦嘩啦地捅開了門鎖,來來回回地走了二十趟,把原先都擺在走廊角落裡的那些酒,搬到了自己的房間裡,他點上了燈,也不脫去衣服,保持原先出門時那模樣,戴著鴨舌帽,穿著大衣,一下子就躺到床上。大約足足有半個小時的光景,他一直那麼人迷地端詳著克倫威爾①的肖像,那肖像融入了黃昏時分濃厚的暮雹里。然後,他跳下床,突然間陷入那種狂暴的性子才有的發作之中。他扯下鴨舌帽,把它扔到牆角里,揮手就將一盒盒火柴全拋到地板上,而開始用腳去踐踏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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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倫威爾(1599-1658);英國十七世紀資產階級革命活動家。

  ——呸!呸!呸!——柯羅特科夫嚎叫著,咯吱咯吱地踐踏著那一盒盒討厭的火柴,同時朦朦朧朧地幻想著,他這是在踐踏卡利索涅爾的腦袋。

  一回想起那雞蛋狀的腦袋,柯羅特科夫的腦海中陡然間又冒出那張時而颳得光溜溜的,時而蓄著大鬍子的面孔,也就在此時此刻,柯羅特科夫打住了。

  ——請讓我想一想……怎麼會這樣呢?——他嘟噥著,用一隻手揉了揉兩隻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怎能站在這兒為一些瑣事而分心,而所有這一切都令人發怵。要知道,他真的不會是雙面人嗎?

  一股恐懼經黑洞洞的窗戶溜進房間,柯羅特科夫竭力不去往窗戶那邊看,就拉上了窗簾。可是此舉並未帶來多少輕鬆感。那雙面人的那張臉——一會兒長滿了大鬍子,一會兒突然間颳得光溜溜,時不時地從各個角落裡浮現出來,那雙綠幽幽的眼睛還炯炯發光。後來,柯羅特科夫終於支持不住了。他感到,他的腦袋緊張得就要爆裂開來,他輕聲地哭起來。

  哭夠了,獲得了一陣輕鬆之後,他把昨天的那幾個已然粘乎乎的土豆吃下去了,然後又回到那可詛咒的謎團上去琢磨,又哭了一會兒。

  ——讓我想一想……——他突然嘟噥道,——我這何必要哭,當我手中有酒時?

  他一口氣便將一小茶杯酒全都喝下去了。過了五分鐘,這甜滋滋的液體就來勁了,——左側太陽穴開始痛苦地疼起來,想喝的念頭愈發強烈,愈發令人難受。他一連喝了三大杯,太陽穴上的那份疼痛使他把卡利索涅爾全然給忘掉了。他一邊呻吟著,一邊猛然地扯下上衣,慵困不已地翻著白眼,倒到床上。「要是有片氨基比林①就好了……」——他許久許久地嘟噥著,直到那夢神對他施捨出一份憐憫心,讓他昏沉沉地入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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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管風琴與公貓

  次日上午十點,柯羅特科夫匆匆地煮好了茶,一點也沒有胃口,喝了小半杯,直覺得今兒是個忙碌而艱苦的一天,就出門了。

  在一片霧氣中穿越了一個潮濕的鋪上瀝青的院子。廂房的門上有塊牌子:「宅神」。柯羅特科夫的一隻手都已經伸向那門鈴,他的目光突然掠到一行字「由於辦喪事,不開證明」。

  ——哎呀,天哪,——柯羅特科夫懊惱地嘆息道,——怎麼到處碰壁呢,——又補了一句,——喏,那麼過後再來辦證件吧,現在就上「火材」去。應當去打聽清楚,應當弄個水落石出才是。興許,切庫申都已經回來了。

  所有的錢被洗劫一空,柯羅特科夫只好步行,好不容易徒步來到「火材」。穿過前廳,徑直奔向辦公室,在辦公室門坎上他收住了腳步的政治革命和私有制的滅亡。同時還表述了馬克思正在形成,驚訝得微微張開了嘴。水晶大廳里竟不見任何一個熟人。沒見到德羅茲德,也沒見到安娜·葉甫格拉福夫娜;一句話——誰都沒在。坐在桌旁的——這已不像是那落在電線上的一群烏鴉,而是像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①的三頭老鷹,坐著三個一模一樣的、臉颳得光溜溜的、身穿淺灰色方格西裝的淺黃髮男子,還有一位年輕女子,她有一雙好幻想的眼睛,耳朵上墜著一副鑽石耳環。這幾個年輕人根本不注意柯羅特科夫,繼續在總帳室那邊吱吱哇哇地亂叫;那個女子則衝著柯羅特科夫送了個秋波。而當他報以誠惶誠恐的微笑之際,那一位則傲慢地微微一笑,便扭過頭去。「莫名其妙,」——柯羅特科夫思忖道,在門坎上絆了一下之後,他走出了辦公室。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門口,他猶豫了一會兒,瞅著那寫有「文書」字樣的怪親切的舊門牌,他嘆息了一聲,打開門,走了進去。頓時,光線在柯羅特科夫的眼帘里暗淡下去,地板在他的腳下輕飄飄地晃動了一下。只見一人在他柯羅特科夫的辦公桌旁端坐著,大大地撐開雙肘,瘋狂地揮動著羽毛筆,不停地書寫著,此公正是卡利索涅爾本人:呈波浪形閃光的鬍鬚遮住了他的胸口。當柯羅特科夫瞥見那垂在綠呢桌布之上的那個像上了漆一樣發亮的禿頭時,他的呼吸窒息了。卡利索涅爾率先打破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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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1629-1676):1646年登基的俄國沙皇。

  ——同志,您有什麼事嗎?——他憋著那假嗓子,彬彬有禮柔聲柔氣地問道。

  柯羅特科夫神經質地舔了舔嘴唇,往那狹窄的胸腔里吞了一大口空氣,用簡直聽不清的聲音說道;

  ——嗯哼……我,同志,我是這裡的文書……也就是說……這也沒錯,要是您還記得那命令……

  卡利索涅爾驚訝得半個臉都變了形。他那淺色的眉毛豎立起來,額頭都皺成了手風琴。

  ——很抱歉,——他禮貌地回答道,——這裡的文書——可是我。

  短暫的啞場令柯羅特科夫震驚不已,而這一幕過去之後,他說出了這樣的話:

  ——怎麼可能是這樣的呢?昨天還是哩。噢,也沒錯。請原諒,那就算我弄錯了,請便吧。

  他倒退著走出房間,到了走廊里他用嘶啞的嗓門衝著自己說:

  ——柯羅特科夫,你可記得,今天是幾號?

  他自言自語地回答道:

  ——星期二,也許是星期五。一九……

  他轉過身來,便見到那個象牙似的禿腦袋,那兩隻走廊上用的小燈泡似的眼睛立刻在他眼前閃爍起來,卡利索涅爾那颳得光溜溜的臉遮蔽住整個世界。

  ——好哇!——像鋼盆似的嗓門轟隆響了一聲,嚇得柯羅特科夫渾身上下一陣痙攣,——我正在等你呢,好極了。很高興認識您。

  他一邊說一邊向柯羅特科夫走過來,那樣使勁地握住他的一隻手,弄得他不禁縮起一條腿,活像那立在屋頂上的一隻鸛。

  ——整個人員班子我都分派好了,——卡利索涅爾急促地、生硬地、威風凜凜地說起來,——三個在那邊,——他指著通向辦公室的門那邊說道,——當然,還有瑪涅奇卡。您——我的助理、卡利索涅爾——文書。原先的那班人馬統統給攆走啦。潘捷列伊蒙那白痴下場也一樣。我手中有證據,證明他曾在「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當過僕役。我這就上人事處去一趟,您在這會兒且同卡利索涅爾一起,把有關所有人去留的公函給起草出來,尤其是關於那一位的,他叫什麼來著……柯羅特科夫。順便說一句,您有點像那個混蛋。只是那一位有一隻眼睛被打傷了。

  ——我。不,——柯羅特科夫耷拉著下巴,搖搖晃晃地說,——我不是混蛋。我的全部證件被洗劫一空,一件也不剩。

  ——全部嗎?——卡利索涅爾喊出了這一聲,——荒唐。那就更好了。

  他把喘著粗氣的柯羅特科夫抓住不放,拽著他的手,穿過走廊,把他拖進那個神秘兮兮的辦公室,將他扔到一個鬆軟的皮椅上,自個兒則坐到了桌子後面。柯羅特科夫仍然覺得腳下的地板在奇詭地晃動,他蜷縮成一團,閉上眼睛,嘟噥起來:「二十號是星期一,那就是說,星期二便是二十一號。不,我做什麼來著?一九二一年。發文號015,空出簽字的地方,瓦爾福洛梅·柯羅特科夫。這就是說,是我。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星期一是以字母Ⅱ打頭,星期五也是以字母Ⅱ打頭,而星期日……星期日……是以字母C起首,就像星期三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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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文中,星期一與星期五這兩個單詞的起首字母一樣,但星期日與星期三這兩個單詞的起首字母並不一樣。

  卡利索涅爾「唰唰」兩下在文件上籤上字,「砰」的一聲在文件上蓋上印,就給柯羅特科夫塞過來。就在這瞬間,電話鈴兇猛地響了起來,卡利索涅爾抄起話筒喊叫道:

  ——啊哈!是這樣的呀。是這樣。我馬上就到。

  他朝衣帽架撲過去,摘下制帽,遮住禿頭,就消逝在門洞裡,臨走時還拋出一句:

  ——到卡利索涅爾那兒等著我。

  柯羅特科夫的眼前一片模糊,當他將這張蓋上大印的字條上所寫的內容瀏覽了一遍之時:

  「此函持有者系我的助手——瓦西里·帕甫洛維奇·柯洛勃科夫同志,情況屬實。卡利索涅爾。」

  ——噢一噢!——柯羅特科夫發出一聲嘆息,那字條與制帽一起掉落到地上,——這究竟鬧的是什麼鬼把戲呀?

  就在此刻,門吱的一聲而打開了,蓄著大鬍子的卡利索涅爾回來了。

  ——卡利索涅爾已經溜啦?——他用那細嗓門親熱地向柯羅特科夫詢問道。

  周圍的燈光忽然熄滅了。

  ——啊——啊——啊——啊——受不了這般折磨的柯羅特科夫號啕起來,他要豁出去了,齜牙咧嘴地跳到卡利索涅爾面前。卡利索涅爾的面容上顯露出那樣深的恐懼,以至於其臉色頓時就發黃了。他往後倒退著,頹然撞在門上,砰的一聲他打開了門,就跌到走廊上,身子支持不住了,蹲了下去,但馬上就直起腰來,立刻狂奔起來,一邊跑一邊喊:

  ——通信員!通信員!快來救助!

  ——站住!站住!我求求您,同志……——醒過神來的柯羅特科夫喊出一聲,便緊隨其後追上去。

  辦公室里,有什麼東西發出轟隆一響,那幾頭鷹像是聽到命令一躍而起。打字機旁,那女子那雙好幻想的眼睛也倏地翻抬起來。

  ——就要開槍啦,就要開槍啦!——傳來她那歇斯底里的尖叫。

  卡利索涅爾率先竄到前廳,跳到那擺放著管風琴的平台上,有那麼一秒鐘他遲疑了一下,那是為了定奪該往哪邊跑,這一剎那過後,他便猛力一衝,陡然地抄近道橫切過去,鑽到了管風琴後面。柯羅特科夫緊跟其後,追了上來,滑了一跤,要不是那個突出在管風琴黃色側面上的、歪歪扭扭的、烏黑的大搖把,他準會在欄杆上撞得頭破血流。正是這大搖把勾住了柯羅特科夫的大衣下擺,只聽見那朽爛了的嘩嘰嘶啦一聲就被劃開,而柯羅特科夫則軟綿綿地跌落到冰冷的地板上。管風琴後面的那扇耳門在卡利索涅爾身後砰的一聲就關上了。

  ——天哪……——柯羅特科夫剛一開口,又猝然打住。

  那隻裝有許多落滿塵垢的銅管的巨大的箱子裡傳出奇怪的音響,就像是玻璃杯爆裂,隨後便是那種積滿灰塵的腹腔里發出的一陣咕咕聲,奇怪的伴音的吱吱聲,洪亮的銅鐘的噹噹聲,然後便是悅耳動聽的大調和弦,生氣勃勃振奮人心的行雲流水般的一串音符。於是,共有三層的黃色音箱整個兒都演奏起來,將裡面儲藏已久的樂曲播放開來:

  莫斯科的大火在呼嘯,在喧鬧……

  突然間,烏黑的方形門框裡冒出了潘捷列伊蒙那張蒼白的臉。一眨眼工夫,連他也像是變了個人:他那雙小眼睛閃爍起勝利的光芒,身體挺得筆直,右手往左臂上甩過去,好像是在搭一條無形的餐巾,忽然,他一躍而起,側轉身體,像一匹拉邊套的馬,斜著沿樓梯滑了下去,雙臂抱成圓形,就像是手端著一盤茶。

    河面上煙霧瀰漫……

  ——我這是間下什麼禍了?——柯羅特科夫恐懼起來。

  管風琴將其積存已久的第一批聲浪排放出來之後,平穩地演奏開了,火材中基空蕩蕩的前廳,立刻充盈著千萬頭雄獅的怒吼與打擊樂器那清脆悅耳的丁丁冬冬的樂聲。

    而在克里姆林宮的城牆上……

  透過這一片怒號聲、轟鳴聲與敲鐘聲,突然間傳來了小汽車的鳴笛聲,只見卡利索涅爾經由正門回來了,——就是那個臉颳得光溜溜、生性好記仇、令人生畏的卡利索涅爾。在一縷預示著不祥的淡紫色的光暈中,他從容地登上樓梯。柯羅特科夫的頭髮根兒都晃動起來。他一縱身,順著管風琴後面那道彎曲的樓梯,穿過耳門,跑到滿是碎石的院子裡,然後衝到街上。像是被追趕著而逃命的獵物似的,他沿街飛奔,一邊聽著在他身後,「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大樓隱隱傳來的那聲如洪鐘般的低沉歌聲:

     他身著灰色的常禮服而佇立著……

  街角上,一個馬車夫正揮舞鞭子狂暴地抽打一匹弩馬,一心要那匹馬走動起來。

  ——天哪!天哪!——柯羅特科夫號啕起來,——又是他!這究竟是怎回事呢?

  蓄著大鬍子的卡利索涅爾竟然從一輛四輪雙座敞篷輕便馬車旁的公路下面冒出來。他跳上馬車,就開始兇猛地捶打車夫的背,一邊用細嗓門督促道:

  ——快趕!快趕!你這混蛋!

  駑馬猛地一躥,開始尥蹶子,隨後在猛烈的鞭打下奔跑起來,而將車輪的轆轆聲灑滿街道。柯羅特科夫透過滾滾湧出的淚水看到,那頂漆皮帽從車夫頭上飛掉下去,那一疊卷壓得皺巴巴的紙幣從那帽子底下向四周飛散開去,一群小頑童一邊吹口哨一邊在追逐那些紙幣,車夫扭過頭看了一眼,絕望地拉了拉韁繩,可是卡利索涅爾立刻狂暴地捶打他的背,還嚎叫道:——你只管快趕車!快趕車!我給。

  車夫絕望地喊出一句:

  ——唉,您哪,這是要送命嗎,是不是?——他讓那弩馬像信使般疾馳起來,只見一拐彎便在街角後面消失了。

  柯羅特科夫一邊號喝著,一邊朝頭頂上方飛快地移動的灰色的天空瞅了一眼,踉蹌了一下,痛苦地叫喊道:

  ——夠了。我可不會就此罷休!我一定要申訴。——只見他抬腿一躍,就抓住了有軌電車的弓形滑接器。他在那上面搖晃了五分鐘之後,就被電車拋到一幢九層的綠色的大樓門口。柯羅特科夫跑進前廳,將腦袋伸進木柵欄板上那方形窟窿里,向一個身著藍色制服身材肥大得猶如茶壺一般的傢伙問道:

  ——申訴接待處在哪兒,同志?

  ——八層,九號走廊,四十一號套間,三○二室。——那茶壺回答時竟是一副女人腔。

  ——第八,第九,第四十一,不……不……多少來著……三○二室,——柯羅特科夫嘟噥著,沿著寬闊的樓梯跑上去,——第八,第九,第八,停,第四十……不……第四十二,不,三○二室,——他含混不清地嘮叨著,——哎呀,天哪,我忘了……是第四十……第四十……

  到了八層樓,他走過三道門,在第四道門上看到黑色的房號「四十」,就推門走進這無比寬敞、有上下兩排窗戶的圓柱大廳。大廳角落裡堆放著一些捲筒紙,地板上撒滿了寫滿字的小紙片。遠處孤零零的小桌上放著一架打字機,一位金髮女子輕聲哼著一支曲子,用拳頭支著腮幫,坐在那小桌子後面。誠惶誠恐地打量了一番之後,柯羅特科夫發現圓柱後面的戲台上一個穿波蘭式白色長袍的大塊頭男子正踏著笨重步子走下來。那花白的小鬍子在他那大理石般的面孔上十分顯眼地耷拉著。他面帶異常禮貌的、可是就像石膏像般毫無生氣的微笑,走近柯羅特科夫,溫情地握住他的手,兩腳一併,讓鞋後跟發出咔嚓一聲,開腔道:

  ——揚·索別斯基。①

  --------

  ①揚·索別斯基(1629-1696):波蘭統帥和國王。

  ——這不可能……——驚訝不已的柯羅特科夫回答道。

  那男子開心地微笑了一下。

  ——您瞧,許多人都十分驚訝,——他重音不準地說起來,——可是,請您想一想,同志,我同這強盜有什麼相像之處呀。噢,沒有的。令人苦澀的巧合罷了,沒別的。我已經提交了一份要求改姓的申請,我的新姓是——索茨沃斯基。這個姓聽起來要漂亮多了,也不那麼危險。不過,要是您覺得不愉快,——那男子委屈地撇了撇嘴,——那我也不勉強。我們總是能找到人手的。找我們的人有的是哩。

  ——得了吧,您說到哪裡去啦!——柯羅特科夫痛苦地喊了一句,直覺得這裡像所有地方一樣,也要鬧出某種奇詭的事兒。他用那飽受折磨的目光環視了四周,害怕那張颳得光溜溜的面孔,那個光禿禿的蛋殼似的腦袋,又會從什麼地方冒出來。隨後,他乾巴巴地說了一句:——我很高興,是啊,非常……

  那人那大理石般的臉上隱約掠過一縷色彩不勻的紅暈。他溫柔地拉起柯羅特科夫的一隻手,將他領到那張小桌子跟前,一邊說道:

  ——我也很高興。可是,糟糕得很,您瞧:您都想像不出,我甚至都沒有地方讓您坐下來。人家根本不把我們放在心上,儘管我們做的一切都很重要(那男子朝捲筒紙揮了揮手)。有的只是沒完沒了的傾軋……但是,我們會發揮作用的……請別擔心……唔……您有什麼新作可讓我們高興高興嗎?——他親熱地向臉色發白的柯羅特科夫問道,——哎呀,對啦,罪過喲,天大的罪過喲,請允許我把您介紹給,——他姿態優雅地朝打字機那邊揮了揮他那隻白皙的手,——亨利埃塔·波塔波夫娜·佩爾西姆凡斯。

  那女子立即伸出她那冰涼的手,同柯羅特科夫握了握,並用其嬌媚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這才對啦,——主人甜美地繼續說,——您有什麼可讓我們高興高興的呢?小品文?特寫?——他轉動著他那雙白眼珠,拖著腔說道,——您簡直沒法設想,這些東西對於我們是何等地需要。

  ——聖母呀……這是怎麼回事呀?——柯羅特科夫昏昏沉沉地思忖道,接著,他先神經質地吸了一口氣,爾後才開始說起來:

  ——我……咳……遭遇了一件可怕的事。他……我弄不明白。看在上帝份上,請您別認為這是幻覺……嘿……哈……咳……(柯羅特科夫試圖強顏歡笑,但這一招他沒做成)他可是個大活人。這我可以向你擔保的……但我壓根兒弄不明白,他忽兒留著鬍子,忽兒那鬍子又沒了。我著實弄不明白……連嗓子也會變……此外,我的全部證件被洗劫一空,而管理員像故意作對似的偏偏家裡又死了人。這個卡利索涅爾……

  ——我也清楚這事的,——主人叫起來,——這又是他們兩個!

  ——哎呀,我的天哪,喏,當然,——那女子附和道,——哎呀,這些令人可怕的卡利索涅爾。

  ——您知道嗎,——主人激動起來而打斷了她,——我可就是由於他現在只好坐地板。這不,您且欣賞吧。喏,他懂得新聞業務嗎?……——主人揪住柯羅特科夫衣服上的一顆紐扣,——勞駕您來說說,他懂什麼呢?他在這兒呆了兩天,可把我給折磨苦了。不過您瞧,還算幸運。我乘車上費奧多爾·瓦西里耶維奇那兒跑了一趟,後者終於把這傢伙給收拾了。我把問題提得很尖銳;要我就沒他,結果,把他調到什麼「火材中基」或是鬼才知道的另外一個什麼地方了。且讓他在那裡聞那些火柴的氣味吧!可惜家具、辦公用具,他卻來得及將它們送往那該詛咒的接待處去了。全套家具呀。有這麼幹的嗎?試問,讓我在哪裡寫東西?讓您在哪裡寫東西?我不懷疑,您將是我們的人,親愛的(主人擁抱柯羅特科夫)。那麼好的路易十四風格的緞面家具,都讓這個騙子手不負責任地塞給那個可笑的接待處了,而那個接待處反正明天就得關門而見他媽的鬼去的。

  ——什麼接待處?——柯羅特科夫悶聲悶氣地問道。

  ——哎呀,就是受理那些怨訴、意見、狀子的,或是誰知道搞的什麼鬼名堂的。——主人惱火地說道。

  ——什麼?——柯羅特科夫叫了一聲,——什麼?它在哪兒?

  ——那兒。——主人驚訝地回答道,用手戳了戳地板。柯羅特科夫用他那已然發瘋的目光最後一次打量了一下波蘭式白色長袍,轉眼間便衝到走廊上。尋找片刻之後,他向左邊奔去,尋找下去的樓梯,他沿著那條曲曲折折得甚為離奇古怪的走廊跑了大約五分鐘的光景,五分鐘之後,他竟回到了剛才起步的那個地方。四十號門口。

  ——哎呀,見鬼!——柯羅特科夫驚呼了一聲,跺了跺腳,朝右邊跑去,五分鐘之後又回到了原來那個地方。四十號門口。柯羅特科夫猛地推開門,跑進大廳,確信大廳里已空無一人。惟有小桌上那架打字機齜出白色的牙齒,無聲無息地微笑著。柯羅特科夫跑到那排柱廊跟前,在這兒他遇見了主人。後者佇立在基座上,已然沒有笑容,一臉委屈的神色。

  ——對不起,我剛才沒有告辭……——柯羅特科夫剛剛開口但立即打住了。主人站在那裡,沒有耳朵,沒有鼻子,左臂也被折斷了。柯羅特科夫一邊打著寒顫一邊往後退,重又回到走廊上,對面一扇不易覺察的暗門突然洞開,從裡面走出一個滿臉皺紋皮膚棕色的婆娘,她用扁擔挑著兩隻空桶。

  ——大娘!大娘!——柯羅特科夫神情不安地叫起來,——接待處在哪裡?

  ——不知道,大哥,不知道,大哥,——婆娘回答說,——你就別跑了,親愛的,反正找不著。怎麼可能呢——有十層哩。

  ——咳……蠢貨。——柯羅特科夫咬了一下牙關,吼叫了一聲,就向一道門衝去。那門砰的一聲在他身後關上了,柯羅特科夫置身於一個半明半暗的、沒有出口的、封閉了的空間裡。他忽而撲到一面牆上,忽而又撲到另一面牆上,抓呀,摳呀,在牆壁上攀援著,猶如被悶進礦井裡了,後來終於撞到一個白色光點上,那白光點引導他摸到了一個樓梯口。他踩著樓梯,咚咚地往下跑去。而從下面呢,向他迎面傳來一陣上樓的腳步聲。憂慮不安使他的心頭直發緊,他開始走走停停。又過了一會兒,——冒出了一頂發亮的制服帽,閃出了一件灰色的被料上衣與頎長的鬍子。柯羅特科夫身體一晃,趕緊用雙手抓住欄杆。倆人的目光遭遇了,倆人同時驚慌而痛苦地尖聲號叫起來。柯羅特科夫倒著往上撤,卡利索涅爾急急地往下退,一臉難以排遣的恐懼。

  ——您等等,——柯羅特科夫聲音嘶啞地說,——只需片刻……您只須解釋……

  ——救命!——卡利索涅爾狂叫,細嗓門變成了原先那銅盆似的低音。往下退了幾步,他一腳踩空,轟隆一聲跌了個後腦勺著地。這一跤對他來說並非小可,跌得他頓時原形畢露:變成一隻眼睛裡閃射著磷光的黑公貓。它轉身就跑,飛身穿過樓梯口,縮成一團,躥上窗台,便消失在那打碎的窗玻璃與蛛網裡了。剎那間,柯羅特科夫的腦子裡是白茫茫霧蒙蒙一片迷糊,旋即迷霧消散,一種異乎尋常的清醒澄明隨之降臨。

  ——現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柯羅特科夫喃喃自語,悄悄地笑了起來,——啊哈,我可明白了。原來如此。幾隻公貓!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幾隻公貓!

  他越笑越響,一時間整個樓梯都瀰漫著回聲很響的陣陣笑聲。

八、第二夜

黃昏時分,柯羅特科夫坐在鋪著絨毯的床上,一連喝了三瓶葡萄酒,好把一切都忘掉,讓自己靜下心來。,他的腦袋現在可是全方位地疼起來:左右兩邊的太陽穴,後腦勺,甚至眼皮。一股輕飄飄的酒氣從胃的底部直往上冒,在那裡面一浪一浪地翻騰著,弄得柯羅特科夫往盆里嘔吐了兩回了。

  ——我就這麼去行動,——柯羅特科夫耷拉著腦袋虛弱無力地嘟噥道,——明天我儘量不與他遭遇,可是他這人總是到處鑽來鑽去,那麼我就等他過去。我且躲進小巷或是死巷裡。讓他從一邊走過去。要是他來追我,我就逃。他自會停下來。趕你自己的路吧——那時,他會這樣說。我可再也不想去「火材中基」了。隨你的便吧。你儘管去當你的站長、當你的文書吧。電車月票錢我也不要了。沒有這筆錢我也能過得去。只是請你讓我安生就行了。你是公貓也好,不是公貓也罷,留著鬍子也好,沒有鬍子也罷——你自行其是,我也自行其是。我給自己找份差事,在那裡與世無爭地供職。我不會惹誰的,誰也別來惹我。我也不會提交任何告你的狀子。明天只是去給自己弄來證件,——一切就此罷休……

  遠處的鐘聲沉悶地響起來。當……當……「這是佩斯魯欣家的鐘」,——柯羅特科夫尋思道,並開始計數。

  ——十……十—……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四十……這鐘敲了四十下。——柯羅特科夫苦笑了一下,隨後又哭起來。後來,他又痛苦地抽搐了一陣深刻的辯證法基礎上的新世界觀。論述了關於階級鬥爭和無,終於把喝下的葡萄酒給吐出來了。

  ——好烈呵,哎呀,好烈的葡萄酒。——柯羅特科夫吐出這麼一句,一邊呻吟著,一邊仰面倒在枕頭上。兩小時過去了,沒有熄滅的燈光明晃晃地照著埋在枕頭上的蒼白的臉,照著亂蓬蓬的頭髮。

九、打字機的恐怖

這個秋日,著實讓柯羅特科夫同志感到恍惚而奇詭。在樓梯上怯生生地四面環顧的他,費力地爬上了八樓,他未加思索就往右一拐,高興得哆嗦了一下。畫在牆上的那隻手給他指示著三○二——三四九號房間的方位。循著那隻救命的手所指示的方向,他往前摸,終於來到掛有「三○二室——申訴受理處」門牌的那個房間的門口,為了不同那些不需見面的人撞見,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往裡面探了探頭,然後才走了進去,不料面對的竟是端坐在打字機後面的七個女子。他猶豫了一下,走到最邊上的那一位跟前——這一位膚色黝黑、形容憔悴。他向她行了個鞠躬禮;這就要開口說話,可是,這黑髮女子突然間打斷了他。只見所有女子的目光一下子全都向他柯羅特科夫身上投射過來。

  ——我們到走廊上去吧。——這個形容憔悴的女子截然說道,神經質地整理了一下她的髮型。

  ——我的天哪,又要,又要鬧出什麼事了……——柯羅特科夫腦海里掠過一絲憂慮。他沉重地嘆了口氣,就俯首從命了。留在房間裡的那六位呢,則在背後神情激動地嘰嘰咕咕地議論開了。

  這黑髮女子把柯羅特科夫帶到昏沉沉空蕩蕩的走廊里,開口就說:

  ——您這人真壞……由於您,我一夜沒合眼,我想好了。就聽您擺布啦。我要委身於您。

  柯羅特科夫朝這張黝黑的、有著一雙大眼睛、散發出一股鈴蘭香水味的臉瞥了一眼,只發出了某種咯咯的喉音,什麼話也沒說出來。黑髮女子猛地一仰頭,以受傷害者的姿態齜著牙,抓住柯羅特科夫的雙手,將他擁入自己懷中輕聲說起來:

  ——你怎的一言不發了,你這誘惑者?你以自己的勇敢征服了我,我的蛇魔①,吻我呀,快吻呀,趁著接待處的人這會兒一個也不在。

  --------

  ①聖經中有蛇魔慫恿夏娃偷吃禁果這一典故。

  那種奇怪的喉音又一次從柯羅特科夫的嘴裡迸發出來。他身子搖晃了一下,直覺得自己嘴唇上飛來什麼甜滋滋軟乎乎的東西,兩個老大的瞳孔突入他柯羅特科夫的眼帘。

  ——我要委身於你……——輕柔的話語就在柯羅特科夫耳邊響起。

  ——我可不要,——他用干啞的嗓子說道,——我的證件被偷了。

  ——噴噴噴。——背後突然傳來這聲響。

  柯羅特科夫轉過身來,便看見那身穿柳斯特林綢緞的小老頭兒。

  ——哎——呀!——黑髮女子驚叫起來,雙手捂住臉,就逃進門裡去了。

  ——嘻——嘻——小老頭說,——幹得很漂亮。不管上哪兒都能碰到您,您哪,柯洛勃科夫先生。喏。您可是個老手。不過不必拘束,吻也好,不吻也罷,反正吻不出出差的機會。這機會給了我小老頭啦,得我去了。就是這樣。

  他一邊說著,一邊伸出他那乾癟的小手指,對柯羅特科夫做了個輕蔑的手勢。

  ——我可要去告您的,——身穿柳斯特林綢緞的這人惡狠狠地往下說,——就是這樣。在總部,姦污了三個,這會兒,看來你是把手又伸到分部來了?那幾個小天使如今一個個都在哭,這對您都無所謂?如今,她們一個個都在傷心哩,這些可憐的小姑娘。可惜,為時晚矣。處女的貞操是無法挽回的。無法挽回的。

  小老頭掏出一塊繡有一束橙黃色花朵的大手帕,哭了起來,擤著鼻涕。

  ——有心想從一個小老頭手裡奪去這一丁點兒旅費,柯洛勃科夫先生?您竟能這樣……——小老頭渾身哆嗦,號啕起來,公文包掉落在地上,——你拿走吧,你把它吃掉吧,你就讓一個黨外的小老頭,富有同情心的小老頭活活餓死吧……你下手吧,人家會說,這條老狗,他活該。喏,只是請記住,柯洛勃科夫先生,——小老頭的嗓音變得先知般地威嚴,銅鐘似的洪亮,——它不會讓您好受的,這筆撒旦的錢。它會像魚骨頭而鯁在您喉嚨里的。——小老頭淚水漣漣,號啕不已。

  柯羅特科夫身上歇斯底里大發作了。突然間,連他自己也未意料到的舉動出現了,他急促地跺起腳來。

  ——見你媽的鬼去!——他用尖細的嗓門叫起來,反常的聲音在那些拱頂下迴蕩開來,——我可不是柯洛勃科夫。從我身邊滾開吧!我不是柯洛勃科夫。我不去!我不去!

  他開始猛勁地撕扯自己的衣領。

  小老頭立時止住了淚水,驚恐得直哆嗦。

  ——下一個!門裡發出烏鴉般的叫聲。柯羅特科夫住口了。他撲進門裡,拐向左側,繞過打字機,來到一個身著藍色的西裝,身材魁梧,舉止文雅,一頭淡黃髮的男子前面。那人沖柯羅特科夫點點頭,就說:

  ——簡短些,同志,一口說定。兩種選擇。波爾塔瓦或是伊爾庫茨克?

  ——證件失竊了,——飽受折磨的柯羅特科夫回答道,一邊怪模怪樣四下張望著,——一隻公貓也出現了。他沒有權力的。我從沒打過架,這傷是那些火柴弄出的。他沒有權力迫害我。他是卡利索涅爾我也不管,我被洗劫得……

  ——得了,這是廢話,——穿藍西裝的人回答說,——我們供給全套制服,還有襯衣、床單。要是去伊爾庫茨克,甚至可以發給一件半舊的短皮襖。簡短些。

  他把鑰匙弄出一陣悅耳的音樂聲,丁零零地啟開了鎖眼,拉出一個箱子般的屜,朝裡面看了看,親切地說:

  ——請吧,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

  只見那(木岑)木抽屜里,立刻探出一顆頭髮流得油光光明晃晃猶如亞麻布似的腦袋,一雙骨碌亂轉游移不定的蔚藍色的眼睛。隨後,便是那像蛇一樣彎曲著的脖頸,漿得硬邦邦而發出窸窣聲的衣領,一件夾克上裝,兩隻手,褲子。也不過一秒鐘的光景,一個手腳齊全像模像樣的秘書,尖聲尖氣地說了聲「早上好」,便爬上了紅呢桌布。他抖了抖身子,活像那剛洗了個澡的小狗,縱身往下一躥,便跳下桌子,把袖口挽得高高的,從衣兜里掏了那種享有專利的羽毛筆,當即就唰唰唰地寫了起來。

  柯羅特科夫急忙往後一閃,伸出手,告狀似地對穿藍西裝的說道:

  ——您瞧,您瞧,他是從桌子裡鑽出來的。這是怎麼回事呀?……

  ——自然得鑽出來,——穿藍西裝的回答道,——他總不能整天躺著。該出來了。是時候了。我們是計時的。

  ——可這是怎麼啦?怎麼啦?——柯羅特科夫扯起了清脆的嗓門。

  ——我說您呀,哎,天哪,——穿藍西裝的焦躁起來,——請別磨蹭啦,同志。

  黑髮女子的腦袋猛然從門縫裡探進來,興高采烈地嚷道:

  ——我已把他的證件發往波爾塔瓦。我跟他一道去。我有個姨媽在那個緯度為四十三,經度為五的波爾塔瓦。

  ——那就太妙了,——淡黃髮男子回答道,——要不,這個磨磨蹭蹭的傢伙可讓我膩煩死了。

  ——我不想去!——柯羅特科夫叫喊起來,目光游移不定地搜索著,——她要委身於我,可現在我不能辦這事。我不想!請把證件還給我。請恢復我神聖的姓氏。請予恢復!

  ——同志,這是婚姻登記處的事兒,——那秘書尖聲尖氣地說起來,——我們可什麼也辦不了。

  ——咳,小傻瓜!——那黑髮女子又把頭探進來,她瞥了一眼就大叫道,——你還是同意吧!同意吧!——她像提台詞似的悄聲悄氣地說道。她的腦袋忽隱忽現。

  ——同志!——柯羅特科夫號啕起來,抹著滿臉淚水,——同志!求求你啦,請給我證件,行行好。行行好吧,我可是真心求你。不然,我就辭別塵世,進修道院去。

  ——同志!不要歇斯底里。具體也好,扼要也罷,書面也好,口頭也罷,請立即悄悄表個態——波爾塔瓦還是伊爾庫茨克?禁止侵占忙人時間!禁止在走廊里閒逛!禁止隨地吐痰!禁止抽菸!禁止用大額鈔票兌換小額鈔票而麻煩別人!——淡黃髮男子大發雷霆。

  ——廢除握手!——那秘書像公雞一樣喔喔地啼叫一聲。

  ——擁抱萬歲!——那黑髮女子熱烈地低語道,像一陣旋風輕飄飄地掠過房間,往柯羅特科夫的脖子上拋灑了一股鈴蘭香水味兒。

  ——第十三誡云:未經稟報不得進入你親人的房間,——身穿柳斯特林綢緞的小老頭口齒不清地嘮叨著,鼓起那斗篷的衣擺從空中飛過……——我也就不進來了,不進來了,——可是這傳票,我還得送到,就這樣,啪!……只要你在任何一張上簽了字,就得坐到被告席上去。——他從那寬大的黑色袖筒里拋出一疊白紙,白紙飛舞著,散落到四周的桌面上,就像一群海鷗飛落在岸邊懸崖的岩礁上。

  一股霧靄在房間裡揚起,窗戶開始搖晃起來,——淡黃髮同志!——已然精疲力竭的柯羅特科夫哭了,——哪怕你就地槍決了我,也得給我弄出一個證件來,隨便什麼樣的都可以。我親吻你的手啦。

  霧靄中,那淡黃髮男子漸漸膨脹起來,他一分鐘也不停地在小老頭撒下的傳票上瘋狂地簽字,然後把它們塞給秘書,後者熱心地捕捉這些傳票,嘴裡發出快樂的呼嚕聲。

  ——讓它們見鬼去吧!——淡黃髮男子咆哮起來,——讓它們見鬼去吧!打字員們,喂,嗨!

  他揮了揮那隻大手,那堵牆立時就在柯羅特科夫眼前塌下來。桌子上的三十台打字機旋即了零零地奏起了孤步舞曲。屁股在淫蕩地搖晃著,肩膀在性感地聳動著,奶油色的大腿掀起一片白色浪花。三十位女子像接受檢閱似的排成一行走了過來,圍住了桌子。

  白色的紙蛇爬進打字機的大嘴裡,開始捲起來,裁開來,縫起來。一條帶有紫色鑲邊的白褲子出來了。「本樣品持有人確係本件真正持有者,絕非什麼騙子。」

  ——穿上吧!——淡黃髮在霧靄中吼了一聲。

  ——唉——唉——唉——唉。——柯羅特科夫尖聲尖氣地哀號起來,他開始用腦袋撞擊那淡黃髮男子的桌子角。剎那間,腦袋是輕鬆了些,但隨即就有一個淚漣漣的面孔在柯羅特科夫眼前一閃。

  ——拿纈草酊來!——天花板上有人叫道。

  像一頭黑鳥一樣飛來的斗篷遮住了光線,小老頭急急地低語起來:

  ——現在只有一條生路:上五處去找德日金。走!走!

  飄來一股乙酸氣味,隨後有一雙手溫柔地把柯羅特科夫架到半明半暗的走廊里。那斗篷一下子裹住柯羅特科夫,把他拖走了,一邊嘻嘻地笑著說;

  ——喏,我可是給他們幫了大忙了:我把這玩意兒撒在桌上,好讓他們當中的每一位至少有五年倒霉。走!走!

  斗篷飄到一邊。滑向深淵的電梯裡冒出一股冷風與濕氣。

十、可怕的德日金

帶鏡子的電梯艙開始下降了。兩個柯羅特科夫一起墜落到下面。第一個也是主要的柯羅特科夫把電梯艙壁上鏡子裡的第_二個柯羅特科夫給忘了,獨自一人走出,來到涼爽的前廳。一個頭戴高筒帽、臉色紅撲撲的大胖子迎著柯羅特科夫而說道:

  ——妙極了,我這正要拘捕您。

  ——無法拘捕我,——柯羅特科夫回答道,發出那撒旦般的笑聲,——因為我是誰還不知道哩。自然,既無法拘捕我也無法讓我結婚。至於波爾塔瓦我可是不去的。

  那胖子驚恐得哆嗦起來,他衝著柯羅特科夫那對小眼珠瞅了瞅,便直往後退。

  ——你且來拘捕呀,——柯羅特科夫用尖嗓門叫了一聲,朝那胖子亮出他顫抖著的、蒼白的、散發著纈草酊氣味的舌頭,——你怎麼來拘捕呢,要是取代證件的乃是一無所有?也許,我乃霍亨索倫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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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國一個望族,曾建立霍亨索倫王朝,長期統治德國,1918年被推翻。

  ——基督耶穌呀。——胖子用發抖的手畫了個十字,紅撲撲的臉變得蠟黃蠟黃的。

  ——卡利索涅爾沒有落網嗎?——柯羅特科夫急促地問道,回頭張望了一下,——回答我,胖子。

  ——怎麼也沒抓住。——胖子回答道,紅撲撲的臉換成灰沉沉的。

  ——那麼現在該怎麼辦?啊?

  ——找德日金去,沒別的辦法,——胖子輕聲地說,——找他乃是上策。不過他可威嚴啦。嚯,可威嚴啦!能不找他就甭找他。有倆人已經被他從上面下令開除了。如今電話也掐斷了。

  ——行,——柯羅特科夫回答說,大膽地啐了一口,——我們現在反正都無所謂了。上!

  ——請別把腿磕了,特派員同志。——胖子親熱地說道,一邊將柯羅特科夫扶進電梯。

  在頂樓樓梯口,撞見一個大約有十六歲的小個子,他可怕地叫喊道:

  ——你上哪兒?站住!

  ——別打,叔叔,——胖子縮成一團,用雙手捂住腦袋,——找德日金本人。

  ——過來吧!——小個子叫了一聲。

  胖子低聲說:

  ——您去吧,大人,我就在這兒,坐在這凳子上等您。真太可怕……

  柯羅特科夫跌入黑洞洞的前廳,又從那兒進入空蕩蕩的大廳,一塊天藍色的絨毛已磨光了的地毯鋪在這大廳里。

  在掛有「德日金」牌子的門口,柯羅特科夫猶豫了一下,隨後還是走了進去,置身於一個陳設舒適的辦公室,那裡擺著一張馬林果色的大桌子,牆上掛著一座掛鍾。矮小而肥胖的德日金從桌子後面的彈簧椅上蹦了起來,翹著鬍子大聲呵叱道:

  ——住……住嘴!……——儘管柯羅特科夫壓根兒是什麼話也還沒說。

  就在此刻,辦公室里來了一個面色蒼白夾著公文包的青年。德日金的臉上立刻爬滿笑嘻嘻的皺紋。

  ——啊一哈!——他甜美地喊道,——阿爾杜爾·阿爾杜雷奇,——請您接受我們的致敬。

  ——你給我聽著,德日金,——這青年以鏗鏘作響的嗓音開腔了,——你給普濟廖夫寫了封告密信,說什麼好像我在退休儲金會的財務上獨斷專行,還挪用了五月份的錢款?是你寫的嗎?回答我,你這卑鄙的惡棍。

  ——我?——德日金嘟噥起來,頓時妖術般地從凶神惡煞的德日金變成了和氣老實的德日金,——我呀,阿爾杜爾·季克塔杜雷奇①……我,當然……您這是白白地……

  --------

  ①俄文這個詞含有獨裁的意思。

  ——嘿,你呀,真是個惡棍。真是個惡棍。——青年一字一頓地罵道,直搖頭,揮起公文包,就朝德日金的耳朵上砸去,那響聲就像是把一塊薄餅甩進了碟子裡。

  柯羅特科夫機械地呻吟了一聲,愣住了。

  ——你也一樣,任何一個敢管我的閒事的混蛋,都會是這樣的下場。——那青年威脅道,臨別還衝著柯羅特科夫晃了晃那隻紅色的拳頭,這才走出去了。

  大約有兩分鐘光景,辦公室里籠罩著一片寂靜。只聽見那枝形燭台上的垂飾由於什麼地方的卡車轟隆隆開過而被震得叮噹作響。

  ——瞧,年輕人,——善良而受辱的德日金先是苦澀地冷笑了一聲,然後說道,——這就是對盡心盡力的犒賞。你睡不好,吃不好,喝不好,可結果總是一樣——賞你個耳光。也許,您也是幹這個來的?那有什麼……請抽德日金吧,抽吧。他這張臉看來是公家的。也許,您用手抽還嫌疼吧?那您就抄起這枝形燭台吧。

  只見德日金從寫字桌後面誘人地伸出那胖乎乎的臉頰。什麼也不明白的柯羅特科夫冷冷地、靦腆地微笑了一下,抓起那燭台的腳,噼噼啪啪地就砸到德日金的腦袋上。血,從這傢伙的鼻孔里流了出來,滴到呢桌布上,他叫了一聲「救命」,經內室的那道後門逃走了。

  ——咕——咕!——隨著一聲歡快的叫聲,從牆上掛著的那座紐倫堡出品的彩色描花鳥屋掛鍾里,跳出一隻布穀鳥。

  ——咕——咕——咕!——這布穀鳥叫著叫著,變成了一個禿腦袋,——我們可要記錄下來的,您怎麼毆打工作人員?

  柯羅特科夫勃然大怒。他抄起燭台對那掛鍾就砸過去。那掛鍾報以咣當一聲,濺出金指針的碎片,卡利索涅爾從掛鍾里跳了出來,變成一隻掛有「發文員」牌子的白公雞,一下子就鑽進那道後門裡。就在此時,從內室的這道門後面傳來德日金的號叫聲:——逮住他,逮住這強盜!——頓時,人們沉重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飄來。柯羅特科夫一轉身,撒腿就逃。

十一、電影特技與無底深淵

胖子從樓梯口衝進電梯艙,拉上柵欄門,轟隆一聲下去了,而踏著那寬大的、多處被啃壞了的樓梯往下跑去的,首先便是胖子那頂黑色的高筒帽,緊隨其後的則是發文員白公雞,公雞後面跟著的是枝形燭台,——那個緊貼白色尖腦袋上方只有一俄寸之遙而獨自飛行的燭台,接著是柯羅特科夫,手持左輪手槍的十六歲的小個子,還有幾個穿著釘上鞋掌的靴子踩得咚咚響的人。樓梯發出鋼片才有的那種叮噹叮噹的呻吟聲,各個樓梯口的那些門紛紛驚惶不安地砰砰關上了。

  有人從頂樓上往下探出身子,兩手圍成喇叭喊道:

  ——哪個部門在搬家?把保險柜都忘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下面回答:

  ——有強盜!

  柯羅特科夫趕上並超過了前面的校形燭台與高筒帽,第一個跳進通到街上的那個巨大的門洞裡,吞下一大口灼熱的空氣,飛奔到街上。白公雞鑽到地底下去了,留下一股硫磺味,黑斗篷被空氣吹得飄飄蕩蕩,就在何羅特科夫身旁行走著,還拖著嗓門尖聲叫喊:

  ——有人毆打機關職工啦,同志們!

  柯羅特科夫一路闖過去,行人紛紛問到一邊去,躲進門洞裡,短促的警笛聲此起彼伏。有人瘋狂地呼喊著,吆喚著,催狗追獵物,鋪天蓋地般地響起一片驚慌而嘎啞的尖叫聲:「攔住!」那些鐵窗簾一個接一個地放了下來,發出急促而刺耳的咣啷咣啷的響聲。一個跛子坐在電車軌道上厲聲喊道:

  ——開戰啦!

  此時槍聲就在何羅特科夫背後響起,它們是那麼密集那麼歡快,猶如新年松樹上爆燃的響炮。子彈忽兒從側面忽兒從頭頂上哩嘆地飛掠而過。柯羅特科夫就像鐵匠鋪的風箱那樣發威吼叫,急急地奔向那個龐然大物——一座側面臨街、正面朝著小巷的十一層大廈。在那最靠邊的街角上,有一塊寫著「Restoranipivo」①的玻璃招牌已閃出星狀的裂紋。一個上年紀的車夫,從馭手的座位上跳下,在馬路上坐下來,一臉倦容,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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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餐廳與酒吧。

  ——真厲害呀!你們這是怎麼啦,老兄們,想必這是胡亂開槍?……

  小巷裡跑出來一個人,這人試圖抓住柯羅特科夫上裝的下擺,那塊下擺當時也確實留在他手裡了。柯羅特科夫拐過街角,跑過了幾俄丈①闖進一個四面都裝有鏡子的前廳里。一個身穿飾有金絛帶和金紐扣的制服上裝的小男孩,趕緊從電梯裡跳出來,他哭了。

  --------

  ①一俄丈=2.134米。

  ——請上來坐吧,叔叔,上來坐!——他號叫著,——只是別打我這孤兒!

  柯羅特科夫鑽進那小盒子般的電梯艙,面對著另一個柯羅特科夫在一個綠沙發上坐下來,他喘著粗氣,就像那落到了沙灘上的魚。小男孩嗚咽著,也跟著鑽進了電梯,關上門,一拉纜繩,電梯便往上駛去。此時在下面,在前廳,已響起槍聲,玻璃門也旋轉起來。

  電梯緩緩地、令人頭暈地往上駛去。小男孩平靜下來之後,一隻手擦鼻涕,另一隻手不住地拽動纜繩。

  ——是偷了人家的錢嗎,叔叔?——他盯著形容甚為狼狽的的柯羅特科夫,好奇地問道。

  ——我們在攻打……卡利索涅爾呢……——柯羅特科夫氣喘吁吁地回答說,——可他現在已轉入反攻了……

  ——你呀,叔叔,最好還是上頂樓去,那兒有彈子房,——小男孩提議道,——在那裡,在房頂上你可以躲過去的,只要帶著毛瑟槍。

  ——那就上去吧……——柯羅特科夫同意了。

  一分鐘之後,電梯平穩地停了下來,小男孩砰的一聲打開門,先是用鼻子抽油氣,然後開口道;

  ——出來吧,叔叔,快到房頂上去吧。

  柯羅特科夫一個箭步跳出來,朝四周看了看,留神諦聽起來。下面,那越來越大的喧鬧聲浪直往上湧來,側面——那骨制撞球的撞擊聲正透過玻璃屏風向耳邊襲來,屏風後面,閃現出幾張驚慌不安的面孔。小男孩一抬腿就躥進電梯,關上門,往下沉去。

  柯羅特科夫像鷹那樣掃視了一下陣地,猶豫了片刻,就高呼著戰鬥口號「前進」,衝進了彈子房。綠呢桌面上那些光滑而鋥鋥發亮的白色撞球,球桌旁那些蒼白的面孔,便一一閃現在他眼前。下面很近的地方砰地響了一槍,回聲震耳欲聾,隨即不知什麼地方嘩啦啦響了一陣,那是玻璃碎裂聲,像是聽到信號似的,打球的人立刻扔下球桿,一個緊跟一個急急地沖向耳門,踏出一片咚咚的響聲。柯羅特科夫問到一邊,在他們身後插上了門閂,咔嚓一聲又鎖上了樓梯通向彈子房的那道玻璃門,一眨眼的工夫,他就用彈子球把自己武裝了起來。幾秒鐘過後,玻璃門後的電梯旁冒出了第一個腦袋。一個彈子球從柯羅特科夫手裡飛出,帶著嗖嗖的哨聲擊穿玻璃,只見那腦袋立刻便消失了。也就在那地方,隨著一團白光一閃,冒出了第二個腦袋,第三個腦袋。彈子球一個接一個地飛出去,屏風上的玻璃一塊接一塊地裂開來,一陣接一陣的彈子球撞擊聲響徹樓梯。回報這球聲的,是機關槍的怒號。噠噠噠的機槍聲就像那辛格牌①縫紉機把整個大樓都震得顫抖起來了。玻璃與門框的上半部都被炸飛了,就像是被刀子切割了。掛牆的泥灰炸成了團團撲粉,鋪天蓋地般地籠罩著整個彈子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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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國名牌縫紉機。

  柯羅特科夫明白,陣地是守不住了。他雙手抱住腦袋,四處亂竄,沖向第三道玻璃牆連踹了幾腳,牆外便是這巨型樓房那平坦的、鋪上瀝青的房頂。玻璃牆裂開了,碎玻璃一塊塊地撒落下來。柯羅特科夫冒著猛烈的彈雨成功地向房頂上扔去五堆彈子球。彈子球在瀝青上四處滾動,活像那些被砍下的腦袋。柯羅待科夫旋即跳了下去,他這一跳還正是及時,因為機關槍已開始朝下掃射,下半個門框整個兒都被打,掉了。

  投降吧!——隱隱約約地傳到他耳邊。

  柯羅特科夫眼前展現出這樣一片風景:那就在頭頂上方的J瞧懷的太陽,蒼白的天空,那撲面而來的輕風,那已經上凍的瀝青。從下面,從房頂外面,傳來的是這城市那躁動不安但已然模糊的喧囂;柯羅特科夫一個箭步跳到瀝青地上,環視四周,抄起三隻球,跑近護牆,爬了上去,往下張望。他的心臟都好像停止跳動了。展現在他眼前的是那些顯得又扁又矮的房屋屋頂,有軌電車與小甲蟲似的行人在其間爬動著的廣場。柯羅特科夫當即看出一些灰色的人影從縫隙般的小巷裡朝大廈的入口處竄過來,而跟在他們後面的則是一個笨重的玩具,那上面滿載著金光閃閃的小小的腦袋。

  ——被包圍了!——柯羅特科夫驚呼了一聲,——消防隊。

  他彎下身子探過護牆,瞄準目標,一個接一個地扔出三隻球。這些球先是飛旋起來,劃出一道道弧線,然後砰砰地飛落下去。柯羅特科夫又抄起三隻球,再次爬上去,甩開胳膊扔了出去。只見這些彈子球泛著閃閃的銀光掉落下去,變成黑球,隨後又問了一下就消失不見了。柯羅特科夫似乎覺得,小甲蟲們在灑滿陽光的廣場上驚恐不安地奔跑起來。柯羅特科夫彎下腰去,想再撿起一份炮彈,但這一回他沒來得及,隨著好長的一陣玻璃碎裂時才有的那種噼噼啪啪的響聲,彈子房那被打破的牆上的窟窿里冒出了一群人。他們像豌豆似的四散開來,紛紛跳上屋頂。躥出一頂頂灰色制服帽,灰色外套,而穿過頂部玻璃騰空飛出那身著綢服的小老頭。接著,玻璃牆完全坍塌,那個令人發怵的、臉颳得光溜溜的卡利索涅爾,手持老式火槍,腳踩旱冰鞋,凶神惡煞地滑行出來。

  ——投降吧!——前方,後方,上方紛紛傳來這叫喊,到處迴響著這令人難受的,震耳欲聾的,像鍋一樣刺耳的低音。

  ——完了,——柯羅特科夫有氣無力地喊道,——完了。戰敗了。嗒——嗒——嗒!——他用嘴唇吹起了收兵號。

  那股毅然赴死的勇氣湧上了他的心頭。柯羅特科夫緊緊抓住護牆的柱子,竭力平衡著身子,攀了上去,在那柱子上晃了一下,挺直身體,大喊了一聲:

  ——寧可死去也不受屈辱!

  追捕者已經是近在颶尺。柯羅特科夫已經看見那些伸過來抓他的手,卡利索涅爾的嘴裡已經噴出一團火焰。陽光燦爛的無底深淵是那樣地在召喚著柯羅特科夫,他簡直喘不過氣來。隨著一聲令人心悸的、呼喚著勝利的叫喊,他縱身一跳,騰空而起。剎那間,他的呼吸被堵住了。他模糊地、非常模糊地看到,一個帶有許多黑窟窿的灰色物體,好像是由於爆炸而從他身旁向上飛去,接著,他非常清晰地看到,那個灰色的物體墜下去了,而他自己則向上升騰,飛向那個原來就在他頭頂上方的那條縫隙似的小巷裡。接著,便是那血紅的太陽在他的腦袋裡啪的一聲爆裂了,此外,他可是再也沒看到什麼囉,絕對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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