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決賽G4賽後，憤怒的球迷聚集到主隊板凳席後面，開始高喊「王博下課」。這種情緒當然其來有自。剛剛，主場作戰的廣廈被遼寧20分大勝，沒能趁熱打鐵晉級總決賽。更要命的是，廣廈首節的領先優勢一度達到14分，可是下半場一潰千里，痛失好局。主教練是一支球隊的第一責任人，王博自然而然成了球迷發泄的對象。
他從板凳席上撈起一瓶水，大口啜飲，然後看著失控的觀眾席，緩緩豎起了大拇指，表情是難以形容的複雜。助理教練聶金強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言地站在了他身後。他們倆是1998年同時升入吉林男籃一隊的老隊友，並肩作戰多年，如今又在一起共事，可值此紛亂時刻，即便是後者也無法分擔其尷尬與窘迫。一切都只能獨自承受。
這場比賽之前，王博的聲望剛剛達到教練生涯的巔峰。「澄海杯」在手，8進4率隊淘汰「十一冠王」廣東，半決賽又將衛冕冠軍逼進1：2落後的絕境。誰承想，僅僅48分鐘，他就成為了搞砸「必勝之戰」的「罪魁禍首」，不僅遭到主隊解說的無端質疑，還得面對自家球迷的反戈一擊。人生際遇的無常，莫過於此。
重用卡明斯，是王博的「罪狀」之一。但事實上，第3節10分04秒到5分28秒，遼寧從落後5分到反超9分的這段時間，卡明斯並不在場。況且，讓卡明斯多打，其初衷是減輕孫銘徽持球的壓力，因為後者賽前已出現中暑症狀，噁心、頭暈，準備會時甚至用上了「氧氣包」——在此之前，王博跟許多球迷一樣，也相信廣廈會在G4終結懸念。
他的另一個「罪狀」，是第3節的臨場應變，遼寧打出11：0將局勢逆轉的過程中，他沒有喊出暫停。時隔1個月零6天，當他回顧這不堪回首的一節，透露了當時的想法：他想讓隊員自己在場上調整，看看能否把局面穩住。結果未能遂願。
事後諸葛亮地來看，如果王博及時叫了暫停，結果或許會有所不同，但更大可能恐怕是無濟於事，因為胡金秋第2節的意外崴腳，讓他們再也無法保持開場時的高壓防守。誠如王博所言，G4輸在防守。
退一步說，競技體育本身很忌諱用結果倒推原因。一旦贏球，你所有的排兵布陣都會變得無比合理，被追分不叫暫停也能成為沉穩、霸氣的象徵，反之，一切都會顯得荒謬且經不起推敲。再沒有比質疑一個輸球的主教練更容易的事。然而主教練的取捨和判斷，卻往往是在電光石火的一念之間，不是概率題，也沒有對照組。
王博絕非庸才。2020-2021賽季賽季中途，他接手的是一支搖搖欲墜的球隊，他帶隊從常規賽第10一路打到第7，8進4也只輸給遼籃7分而已。2021-2022賽季，他帶隊拿下常規賽第2，季後賽連克吉林、上海殺回總決賽。朱俊龍、趙嘉仁兩位小將也進步神速——前者甚至已經代表國家隊出戰過世預賽。再然後就是上賽季的不斷「以下犯上」。
上賽季是大起大落的一個賽季。受傷病影響，廣廈一度跌到聯賽第12名，一時間「王博下課」的流言此起彼伏，儘管他一直有意識地屏蔽外界的聲音，但內心的掙扎是無從自欺的，他想過沒進季後賽的後果，「該承擔的責任我一定會承擔。」
輸球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失去希望。「不能輸球輸習慣了，看誰都心裡沒底。」王博說，他用了大量的精力去鼓勵隊員。對從國家隊回來以後表現掙扎的朱俊龍，「儘量給他空間去消化，讓他感受到我對他的信任。年輕隊員只有放開手腳，才能有更好發揮。」對於三分失準的孫銘徽，他則鼓勵他勇敢承擔責任。
廣廈沒有失去希望，當傷員陸續回歸，磨合漸入佳境，他們在收官階段打出一波9連勝，躋身聯盟第7。從第12到第7，有隊員覺得像做夢一樣，而王博卻顯得早有預料，淡淡地表示：「只是把握住了機會，還好第3階段場次足夠多。」
質疑者大可以他的成績歸結為「三少」的護持，但經常看球的人都不會這麼說，一位CBA教練組成員告訴我，他觀察王博執教有2個特點：第一，思路清晰，「臨場喊的細節點，一看就認真準備過」，第二，修養和氣質，「看他執教如沐春風。」
孫銘徽在接受我採訪時曾透露，王博每天都要看「很多很多」錄像，由於賽程緊湊，出征客場時，他只能帶著團隊在機場看錄像、開會，而那個時候，隊員往往在吃飯、買東西或者休息。這些事情外人是看不到的，只有球隊裡的人清楚，所以孫銘徽替他鳴不平，呼籲球迷能「包容一些」。
曾經，王博也是個時尚青年，在早期的媒體報導中，他的案頭曾出現過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還到錄音棚翻唱過風靡一時的《痴心絕對》。他也曾是個微博深度用戶，熱衷於在上面跟朋友插科打諢。成為主教練以後，他開始過一種「復古」的生活，「閒書」不怎麼看了，微博也徹底不再更新，甚至再也沒追過劇——上一回完整追完的還是2019年上線的《慶餘年》。
失去了年輕時的好奇心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恐怕是愛好對事業的讓位。「對我們來講，時間寶貴，你在不停地訓練、比賽、思考，靜下來也要思考、總結，記錄一些東西，找不出時間來做其他的。」王博說，「電視劇，有時候也看，但接不上，過段時間再想看，不知道從哪知道結局了，也就不看了。」休賽期名義上是陪家人，實則在緊鑼密鼓地準備內、外援的引進，工作一直都沒停下。
那麼問題來了，當你做了這麼多，卻因為一場輸球就被喊「下課」，甚至被污衊「打假球」時，你會怎麼做？王博沒有躲避，也沒有回擊，而是豎起大拇指，五味雜陳地點了點頭。在那一瞬間，這個以好脾氣著稱的新生代教練的人物弧光里，有了一些破碎感。你自然也會好奇他彼時的心境：委屈，憤怒，還是錯付之後的幻滅？
我開門見山——豎大拇指什麼意思？王博略一思忖，給出了一個得體但令人意外的回答：「現在回想，我能理解他們喊『下課』，我更想表達的，是我能理解他們。」他進一步解釋說：「他們可能太在意了吧，結果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作為主教練，只能是直面他們的失望，承擔他們情緒的發泄。」
G4的失利，意味著廣廈得到客場「搶五」，胡金秋有傷的情況下，北上乃是九死一生。當晚，王博難以入睡，陷入了關燈、開燈的循環，他難以接受這個結果，卻也不得不接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趙岩昊傷缺，胡金秋崴腳，孫銘徽中暑，三個外援能力欠佳，他可調整的餘地並不大。
休賽期，他被很多人問及G4第3節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只能強忍住心裡的不舒服，一遍又一遍重複他在發布會上已經說過的話，任由尚未癒合的傷疤一次又一次被揭開。
我對他的採訪，原本因為他的家事而暫時取消，晚上9點，想必是又有了喘口氣的時間，他突然發來微信：「現在可以嗎？」電話接通，他第一句話就是：「不好意思啊，今天實在太忙。」身為一隊主教練，年長而且位高，像他這麼客氣的可不多見——甚至稍有點名氣的運動員都做不到。更何況，下午他已說過「抱歉」。
王博待人接物確實與眾不同。聽杭州本地的記者說，當年他還做助理教練時，不僅是內線的位置教練，還負責隊務，就是訂機票、辦理酒店入住、點菜之類的雜活，每次出征客場之前，他都要主動問記者要不要跟隊，然後把票訂好。作為曾經吉林隊的當家球星、廣廈花重金引進的前國手，能把這種瑣碎的工作做到每個人的心坎里，並不是一件易事。王博顯然完成得很好。
然而帶隊爭冠，其難度和複雜度，卻是帶隊訓練、辦理隊務所不能比擬的，也是王博籃球生涯未曾遇到過的。在吉林東北虎效力時，他沒有爭冠的壓力，後來轉會到廣廈，首要任務是在CBA站穩腳跟，真正有爭冠的壓力時，他的身份已是助理教練，即便天塌下來，也自有人去頂。可現在，他是主教練，作為建隊基石的「三少」眼看「奔三」，他有了爭冠的緊迫感。
他壓力很大，但是他知道，解壓別無他法，唯有贏球。
贏球又談何容易？非但你的對手不會坐以待斃，有時你連自己的健康都無法掌控。他接手的這兩個完整賽季，廣廈均以傷病滿營的狀態結束征程。
面對宿命般的結局，王博說：「把這些事歸咎於命運，不太符合我的性格，也不太符合籃球這項運動的規律。競技體育本就存在傷病、意外、絕殺，沒辦法預料，哪怕只有1%的機率，都有可能在最後關頭出現。出現了，確實遺憾、不甘、懊惱，但還是那句話，競技體育就是這麼殘酷。我沒辦法去回想我人員齊整會怎樣，只能總結經驗教訓，在新的賽季減少意外發生的概率。」
從2013年退役到2020年底接任主教練，他一直隱身在李春江投下的巨大身影中，外界對他知之甚少。即便走向前台，由於很少有媒體專訪，他又從不在社交媒體吐露心事，外界依舊對他不甚了解。除了似乎永遠都不會重樣的花花綠綠的口袋巾，一切對他的認知都濃縮成兩個字，儒雅。
在CBA的語境裡，儒雅有時並不是一種稱讚，而是委婉地說一個人缺乏震懾球員、威逼裁判的手腕。畢竟，他幾乎不罵隊員，也很少跟裁判爭辯。在這個江湖中，相比溫潤如玉，侵略如火有時更吃香。我想不到，一貫儒雅的王博竟能說出這番柔中帶剛的話來。同時也進一步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他真的沒有脾氣的嗎？
王博笑了：「球員也好教練也好，沒脾氣的話，不可能從事這項運動。對抗項目，隨時隨地都有突然狀況挑動你的神經，只是看你用什麼方式去應對。」
他的確曾經是有脾氣的。2012年休賽期，廣廈與美國紐奧良颶風隊友誼賽期間，王博被對方絆倒，他認為對方動作過大，於是發生口角，接著又迅速激化為雙方的大規模肢體衝突。一時間拳腳與雜物橫飛。5天後，中國籃協開出罰單，王博被處以禁賽10場的「極刑」。
災難性的後果，讓他有意識地開始收斂脾氣。之後，一旦到了發火的臨界點，他都儘量把火氣壓下來。「指數是10的話，就壓到8或7。」王博說，「發火可以，不要失去理智。解決問題的方法有很多，發火只是其中一種方式。而一旦情緒失控，場上的比賽局面也可能會隨之失控。」相比發火，他更想做的是「形成默契，建立有效的溝通」。
於是，王博的執教風格得以形成，並成為「溫和派」主教練的代表人物。這一類的主教練正在增多，王世龍、邱彪……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即都曾被廣泛認為「鎮不住」球員，最終卻都坐穩了帥位而且成績可圈可點。
再回到王博被喊「下課」的那個夜晚。我大膽猜測一下，當「外人都看不下去」的討伐聲席捲而來，王博第一時間也是憤怒的，他可以無視，也可以針鋒相對，但他走出了第三條路，讓槍口裡開出了玫瑰花。
圖源：浙江廣廈籃球俱樂部、CBA聯賽官方微博、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