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齡深漂女工開網店,她們寫詩、設計,手工製作的產品一賣上千件

電商在線 發佈 2023-12-20T08:01:17.100895+00:00

女性有力量。文/易琬玉編輯/鄭亞文六月的深圳,夏夜依舊潮熱,深圳龍崗區的城中村牛始埔,十幾個外來務工者的孩子在「綠色薔薇」門口的斑駁牆壁上,投影看了最後一場電影。他們的「樂園」要被房東收回改造。

文/易琬玉

編輯/鄭亞文


六月的深圳,夏夜依舊潮熱,深圳龍崗區的城中村牛始埔,十幾個外來務工者的孩子在「綠色薔薇」門口的斑駁牆壁上,投影看了最後一場電影。



他們的「樂園」要被房東收回改造。幾個小時前,社區裡的男人騎上三輪車拖著柜子,姐妹們和孩子們帶著一袋袋的活動工具和書籍,把「綠色薔薇」搬進了新家。


「綠色薔薇」是丁當在2015年成立的公益組織,主要關注流動女工和兒童。有剛來深圳沒找到住處的女生在這裡暫住;面臨家暴威脅的女生半夜離家,尋求丁當的幫助;想要歇腳的環衛工人在這裡睡一覺、喝杯水;家裡沒人的小孩兒,在這裡玩耍、寫作業、吃晚飯……


對於牛始埔里的一些人而言,「綠色薔薇」的活動室甚至比自家沙發還要自在。這裡也見證著社區里許多孩子的成長,每到飯點,媽媽們會扯著嗓子喊自家小孩回家吃飯,丁當聽聲音就知道是哪戶人家。


大部分的時候,「綠色薔薇」靠捐贈維持運轉。丁當從2015年就嘗試「自我造血」,讓女工們自己設計製作手工文創產品,來獲得維持組織運轉以及日常活動的開支。


年逾五十的退休女工萬萬和芳姐,成了「綠色薔薇」的設計師和縫紉師。在她們手中,服裝廠的邊角料、舞台卸下的幕布、工廠里的咖啡袋和廢棄塑料都能夠煥發新生,變成了帆布包、T恤、抱枕……忙不過來的時候,從附近工廠下班的女工,也會主動把活兒攬走。



「綠色」薔薇的成員幾乎都曾是深圳工廠流水線上的女工,她們大多來自農村,早早地輟學打工、當學徒。每天下班後,書籍和收音機成了她們最大的慰藉。


她們寫詩、作曲,把對性別和人生的思考放進產品設計里。掌握了生產技術後,姐姐們在退休後實現了曾經的設計夢想,也給許多購買產品的人帶來了力量。


流水線女工做起了公益


深圳有近七成外來人口,龍崗區聚集了幾千家工廠和數以百萬計流水線工人。這裡遠離繁華的深圳市中心,工人們租住在本地人的自建房裡,帶著來自天南地北的鄉音和樸素的生活習慣。在城中村里,人際關係像這裡的管道和電線一樣犬牙交錯。


大部分時候,男人們為了賺錢來到這裡,女人們也跟著遷徙,孩子們上了附近的民辦小學,但也有可能因為戶口問題,被迫在在考試前夕回老家學習。


丁當的「綠色薔薇」藏在龍崗區的一個城中村里,這個叫牛始埔的社區有坑窪的水泥地和斑駁的磚牆,破舊巷子裡擠滿了飯店、理髮店、超市、洗車行……



最初,「綠色薔薇」在這裡並不起眼,但漸漸地,它成了社區里女人和孩子的聚集地,服務著這個片區9000戶、約1.5萬常駐流動人口。這裡有歡聲笑語、各式各樣的討論、音樂和戲劇表演。「有的姐妹一進來就脫鞋躺在沙發上,這可能是她在自己家裡都做不到的」。這裡也見證著外來務工家庭孩子的成長,沒人照顧的時候,孩子們會睡這裡的沙發上,看書、參加活動,有時會一起吃飯。後來,他們有的被迫回了老家,也有的考上了大學。


丁當接觸的大多是女工和她們的孩子,她也曾經是深圳工廠流水線的一名女工。1988年,丁當出生在甘肅省天水市的農村。為了讓家裡的男孩兒讀書,她念完初一就輟學進了蘭州的工廠,16歲的時候隨著姐姐南下深圳。



2004年的深圳改革浪潮洶湧,工廠里都是和她年紀相仿的小姑娘。早期,她在文具廠、電子廠的流水線工作,每月能領八九百元工資。被稱為「外來人」「打工妹」的丁當,很多時候會覺得自己是弱小的,「組長、經理、老闆都是身份很高的人,基本不敢抬頭看他們」。


如果沒有書籍,丁當未必會選擇今天的道路。她在偶然間認識了一個叫「工友書屋」的機構,於是就開始做志願者、參加活動。後來,她開始編輯工友們的雜誌《工友天地》。


在工廠的兩年裡,丁當幾乎看遍了圖書館裡的書。她看言情小說,也看《平凡的世界》《穆斯林的葬禮》《麥田裡的守望者》,對她影響最深的是《簡愛》,這是她第一次被「平等精神」觸動,「我貧窮、卑微、不美麗,但當我們的靈魂穿過墳墓來到上帝面前時,我們都是平等的」。


白天的丁當一刻不停地在流水線工作,晚上則躲到文字構築的「避風港」,「讀書的時候,才覺得自己能更像一個人去思考」。


59歲的「深漂」和她的設計夢


2006年,十八歲的丁當辭去了工廠的工作,開始全職做公益人。這一年,湖北省天門市的萬萬也來到了深圳。當時她已經42歲,老家還有一個五歲的女兒。女兒懷得心酸,萬萬是二婚,丈夫和前妻已經有兩個女兒,一直希望她生個男孩。因為沒能讓丈夫如意,她在經濟和心理上都承受了很大壓力。


來深圳前,萬萬在天門一家日資企業做拳擊手套。為了照顧小孩,有時她會把手套帶回家做,但因為賺不了多少錢,萬萬還是決定南下,進了老鄉在深圳開的工廠。雖然她在流水線上做千篇一律的縫紉活兒,但她心裡一直有個設計夢。



萬萬很少和廠子裡的老鄉打交道,「像牙齒和舌頭,有時就會無意中咬到」。她也不喜歡聊家常,常常孤身一人,休息的時候,就用手機給丈夫和女兒打電話聊天。最大的休閒是她買的一台收音機,白天在車間聽,晚上就在宿舍用耳機聽。


萬萬是不願意向流水線生活妥協的。曾經組長不滿她在車間聽收音機,剪斷了充電線,萬萬據理力爭,最終獲得同意。她通過收音機聽節目,加了許多QQ群,每周日都去參加活動,日子相當充實。獨身在深圳的時候,萬萬經歷過因為頸椎病導致的半身癱瘓,患過子宮肌瘤,廠子裡關係好的姐妹輪流照顧她,甚至還幫她付過醫藥錢。


2010年,萬萬通過活動認識了丁當。兩年後,她所在的服裝廠倒閉,她做過保姆、當過保潔,看到「綠色薔薇」在牛始埔村成立,她就過來了,「離開服裝廠後,總覺得人在漂浮,不知道哪裡是最終的歸宿,也沒有固定職業,來到『綠色薔薇』才感覺穩定些了」。


在成立「綠色薔薇」前,丁當為普及勞動法和心理支持奔走,她結婚生子而後又結束了婚姻。在成為妻子、母親又恢復成單身女性的角色轉換中,她開始反思女性的境遇,「在眾多人群中,工人是受壓迫且容易被忽視的群體。而在工人群體中,女工又是更受壓迫更被忽視的存在」。


以前,丁當也覺得自己很「漂」,「我前夫是湖南人,我是甘肅人,但我們長期生活在深圳。我的戶口在湖南,但我在湖南一天都沒有生活過,我也沒辦法成為深圳人」。


丁當所接觸的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女工也是如此,她們沒有土地,沒有任何來自群體的支持,很多人是跟隨丈夫過來,很可能又要因為他的離開而遷徙。


城中村裡的「附近」



城中村里魚龍混雜,因此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普遍淡漠。「流動人口」是來自外部的標籤,但對於一個人和他所在的社區而言,他與附近兩公里的聯繫,甚至比他與家鄉的聯繫更為重要。


這種「附近」,也是丁當想在社區建立的。成立「綠色薔薇」後,每到飯點就會有媽媽扯著嗓子喊,或者在微信里問,丁當熟悉社區里每一戶人家,「尤其是那些青春期的孩子,和我的交流會比父母更多」。在這個空間裡,他們可以放心聊很多人生的困惑,關於愛、理想、未來、家庭、親密關係還有性……



最初成立「綠色薔薇」的時候,丁當就是從女人和兒童的使用角度出發,設計空間布局。她曾經觀察過公共空間的使用情況,「男性的使用率會大大高於女性,他們會自然而然在空間中活動,借走書籍和報紙,女性則習慣把東西讓給別人」。


丁當希望「綠色薔薇」可以填補女工們缺失的社會支持。丁當和志願者們組織了戲劇、文學、音樂、性別等主題的文藝活動,為不同文化程度的姐妹們提供選擇,「可以在『姐妹學堂』來識字學習,也可以參加讀書會寫作營,我們有親子講座、法律講座,近期也提供了兩癌篩查和HPV疫苗補貼。針對小孩子,也有漫畫社、吉他社、攝影社,還有升學教育講座……」


在很多人眼裡,流水線上的女工是木訥的、沒有思考能力的。但在丁當看來,她們經歷的複雜生活,也幫她們淬鍊了很多生活智慧。「大部分人要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家庭,有的人一天打三份工,還能早上五點起來跑步,並不是接觸文藝作品就更高貴,女工們的智慧也是超乎想像的。」



她記得有個賣燒餅的姐姐,「她的思考非常深入,而且她很愛讀書」。在參加完活動後,她才放心顯露出自己對文學的熱愛,後來,這位姐姐一邊賣燒餅,一邊聽莫言作品的有聲書。


在讀書會、觀影活動之後,丁當會給姐妹們發紙和筆,讓她們寫下自己的想法,「有一次回收紙條的時候,我們的實習生很驚訝地感嘆『原來女工會寫字』」。而在「綠色薔薇」,女工們不僅會寫字,還會寫詩,會做設計。


麵包與玫瑰


「綠色薔薇」主要靠著月捐和其他支持維持運轉。2015年,丁當和姐妹們嘗試做女工互助小組「自我造血」,讓那些大齡失業、患有職業病以及帶孩子的女工能夠靈活工作,獲得公平合理的報酬。


對於這些早年在流水線上做著單一工序的女工來說,擁有自己的縫紉機,創造自己想做的產品並表達觀點,是難得的實現夢想的機會。所得報酬,也能用於維持「綠色薔薇」的運轉,幫助更多的邊緣女工。


網店的產品主要靠萬萬和芳姐兩位設計師。芳姐也是五十多歲的退休女工,年輕的時候是裁縫學徒,後來女兒到深圳打工成家,她就跟過來照顧外孫,一開始很不習慣。



萬萬和芳姐在「綠色薔薇」相遇,她們都是大齡深漂,也都熟練掌握裁布和縫紉的技能,於是決定將「承載機構理念的帆布包和衣物」作為商品售賣,並探索其他可行的商業模式。


2020年成立淘寶店後,網店裡的第一款產品,是參照女工形象製作的「我們有力量」帆布袋。英文單詞「women(女性)」用漢語拼音讀,恰好是「我們」。這款產品累計賣出一千多件,也是店裡最暢銷的產品。購買它的顧客來自天南海北,但在人群中看到,還是會有種同類的親切感。



「和在工廠時很不一樣,在工廠不會思考,但在自己的縫紉機前,看到線都是有感情的。」萬萬設計過一款包包,是她在參加性教育空間設計的活動後,迸發出的靈感。她將「不可造次」這一詞語與女性的生殖器結合起來,做成了帆布包。


能在這個年紀的姐姐嘴裡,聽到關於性的討論,並且大膽設計出了相關產品,丁當很驚訝。萬萬也感嘆,「我們以前那個年代談性色變,但現在每個人都可以大膽表達自己對性的觀點」。



對於網店的顧客們而言,這個店鋪也是特別的存在。她們喜歡這些物件傳達的觀點,也喜歡產品背後的兩位設計師姐姐。「在流水線上,產品背後的人只是一個代號,而在這裡你知道一件產品是誰做的,它又有怎樣的設計故事。」丁當說。


最早的原材料來自工廠捐贈,姐姐們也用米袋子或者衣服布料進行改造,因為有的原料不會再有,導致很多產品成了孤品。萬萬和芳姐一般是收到訂單再生產,「但有時為了提高發貨速度,她們也會加班,常常是我催她們回家去休息」。如今,也有許多企業向「綠色薔薇」訂購成批量訂單,「我們忙不過來時,也會將訂單分派給附近的居民」。



在「綠色薔薇」,丁當嘗試構建「不被剝削的合作方式」。在普通手袋工廠,製作一個帆布包,工人只能得到幾毛錢。但在「綠色薔薇」,每賣出一個包包,就有30%的金額返回生產者手裡。這意味著網店每實現100元的銷售,將有30元的工資給直接參與裁布、絲印、車線這三道工序的社企成員。剩下的營收,用於「綠色薔薇」社企成員的培訓學習和女工服務中心的持續發展。


「麵包與玫瑰」是丁當創立「綠色薔薇」時的兩個美好意象,有人將「麵包」理解為生活,將「玫瑰」理解為有品質的生活,而這兩個都是值得追求的。


剛剛搬家的「綠色薔薇」選址仍在牛始埔村。搬進新家的第一晚,八九個女工圍在一起讀了楊本芬的《秋園》,讀著別人的故事,她們能忘記白天在流水線上積攢的疲憊。


來來往往的務工者,用幾十年時間,將原本荒山野嶺、坑坑窪窪的深圳變成新的景象。他們留下了一個繁華的深圳,也把自己留在了這裡。而不論換了多少次地址,「綠色薔薇」始終在收留那些漂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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