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鍾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台「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鍾振振：宋吳文英《夢窗詞》新解
第七十五集
高陽台·落梅
宋·吳文英
宮粉雕痕，仙雲墮影，無人野水荒灣。古石埋香，金沙鎖骨連環。南樓不恨吹橫笛，恨曉風、千里關山。半飄零，庭上黃昏，月冷闌干。
壽陽空理愁鸞。問誰調玉髓，暗補香瘢。細雨歸鴻，孤山無限春寒。離魂難倩招清些，夢縞衣、解佩溪邊。最愁人，啼鳥晴明，葉底青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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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金沙鎖骨連環」
楊鐵夫先生《吳夢窗詞箋釋》卷三曰：「《釋氏通鑑》：馬郎婦具禮成姻，適體不佳，客未散而婦死。數日，有老僧杖錫來，撥開墓穴，見屍已化，惟金鎖子骨存焉。」
按：楊先生這條注釋所引《釋氏通鑑》，文字與清張玉書等所編《佩文韻府》卷九五之二《入聲·六月韻》二《骨·鎖子骨》條所引《釋氏通鑑》，基本相同，似即從《佩文韻府》抄出。但《佩文韻府》所引，實非《釋氏通鑑》原文，而是刪節、改寫過了的，以致損失了不少重要的信息。
《釋氏通鑑》，全名曰《歷代編年釋氏通鑑》，乃南宋釋本覺所編。其卷一〇《（唐）憲宗·丁酉（元和）十二年》曰：「馬郎婦欲化陝右（陝西），乃之其所。人見其姿貌風韻，欲求為眷（為妻）。曰：『我亦欲有歸（我也想嫁人）。但一夕能誦《普門品》（即《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是《妙法蓮華經》的第二十五品，篇幅較短）者，則事之。』至明，誦徹者二十輩。婦曰：『女子一身，豈配汝等？可誦《金剛》。（小女子只一人，哪能嫁你們這麼多人？你們再比背誦《金剛經》。）』至旦，通者猶十數。婦更授《法華》（《法華經》，篇幅更長）七軸，約三日通。至期，獨馬氏通。婦令具禮（辦齊彩禮）成姻。馬氏具禮迎之，婦曰：『適體中不佳，俟少安相見。』（身體不舒服，等好一些了再見面。）客未散而婦死。已而壞爛，遂葬之。數日，有老僧仗錫（拄著錫杖）來，詣馬氏問所由。馬氏引至葬所。僧以錫撥開（用錫杖撥開墳墓），見屍已化，唯金鎖子骨在焉。僧以骨挑錫上，謂眾曰：『此聖者。憫汝等障重（憐憫你們孽障深重），故垂方便化汝。宜思善因，免墮苦海。』忽飛空而去。自此，陝右奉佛者眾。(泉州粲和尚嘗贊曰：『丰姿窈窕鬢欹斜，賺盡郎君念《法華》。一把骨頭挑去後，不知明月落誰家。』)」
《佩文韻府》編者暨楊先生所引，損失了哪些重要信息？一比對便知，不贅。要緊的是，《釋氏通鑑》編成於度宗咸淳六年（1270），其時吳文英已死，故不可能讀到此書。他所能讀到的類似傳說，應見於更早一些的文獻記載。例如：
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一〇一《釋證》三《延州婦人》條引《續玄怪錄》（唐李復言撰）曰：「昔延州有婦女，白晳，頗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與之游，狎昵薦枕，一無所卻。數年而歿，州人莫不悲惜，共醵喪具為之葬焉。以其無家，瘞於道左。大曆中，忽有胡僧自西域來，見墓，遂趺坐具，敬禮焚香，圍繞讚嘆。數日，人見謂曰：『此一淫縱女子，人盡夫也。以其無屬，故瘞於此。和尚何敬耶？』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聖慈悲喜舍，世俗之欲，無不狥焉。此即鎖骨菩薩，順緣已盡，聖者雲耳。不信，即啟以驗之。』眾人即開墓，視遍身之骨鉤結皆如鎖狀，果如僧言。州人異之，為設大齋，起塔焉。」
蘇軾撰、舊題宋王十朋集注《東坡詩集注》卷四《書黁公詩後》曰：「霜顱隱白毫，鎖骨埋青玉。」集注引張縯曰：「觀音大士昔於陝府化為娼女，以救淫迷。既死埋之，骨如金鎖不斷。」
黃庭堅撰、宋史容注《山谷外集詩注》卷六《次韻知命永和道中》詩曰：「靈骨閟金鎖，梵宮超玉繩。」史容《注》曰：「《續玄怪錄》：延州有婦人，少年子悉與之狎昵。數歲而歿，葬於道左。大曆中，有胡僧敬禮其墓曰：『此乃大慈悲喜舍，即鎖骨菩薩也。』眾開墓，視其骨鉤結如鎖狀。世傳觀音化身，所謂『金沙灘頭馬郎婦』類此。」
黃庭堅撰、宋任淵注《山谷內集詩注》卷九《戲答陳季常寄黃州山中連理松枝二首》其二曰：「老松連枝亦偶然，紅紫事退獨參天。金沙灘頭鎖子骨，不妨隨俗暫嬋娟。」任淵《注》曰：「《傳燈錄》：僧問風穴：『如何是佛穴？』曰：『金沙灘頭馬郎婦。』世言觀音化身，未見所出。按《續玄怪錄》：昔延州有婦人，頗有姿貌。少年子悉與之狎昵。數歲而歿，人共葬之道左。大曆中，有胡僧敬禮其墓，曰：『斯乃大慈悲喜舍，世俗之欲，無不狥焉。此即鎖骨菩薩，順緣己盡爾。』眾人開墓以視，其骨鉤結皆如鎖狀，為起塔焉。馬郎婦事大率如此。」
黃庭堅《觀世音贊六首》其一曰：「設欲真見觀世音，金沙灘頭馬郎婦。」
宋葉廷珪《海錄碎事》卷一三上《鬼神道釋部·仙門·馬郎婦》條曰：「釋氏書：昔有賢女馬郎婦，於金沙灘上施一切人淫，凡與交者，永絕其淫。死葬後，一梵僧來，雲求我侶。掘開，乃鎖子骨。梵僧以杖挑起，升雲而去。」（按，此乃佛教故事，葉氏列於道教「仙門」，大誤。）
宋佚名《錦繡萬花谷》卷二八《佛祖·鎖骨菩薩馬郎婦》條曰：「僧問風穴：『如何是佛？』穴曰：『金沙灘頭馬郎婦。』世言觀音化身。《續玄語錄》（按，當作《續玄怪錄》）：延州有婦人，甚有姿色。少年子悉與狎。數歲而沒，人葬之道左。大曆中，有胡僧敬禮其墓，曰：『斯乃大慈悲喜舍，俗之欲，無不狥焉。此即鎖骨菩薩，順緣已盡。』眾人開墓，視其骨鉤結皆如鎖狀，遂與起塔。馬郎婦事，大率類此。」
宋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前集卷四九《釋敎門·圓寂·鎖骨菩薩》曰：「僧問風穴：『如何是佛？』穴曰：『金沙灘頭馬郎婦。』世言觀音化身。《續延語錄》（按，當作《續玄怪錄》）：延州有婦人，甚有姿色，少年子悉與狎。數歲而沒，葬之道左。大曆中，有胡僧敬禮其墓，曰：『斯乃大慈悲喜俗舍之欲無不徇焉。（按，當作『斯乃大慈悲喜舍，俗之欲，無不徇焉。』）此即鎖骨菩薩，順緣已盡。』眾人開墓，視其骨鉤結皆如鎖狀，遂與起塔。馬郎婦事，大率類此。（《傳燈錄》）」
因此，要注吳文英詞此句，《釋氏通鑑》是不必引的，而《太平廣記》所錄唐李復言《續玄怪錄》為此典故較早的出處，是必須引的。至於其他各書，亦可酌情引用，特別是言及「金沙灘」的那些文獻，因為可補《續玄怪錄》之所未備。畢竟，吳文英詞曰「金沙鎖骨」，而《續玄怪錄》中，有「鎖骨」而無「金沙」。
吳文英詞此句的意脈，是對上句「古石埋香」的進一步延伸，不僅僅將「落梅」比作美女，更將「落梅」比作「鎖骨菩薩」或曰「觀音菩薩」的化身，以讚美其聖潔。
需要說明的是，這個比喻也不是吳文英的原創。在他之前，宋樓鑰《攻媿集》卷九《謝潘端叔惠紅梅》詩二十首其十四曰：「不學江頭玉樹寒，壽陽紅粉舊妝殘。嬋娟可是慚隨俗，莫作金沙鎖骨看。」宋鄭清之《安晚堂集》卷一〇《圃中問訊梅友老乾疏花有足喜者》詩曰：「洗出金灘鎖骨沙，種成老樹競槎牙。冰霜歷盡肌生玉，窗牖寒深影到紗。舊歲枝頭新歲景，十分好處一分花。誰言冷圃惟秋菊，春意撩人乃爾邪。」就已經用此典故來詠梅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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