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老狼|一代人終將老去,但總有人正年輕

長安羽林郎 發佈 2023-12-21T15:40:30.770700+00:00

「老狼的演唱會等了很久,本來準備獨自去看,家屬非堅持帶娃去北京玩一趟,變成了拖家帶口的行程…很多和我們一樣帶著小孩來的,想著 20 年前他們也都是青春無悔的年紀,有點小感動,第一首《北京的冬天》就繃不住哭了。

「老狼的演唱會等了很久,本來準備獨自去看,家屬非堅持帶娃去北京玩一趟,變成了拖家帶口的行程…很多和我們一樣帶著小孩來的,想著 20 年前他們也都是青春無悔的年紀,有點小感動,第一首《北京的冬天》就繃不住哭了。我右邊坐著一個人來的 95 後小姑娘,整個過程跟著唱也哭了很多次…」

老狼緩慢地讀著演唱會後樂迷寫的現場repo,讀完後羞赧一笑:「你看我也會小得意,小滿足。」然而,這種得意和滿足轉瞬即逝,在訪談中,老狼說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幸運」,在他看來,被傳說成校園民謠的代言人,於內心是慚愧的,「所謂『白衣飄飄的年代』是一批校園民謠創作者帶領的一個時代,我因為唱了一首歌而接受了所有的榮光,遮擋了大家的光芒。」

而且,這份幸運又持續了近 30 年——在唱伴奏帶過時後,他碰巧遇到了一起做現場音樂的朋友,趕上了音樂節在國內興起,看似名氣剛要過去又參加了《我是歌手》,後來短視頻時代又將當年的歌曲再次捧紅——這一次次機緣巧合,都被老狼歸結為「幸運的成分」,謙遜至極。

談論自我這件事情,在謙卑的人看來,總會是一件稍顯自大的事情。老狼坦承其實不那麼想接受採訪,「關於青春的話題如今還要反覆說挺無趣的」。但當採訪真的到來,他還是無比配合地為我們講述著「老狼」身份背後一個普通中年人的日常——

他擔心孩子的成長,「最大的焦慮來自下一代,我不知道怎麼教育他們」;送別老去的朋友,「到我們這年紀,好多人都是在病房裡道別」;同樣直面自己的衰老,喜歡晚上闖蕩搖滾青年出沒的School,「老人就是缺這種,就到年輕人這採氣來了」……

以下為此次訪談的文字實錄。

鳳凰網 X 老狼(左)訪談花絮

01

「我只是校園民謠的既得利益者」

鳳凰網讀書:狼叔你好像有點害怕接受採訪,為什麼?

老狼:其實也不是害怕,我就覺得沒什麼意義,因為很多話題反覆說,其實對我來說,就沒有太大的意思。

鳳凰網讀書:什麼話題是被說得最多的?

老狼:就比如說怎麼出道、怎麼開始唱歌,我們唱的又是那種關於青春的一代人的回憶呀,等等等等,反覆讓我來講述我們的青少年時代,我覺得說多了挺無趣的。

鳳凰網讀書:《校園民謠》(1)這張專輯到今年剛好發行 30 年了,你覺得為什麼大家老讓你說 30 年前的事呢?

老狼:當時的校園民謠確實給那一代人帶來很多影響,所以大家對我記憶最深的就是校園民謠時代的那些歌曲。但是我其實有點羞愧,因為實際上校園民謠它是一代人或者一群人的共同記憶,我在裡面既沒有寫歌也沒有參與創作,我只是一個既得利益者,只是參與了唱,而且是因為跟高曉松的關係,我才加入到這個陣營,到最後慢慢被傳說成了校園民謠的代言人,所以我個人的心情上就有點慚愧了。

1994年,由大地唱片發行的《校園民謠》(1)合輯正式出版

鳳凰網讀書:一遍遍去回憶的過程我看你用過一個詞,叫一直在「重新編輯記憶」。

老狼:我們那個時代沒有網際網路、沒有自媒體,當時的一些故事被現代的自媒體重新編輯後,加了好多杜撰,所以看起來就會覺得特別可笑。比如說我跟我媳婦的愛情故事、我跟高曉松的那些故事,被自媒體寫得面目全非,有時候覺得挺……但是你知道你也無力去反駁這些事。

鳳凰網讀書:你也提過一個詞,叫「扮演老狼」,你說老狼這個人是你跟高曉松一起打造的,那個「老狼」代表一種感傷的、唯美的形象,然後你話鋒一轉,說但你其實本人不這樣,這是一個被創造出來的老狼。

老狼:是這樣的,比如我們小時候聽一個歌星的音樂、喜歡的一個歌手的歌,會通過他唱的歌、他寫的歌,去描繪他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如果你真的認識這個人,你可能就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就像我們小時候認為齊秦、羅大佑是什麼樣,到後來我們真的接觸到他們、認識他們,他們是一個個實實在在的人,跟想像中或者說音樂中所描繪出來的那個人是不一樣的。

所以我說的所謂「角色扮演」,是我在扮演歌迷心目中「老狼」這個形象,是扮演他們想像中那種唯美、感傷的東西,那種關於青春記憶的東西,但並不是一個我個人完整的形象。

鳳凰網讀書:老狼這個身份給你帶來過困擾嗎?

老狼:曾經好像有過。成名大概七八年後,有段時間我覺得特無聊,就糾結過一段時間。像我們那個年代,最多的叫走穴,我們要去演出掙錢,那時候中國整個音樂大環境都用伴奏帶走穴,相當於唱卡拉OK。到每一個地方都是晚會式的,七八個明星一起,大家把自己耳熟能詳的歌唱一下……

一直重複這種生活,重複一段時間後我就覺得太無聊了,後來就不太想持續下去了,是因為跟樂手、跟樂隊一起重新合作,才重拾熱情,重新感受到在舞台上的樂趣。

鳳凰網讀書:有想過要掙脫這種身份的時候嗎?

老狼:對。有一陣就很少演出,我特別無聊的時候,就跑到三里屯的酒吧去唱。當時我有幾個朋友在酒吧當樂手,我跟老闆說我也想來唱,但是我的條件就是我不唱《同桌的你》這種成名曲,我只唱我喜歡的英文歌。

鳳凰網讀書:你在那裡唱英文歌的時候,他們知道你是老狼嗎?

老狼:知道。偶爾大家也說來一個《同桌的你》什麼的,我就說我在這唱英文歌,大家也沒有那麼較勁,非讓你怎麼樣,因為那種酒吧只是給酒客提供現場音樂,沒有像在演藝吧里比如說要點你唱哪首歌,你才能掙到錢。

鳳凰網讀書:現在還有那種困擾嗎?

老狼:現在還好,現在有樂隊,我覺得有點像一種集體生活,大家一塊出去(演出),在台上也沒那麼尷尬,要不然你就一個人在台上,手腳也不知道放哪,別人上來送花你還得跟人合影… 現在有樂隊就特舒服,反正有一大幫人陪著你。

02

「我們那個時代很早就過去了」

鳳凰網讀書:狼叔你剛一直跟我講,覺得自己特別幸運。我想知道少年得志這種經歷對你的影響是什麼樣的?會不會讓你現在比較無欲無求?

老狼:也不是,其實是沒見過真錢,我覺得我們這一輩人,像我、楊葵、狗子、唐大年……因為生活在北京,家裡都有房,如果沒有大的欲望,其實也就這麼過下來了。

紀錄片《三味線》劇照,由左至右:老狼、狗子、唐大年

不是開玩笑,沒見過真錢,不知道真正有錢人會過什麼樣的生活,後來慢慢知道了,其實也有點小羨慕,但是覺得再努力好像有點來不及了。

鳳凰網讀書:你是什麼時候意識到有點小羨慕的?

老狼:比如說網際網路新貴,我老婆在雅虎工作,當時雅虎收購周鴻禕的公司,給他付了大概10億多美金現金。人家可以隨便去法國買個酒莊、去太平洋買一座島、買架私人飛機等等,其實真正有錢的生活是我們想像不出來的。但是我覺得可能因為我們在北京,沒有那麼大的生存壓力,所以相對來說沒有那麼積極努力去生活、去打拼。

鳳凰網讀書:我理解的「少年得志」還不僅僅是錢的事。你看很多人到了中年依然在拼搏,他可能還是想獲得認同感、或別人的尊重、或在這個領域上的成就,是不是因為你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受到很多關注,所以到了中年反而不這麼追求了?

老狼:我覺得可能追求也追求不到了。

鳳凰網讀書:就比如說你2007 年以後就沒有再出過新專輯了,要是追求的話怎麼也出張專輯吧,這是我們外人通常會有的想像。

老狼:我覺得我們那個時代很早就過去了,我之所以還能維持現在的狀態,就像我說的,有幸運的成分,比如突然抖音火了,我們很多演出視頻又被大家翻出來重新去訴說、去講述某些他們自己的一些情懷和故事……我覺得可能有這些成分在裡面,實際上後來這些(年)沒有正經去做很多事情。

鳳凰網讀書:是不是因為你已早早嘗到了萬眾矚目的感覺?

老狼:也不是,我覺得每個人幹什麼事多多少少得有點天分,比如易烊千璽可能最早出道是在 TFBOYS 唱歌,後來演戲上很有天分就開始演戲,結果換了賽道之後,他的事業給他帶來了更大的成功。

有些人像是帶貨什麼的,可能天生特別有煽動性,我嘗試過一兩次直播,就拿著手機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尤其面對一個虛空的網際網路世界,網友都是網名,我就更不知道該跟他們聊什麼,我可能就不善於幹這個。

後來也有好多人找我問想不想演戲什麼的,我也試過,發現幹不了、不適合,所以就給自己找了一個下坡路,我干我現在這點事就完了,確實可能好多事是我力所不能及的。

鳳凰網讀書:你現在也會希望得到更多關注嗎?

老狼:實話說當然得到關注還是挺開心的,但是現在其實也沒那麼強烈的欲望,因為畢竟 50 多歲了,已經過了最喜歡招搖的那個年代。

我在舞台上還挺享受的。玩音樂它好在哪?可以在某一個時刻給這個氣場裡注入一種情緒、能夠影響到別人,還是一件挺嗨的事。對我來說,你的情緒能夠影響到別人的情緒,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1995年,老狼坐在家外走廊 / 攝影:高原

03

「我特別享受庸常的生活」

鳳凰網讀書:好像狼叔你在網上從來沒有什麼負面評價。

老狼:千萬不能這麼說,說著說著就來了。

鳳凰網讀書:有沒有某些評價你還是會介意?或者說以前會介意的?

老狼:當時有,但是,嗨,我覺得反正出來混,總歸得需要被別人評論吧。反正網際網路時代,你沒法去跟各種聲音搏鬥,沒有那精力去搏鬥。

鳳凰網讀書:從出道到現在,哪些聲音是讓你有點受傷的?

老狼:好像也沒有那麼嚴重。

鳳凰網讀書:那比如大眾可能知道最多的就是《同桌的你》,這件事會讓你有點困擾嗎?

老狼:稍微有一點困擾吧,但是可能一首歌被大家接受它有各種各樣的機緣,就像有些樂隊也好、包括我自己也好,慢慢地通過一些演出,越來越多的歌被別人接受了,還挺滿足的。我自己喜歡的很多歌手、樂隊,他們有太多好東西沒有被大眾知道,就特別可惜。

其實每個人可能內心都有這個交戰的過程,比如說前一陣柳爽參加節目,他不想唱《漠河舞廳》,包括我後來參加央視或者一些大的電視台的節目,每到畢業季就希望我去唱《同桌的你》,我其實也很不願意接受。但是後來我想,畢竟演藝這行它是一個愉悅大眾的職業,所以有時候你不得不接受這些東西,那我們就希望呈現出儘量不一樣的形式。

大概是 4 年前,當時央視教師節晚會,他們說你來唱《同桌的你》吧,我說那這樣行不行,當時我有個朋友在南京做一個公益組織,叫做「學唱團」,就是組織一些素人翻唱經典歌曲,那種場景讓我覺得特別舒服,我就說我能不能跟他們合作完成這首歌。

後來專門從南京調了 30 多人的素人合唱團到北京來,一起在百花錄音棚排練。排練的過程拍了一部紀錄短片,我自己特別喜歡,片子裡記錄下來的每一張洋溢著幸福的面孔讓我難忘,我覺得無論那場晚會最後呈現出來什麼樣,有了那個片子我就挺滿足了。

有時候雖然那些歌被唱了很多遍,但是在不同的場景里、面對不同的觀眾、有著不同的現場,它就會有一種不同的氣場在裡面,那種感覺還挺不一般的。

老狼&學唱團《同桌的你/戀戀風塵》

鳳凰網讀書:你覺得柳爽為什麼不願意唱《漠河舞廳》?

老狼:因為太火了。

鳳凰網讀書:《同桌的你》一直以來也很火呀。

老狼:他可能還沒想明白。

鳳凰網讀書:你想明白了是吧?

老狼:差不多是這樣吧。

鳳凰網讀書: 你大概 從 什麼時候開始有點想明白了關於名利要不要努力一把?

老狼:其實我沒覺得我想明白了,就由它去吧,我比較喜歡借坡下驢、隨波逐流,說好聽點叫隨遇而安,我不太會特別跟自己較勁,或者說去想太多、追究那些特別根源的東西,比如說人為什麼存在、存在的意義在哪,我是一個比較輕鬆的人,也是(過著)一種比較淺薄的生活方式,不會特別認真地去想那些終極問題。

鳳凰網讀書:這可能就是你說的如果搞創作,不管是寫作還是寫歌,都要有個階段去思考一些比較終極的問題。

老狼:因為我看到身邊那些搞創作的人,他們大部分時間都比較孤獨,必須得一個人面對自己的內心,是件挺可憐的事。

鳳凰網讀書:你參加《我是歌手》的時候,選的第一首歌是朴樹的,你也多次談到過羨慕他的那種創作能力,但是你也不願意承受那種創作帶來的痛苦吧?

老狼:差不多吧,你看他那些歌詞,一看就是在孤絕的狀態里挑戰自己內心的結果。

鳳凰網讀書:你希望快樂一些?

老狼:我不是希望,我本身就是一個比較淺的人,就是比較輕鬆的人,不太喜歡特別嚴肅的生活。

鳳凰網讀書:你說你是一個很容易被庸常生活打敗的人。

老狼:是,我特別享受庸常的生活,因為我覺得特別舒服。

04

「到年輕人這採氣來了」

鳳凰網讀書:狼叔晚上是不是經常來School?

老狼:對,我經常來這,有時候為了看看新樂隊。

我更多還是喜歡這裡的氛圍,一個是能看現場音樂,看看現在年輕樂隊都在玩些什麼,因為來這演出的樂隊也挺繁雜,各種類型都有。再加上在外面喝酒的時候,能跟這些年輕人聊聊天,能知道他們怎麼想的。

老狼(右)與School老闆劉非(左)在School

鳳凰網讀書:你好像經常提到說挺想知道年輕人怎麼想的。

老狼:其實吧,老人就是缺這種,就到年輕人這採氣來了,覺得跟他們在一起挺開心的,而且好多年輕樂隊現在挺酷,跟我們當年玩樂隊還不太一樣,比如說當年有好多小說也好、文字也好,就講述為了音樂不顧一切,要拋家舍業、要死磕到底,我其實不太認同。

因為你死磕到底是不是意味著你還得捆綁著你的家人,你周邊的人也陪你死磕,我倒覺得現在好多年輕人挺酷的,他們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職業,掙了錢然後業餘來玩玩音樂,還有樂隊女主唱是什麼科學家還是物理學家……有樂手演出完了拎著琴就跑,我說幹嗎去,他說明天還得上班呢,就趕快回家了。現在的年輕人已經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挺不一樣,有夢想,也有很現實的東西,我覺得挺有意思。

鳳凰網讀書:我感覺你接觸到的年輕人跟我接觸到的不是一波人,比如說我有個實習生,當時是研二,每天就想著是要讀博還是要考公,好像跟你見到的年輕人不是一回事。

老狼:我說不上來。我還真接觸過一批校園裡的搖滾歌迷,還都挺不一樣的,他們會想一些比較理想化的東西,而且也有在學校里玩樂隊的,我不知道什麼原因造成了他們的區別,是不是跟家庭有關係?

鳳凰網讀書:以前你們玩樂隊的都是家境很好的人嗎?

老狼:我覺得可能當時大部分來自於核心城市,大家沒有那麼強烈的生存壓力,就大不了回家吃飯,住的也是家裡的房子,不像現在如果一個人來北京生活、生存、工作,整個生存環境比較惡劣、壓力也比較大,要交房租、要吃飯、要社交什麼的,跟我們那個時代確實不太一樣。

而且當時我們玩搖滾的那幫人,大部分都來自文藝團體的家庭,多多少少受到父母的影響,喜歡在舞台上展現自己。

鳳凰網讀書:好像你被說過很多次,說老狼一直在提攜各種年輕的音樂人,你就此回應說,「其實不是我提攜他們,是他們救了我」。

老狼:也不是說救了我。那時候我跟萬曉利、馬條他們一塊玩,去鼓樓那一帶特別小的演藝酒吧里,當時有樂隊玩現場音樂,就像現在的 live music。我那會不是唱伴奏唱得特別頹特別絕望嘛,我說這現場挺好玩,就跟他們一起玩現場音樂,在酒吧里演出、唱歌。馬條最早還幫我彈過吉他,就有了鼓手、貝斯手、吉他手,大家在一塊玩,我覺得是他們把我又重新帶回到音樂的道路上來。

因為有了他們,我後來才會重新組樂隊,再拉起一個屬於我自己的班子,正好趕上過了兩年,國內開始越來越多的音樂節和 live house 的演出,正好因為我有了樂隊,無縫接軌到下一個時代。但是比如像我們一些同時代的歌手,慢慢就被這個市場放棄了,因為後來沒有晚會了,用晚會、卡拉OK的這種形式越來越少了…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是他們救了我。

今年6月1日,老狼與他的樂隊在「給小孩公益音樂會」現場壓軸

鳳凰網讀書: 你一直說自己是個幸運的人,你不覺得很多幸運的因,其實還是你自己種的?

老狼:如果這麼分析起來,可能多多少少有一點。

鳳凰網讀書:我覺得你好像做到了兩件最簡單又最難做的事情——對自己好、對別人好,你對自己好就是不逼自己,回到剛剛說的,2007 年以後你就不出專輯了,很多歌迷肯定一直在等,是因為沒有合作得更好的音樂人了嗎?

老狼:這可能是一個很大的原因。再一個,屬於我們的唱片時代好像已經過去了,所以我就不太想繼續在這事上努力了,因為做一張專輯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而且需要一個相對長的閉關獨立思考的過程,我覺得我現在的心態做不到這些了,再加上我又不是一個喜歡追求痛苦創作過程的人,所以對這些就沒有那麼強烈的意願了。

2007 年出的那張專輯(《北京的冬天》),我做了大概 3 年,特別痛苦,我們的製作人當時跟我合作(期間),他從戀愛、到結婚、到離婚,我的專輯還沒做完,現在想起來,這個過程真的特別恐怖。

鳳凰網讀書:那這專輯對他來講意義非凡。

老狼:我覺得對他、對我,可能都意義非凡,但是如果我們再重新來一回,就沒這個必要了,現在其實大家並不在乎出不出專輯。

2007年2月,老狼發行第三張個人音樂專輯《北京的冬天》

05

「好像自己就是老了」

鳳凰網讀書: 你出 過的三張專輯,你的家人都聽過嗎?比如說你父母……

老狼:那當然都聽過。

鳳凰網讀書:他們有沒有跟你說過比較喜歡哪一首?

老狼:沒有。

前一陣我們去錄一首新疆民歌,《可愛的一朵玫瑰花》,是王洛賓當時在新疆採風後把它漢化的一首哈薩克民歌。我唱的時候突然有一陣特別感動,因為我在想,如果我媽還活著,她肯定會特別開心我來唱這首歌,因為在她們那年代,有很多她們認為好的東西她希望我來唱,我當時就不屑一顧。

那天我們排練《可愛的一朵玫瑰花》,還有哈薩克小男孩彈冬不拉、唱這首歌的哈薩克語版本,最後跟我們漢語版本融合在一起……我記得當時所有人都特別開心,覺得這首歌真好聽,是被音樂所打動到那種感覺,所以我就想到,如果我媽能聽到我現在唱這首歌,肯定也會特別開心。

鳳凰網讀書:方便問一下狼叔你母親去世的時候你多大嗎?

老狼:我母親是 2020 年去世的,其實不遠。

鳳凰網讀書:那應該早幾年唱這首歌的…

老狼:對,當時只是那麼一想,因為我覺得很多時候一首歌可能都有它的機緣在。我小時候,我母親她們為了搞創作,去到西南比如貴州、雲南或者海南島,錄過很多民歌,採風回來錄的那種磁帶大概有四五十盒。

後來我就想錄那些流行歌曲,因為我們那個年代都是從別人那轉錄,所以把她那些東西都給洗掉了,我現在想起來好後悔,特別可惜,她們那個年代到那些地方去,能夠採到那些東西,到今天可能越來越困難了,可能好多人已經不在了,想起來後悔也來不及了。

鳳凰網讀書:那你最早玩樂隊的時候你父母是什麼感覺?

老狼:他們覺得那個就是瞎扯、鬧著玩,也不理解那是什麼東西。其實我們(自己)也談不上理解,只是說有點荷爾蒙過剩,無處揮灑自己剩餘的精力,再加上我覺得在一塊排練挺爺們的,因為那時候沒有幾個女孩玩樂隊,幾個男的能夠在一塊共同完成一件理想中的東西,會覺得特別開心。

青銅器樂隊在外交人員大酒家的演出,照片的日期顯示為1990年12月25日

左起:戴濤(吉他),老狼(主唱),白方林(吉他)

當時鼓手為陸費漢強、貝司許寧峰、鍵盤趙偉

鳳凰網讀書:我這兩天聽到你在青銅器時期演唱的《弗洛伊德弟子》,還挺好聽。之前青銅器樂隊的人,後來除了你與高曉松成名了,其他人幹嘛去了?

老狼:其他人有的就回歸正常生活了,有的人去做保險了,反正就從事各種各樣的職業,有的人開工廠然後掙得錢很多,當老闆了,胖乎乎的。

鳳凰網讀書:你說的那胖乎乎的是陸費嗎?

老狼:不是,不是陸費。

鳳凰網讀書:那他後來幹嗎去了,你不是說有人開廠子了?

老狼:他前兩年去世了,得了癌症。反正到我們這年紀,最後大家在病房裡邊道別,那種感覺挺難受的,因為小時候都一起意氣風發折騰過。

鳳凰網讀書:像這種要跟身邊的人告別的事情,你這兩年經歷得多嗎?

老狼:三四起吧。我覺得它很難用一種情緒去講述,是一個挺複雜的(感受),尤其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從你的現實生活里消失,那種感受不是特別簡單用一兩種情緒就夠表達出來的。

我們有一位詩人朋友叫大仙,他在八寶山開追悼會,開完追悼會大家其實沒有痛哭流涕,出來就近找一早點鋪,然後就開始喝啤酒,從早上大家就嘻嘻哈哈聊點往事,一直在那喝酒,從早上一直喝到晚上,就覺得也是一種祭奠朋友的方式。

鳳凰網讀書:你們一塊從八寶山出來喝啤酒這個場景還挺動人的,就是沒有停留在表面的悲傷上。

老狼:其實那種悲傷它不是特別表面的,比如說要大家坐那哭什麼的,我覺得可能相對來說是比較內心的東西。

鳳凰網讀書: 狼叔你會覺 得——這句話當然有點俗——就是一代人老去的那種感覺嗎?

老狼:我現在其實特別明顯能感覺到我們的老去,尤其現在網際網路時代這些新的音樂、新的歌手(出現)… 真的覺得好像自己就是老了。

鳳凰網讀書:這個老只是退出歷史舞台,我說的老去是真的要開始面對生離死別的那種老。

老狼:那肯定的啊,這已經是常事了。

鳳凰網讀書:因為狼叔你家孩子特別小,你會不會跟自己說「我得等兒子長大,我得多活兩年」?

老狼:談不上吧。我就在想其實一個人活到 100 歲或 50 歲去世,雖然對個體來說差別挺大,但是對整個世界來說,好像也沒有特別怎麼樣…

鳳凰網讀書:我會覺得對於你身邊的人,比如說家人,個體的 50 多歲和 100 多歲還是差別蠻大的。

老狼:我現在基本上比較平靜地接受了這件事,接受生離死別。

鳳凰網讀書:我是看大概五年前你上《朗讀者》,你說「等我到 60 歲的時候我兒子才 16 歲,那時候可能正叛逆,可別把我給氣死了」。

老狼:對,其實最大的焦慮就在這,就是來自下一代的這種焦慮,一個是我覺得不知道怎麼教育他們,因為我也不會、不懂;然後現在的孩子他們成長在手機的時代,這東西對他們的影響太大了,他們接受的訊息來自於四面八方,每天有各式各樣的訊息,知道好多我都不知道的亂七八糟的知識…有時候會覺得挺麻煩,不知道怎麼辦。

而且尤其在三年疫情期間,因為大量上網課,所以必須得給他用電腦,他們就離不開這東西,慢慢養成了習慣,我就在想後面會對他造成什麼樣的影響,現在就不斷控制不讓他用這些,但是他一有時間就想去看。

我在那拉提拍片的時候,劇組在拍攝,正好沒有我的事,我就在旁邊溜達,看見一對哈薩克小孩在草原上摔跤,傍晚夕陽灑在草原上,我當時就拿手機拍下來那個場景,覺得特別美好。

在那拉提草原摔跤的哈薩克男孩 / 截圖自老狼的視頻號

我可能更希望我的孩子是在這種環境裡長大,但是有時候反過來想,其實是一個悖論,雖然他們在空氣、風景好,在那麼健康的環境裡,但是他們遭遇的那些生活的痛苦,可能是我們沒法了解和理解的。你不知道他們家裡是不是有錢,如果生了病會怎麼樣,他可能也沒受過什麼教育…

只是我浪漫的想像如果我的孩子能夠在這摔跤會多麼開心,而他們(卻)在家裡拿著部手機看短視頻。

鳳凰網讀書:在我們想像中,一個歌手或者一個音樂人,家庭對他們來講可能沒有音樂對他們來講重要,但是你給我的感覺是家人更重要。

老狼:如果讓我說,我覺得身心健康是很重要的。如果他是一個開朗的人,走到任何環境裡都是開朗的,如果他被社會那些喪的東西影響太多或者他成長的壓力太大,造成他身體上、心靈上的那些創傷是很難癒合的,所以我希望他有一個快樂長大的過程。

06

「不變是大家的美好願望而已」

鳳凰網讀書:當大家想到你時,還是會提起「白衣飄飄」,如果讓你現在回憶那個白衣飄飄的年代,能想到它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

老狼:還是比較理想主義,那時候學校里比較崇敬的是詩人,所以才會有「白衣飄飄」那種想像,但是這個世界其實是很現實的,大家最後發現原來錢那麼有好處,所以就開始創業,我現在一聽「創業」倆字就頭疼。

鳳凰網讀書:你回想起那個時代,它帶有一層濾鏡嗎?

老狼:我覺得那個時代相對單純是因為大家沒見過錢,就像我剛才說的,沒怎麼經歷過社會的大變動,就像我們家都是單位分的房子,甚至連家具、我們睡的床都是公家分的,到結婚的時候送一把暖壺,已經是可以拿得出手的禮物了。所以那時候大家沒有見識過什麼東西,相對來說生活和情感都比較單純,到現在就越來越複雜了。

鳳凰網讀書:大家老把你當作那個時代的符號,你對這個事會覺得不那麼自在嗎?

老狼:我覺得挺好的,還得說幸運。

鳳凰網讀書:你說幸運的意思是?

老狼:我說幸運是因為我代替了那些人去接受了很多榮譽和讚美,比如很多人不知道那些歌是高曉松、郁冬他們寫的,也不知道所謂「白衣飄飄的年代」是一批校園民謠創作者帶領的一個時代,所以我覺得我是幸運的。我等於遮擋了大家的光芒,因為我唱了一首歌太出名了,接受了所有的榮光,我的形象也是被大家當作那個年代的記憶。

鳳凰網讀書:你上春晚是在 1995 年,我看了一下那年春晚的節目單,有《笑臉》《霧裡看花》,還有趙麗蓉老師的《如此包裝》,那些東西好像都已經成為時代的眼淚了,但狼叔你不是。

老狼:我是時代的什麼?

鳳凰網讀書:是時代的在場者。因為過了這麼多年,趙麗蓉老師已經去世了,還有一些人可能確實隨著時代過去了,也不再被人提起了,但是狼叔你還一直跟我們一塊往前走著…

老狼:所以我幸運,其實一直在講,卡拉OK過時的時候,碰巧碰到了這些玩音樂的樂手,我們就一起開始搞樂隊,又趕上了音樂節的時代;慢慢下沉的時候,又參加了一個綜藝《我是歌手》,再次回到公眾視野;可能過了一段又下沉的時候,我的那些歌又被抖音這些短視頻拿出來訴說他們自己的一些故事,所以就巧了……

拍攝花絮 / 老狼手握「第12屆迷笛獎 中國搖滾貢獻獎」獎盃

鳳凰網讀書: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比如回到迷笛(中國搖滾迷笛獎) 給你的授獎詞,「老狼是沒有被時代改變的人,他代表了一個不管在多麼喧囂的 時代里,能安靜地唱歌的典範」,這也是很多人不停說的一句話,他們覺得所有人都變了,世界都變了,就老狼沒變…

老狼:那給我壓力太大了,我其實一直也在變。

鳳凰網讀書:你哪變了?

老狼:我哪都變了。頭髮都變白了,很多地兒變了,不可能不變,我覺得不變是大家心目中的一種美好願望而已。

鳳凰網讀書:「青春無悔」,你覺得這個詞在你身上成立嗎?

老狼:我覺得歌成立,在我個人不成立。

鳳凰網讀書: 狼叔你的青春 有什麼悔?

老狼:有很多悔,比如只出了三張專輯。如果讓我回到 20 年前,我可能會更努力一點去創作,或是找些人來組織一些好的東西,因為我們當時確實錯過了很多重要的時刻,但是好像也沒錯過,就是這麼簡單。

鳳凰網讀書:你說錯過了,也許當時再努力一點會有更多的歌出來?

老狼:對。可能名氣就會跟現在不太一樣。

鳳凰網讀書:沒錯過呢?

老狼:沒錯過(的是)我後來還是擁有這麼多歌迷,拖家帶口來看我的演唱會,讀到這些的時候,還挺溫暖的。

大家老追問我青春或者成長過程中有什麼感動時刻,其實我老說那些聽歌的人,因為他們把自己的經歷記憶在這些歌里,所以他們才會拖家帶口來聽演唱會,有的甚至從外地趕飛機、趕火車過來,他們要在現場去追憶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才是最動人的。

訪談結束後,老狼自己打車離開

稿件來源:鳳凰網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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