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是怎麼強大的:從硬實力到軟實力(震撼思想的力量)

正直光束me 發佈 2023-12-23T13:40:07.297940+00:00

約瑟夫·奈教授認為正是軟實力有助於解決國與國之間多邊合作的全球重大問題。可以說,從硬實力到軟實力的持續增強,才是符合「大國崛起」的政治邏輯。

編者按:自從國際知名政治學者約瑟夫·奈在上世紀90年代初提出「軟實力」理論之後,「軟實力」這個詞便風靡世界政壇。約瑟夫·奈教授認為正是軟實力有助於解決國與國之間多邊合作的全球重大問題。北京大學樂黛雲教授是國內最早傳播「軟實力」的學者之一。可以說,從硬實力到軟實力的持續增強,才是符合「大國崛起」的政治邏輯。

約瑟夫·奈,美國著名政治學家,美國前助理國防部長。現為美國哈佛大學甘迺迪學院教授。約瑟夫·奈是國際關係理論中新自由主義學派的代表人物。他以較早提出「軟實力」概念而聞名。約瑟夫·奈生於1937年,1958年獲普林斯頓大學公共事務學學士學位,1960年獲英國牛津大學哲學、政治學、經濟學碩士學位,1964年獲哈佛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畢業後留校任教。1977年,約瑟夫·奈開始步入政壇,之後兩年出任卡特政府助理國務卿。1993年至1994年間,他擔任柯林頓政府全國情報委員會主席,1994年至1996年任美國助理國防部長。約瑟夫·奈有多部經典作品問世,包括《軟實力》、《巧實力》和《權力大未來》等。



從硬實力到軟實力

約瑟夫·奈




  400多年前,尼可洛·馬基雅維里就曾向義大利的君主們諫言:作為君主,與其受人愛戴,不如讓人畏懼。但是在當今世界,最好兩者兼得。贏得人心向來重要,在全球化資訊時代更是如此。信息即實力,現代信息科技正以前所未有的廣度傳播著各種信息。但政治領導人幾乎從未思考過,實力的性質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更確切地說,在運用實力的過程中,該如何將軟性因素納入戰略決策中。

  何謂實力?

  實力如天氣,人人依賴它、談論它,卻極少有人真正了解它。農民和氣象學家設法預報天氣,政治領導人和分析家們則試圖描繪並預測實力關係的變化。實力亦如愛情,易於感受卻難以定義或丈量,然而其真實性並不會因此受損。實力在字典中的定義是:做事的能力。從這個最普通的層面來看,實力就是得償所願的能力。字典上還解釋道,實力是影響他人行為,並促成事件發生的能力。具體而言,實力即是對他人的行為施加影響,並達到自己目的的能力。影響他人行為的方法有多種:可以威脅強迫,也可以施以利益誘惑,或者通過吸引和拉攏使對方與自己目標一致。

  有些人將實力狹隘地理解為命令和威壓。當你迫使別人做他們本不打算做的事情時,情況的確如此。比如,你說:跳!他們照辦了。這看似一種單純的實力測試,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不妨假設一下,是不是聽從命令的人(就像我的孫女們一樣)本來就喜歡蹦來跳去?若要以他人的行為變化來衡量實力,必須事先摸清對方的喜好。要不然我們就會像打鳴的公雞一樣對自己的實力做出錯誤的判斷,沾沾自喜地以為清晨的太陽是被自己叫起來的。另外,實力有可能隨著環境的改變而消失。課間操場上,校園小霸王發號施令讓其他孩子言聽計從,可一旦休息時間結束回到管理嚴格的教室,小霸王立刻沒了底氣。殘暴的獨裁者能夠監禁或處死持不同政見者,但如果對方志在殉道,那麼獨裁者的實力亦無從談起。因此,實力取決於雙方關系所依託的大環境。

  人們很難預知,他人在沒得到指令的情況下會如何行事。而且,有時我們即便不發號施令也能影響他人的行為,進而達到自己的目的。如果你相信我的目標是正當合理的,我就有可能說服你為我辦事,而不必採取威逼利誘的手段。因此,即使不對他人施加有形的實力影響,也可以達到預期效果。例如,一些忠實的天主教徒之所以遵循教皇有關死刑的訓誡,並非因為他們害怕被逐出教會,而是出於尊重教皇的道德權威。伊斯蘭激進分子之所以支持賓·拉登的所作所為,並非是因為被收買或者受到威脅,而是因為他們篤信拉登的作為是正當的。

  政治實幹家和普通百姓常常發現,上述這些有關行為和動機的問題太過複雜,於是轉而尋求另一種解釋。他們將實力簡單地定義為:所擁有的能夠影響結果的能力或資源。因此,他們認為如果一個國家擁有相對較多人口、廣袤的領土、豐富的自然資源以及經濟實力、軍事力量,且社會穩定,那麼這個國家就稱得上是有實力的。這種定義的優勢在於,它使實力顯得更具體、可衡量、可預測,但這種定義也存在問題。當人們將實力與資源畫上等號時,有時會遭遇這樣的悖論:天生強悍未必處處如意。

  實力資源不像金錢那般具有可替代性。贏得一場遊戲的勝利資本,到了另一場遊戲中也許會失去用武之地。打撲克時的一手好牌,到了玩橋牌時就毫無用處。就算打撲克時抓到一手好牌,如果牌技不佳照樣會輸。擁有實力資源不能保證處處如願以償。若論實力,美國遠超越南,但最終卻輸掉了越南戰爭。2001年,美國堪稱世界唯一超級大國,但即便如此也沒能防止「9·11」恐怖襲擊事件的發生。

  就達到目標而言,將資源轉化為真正的實力需要精巧的策略和高超的領導藝術。然而,現實中決策失誤時有發生,領導者常常誤判形勢——1941年的德國和日本、1990年的薩達姆·海珊就是這類例子。因此,遊戲開始之初就得判斷:好牌在誰手裡。與之同樣重要的是,一定要明白這是個什麼樣的遊戲。在特定環境中,哪些資源可為實力提供最強勁的基礎?比如,石油資源隨工業時代的來臨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同樣,鈾在核時代將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

  以前,國家間的實力資源相對比較容易評估。國際政治中,測試「大國實力」的一種傳統方式是「戰爭力量」。但幾個世紀以來,隨著技術的進步,戰爭力量的來源時常發生變化。在18世紀的歐洲,人口是至關重要的實力資源,因為它是稅收和徵兵的保障。1815年拿破崙戰爭末期,普魯士在維也納會議上向反法同盟的勝利夥伴們展示了一份詳盡的割地重建計劃。其中,土地和人口是其抗衡法國的實力資源。在前民族主義時期,對普魯士而言,移交地區的居民不會說德語根本不會構成任何問題。然而,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裡,民族主義情緒高漲,以至於1870年它從法國奪取的阿爾薩斯–洛林地區最後居然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禍根。民族主義大潮的來襲使環境發生了變化,那些移交省份非但算不上財產,反而成了普魯士的包袱。簡而言之,要對實力資源做出判斷,必須先了解大環境。判斷好牌在誰手裡之前,先得弄明白這是一場什麼遊戲,牌的價值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當今資訊時代,實力資源的分配在不同議題上差異巨大。我們只知道,美國是當今「單極」世界的唯一超級大國,但這種說法的背後,事實遠非看起來那麼簡單。世界政治猶如一盤三維棋局,要想贏得這盤棋就得同時在水平和垂直空間裡落子。這盤三維棋局中,上層棋盤是傳統的國家間軍事較量,美國憑藉其全球軍事影響力的確稱得上是唯一的超級大國。因此,用「單極」、「霸權」這樣的傳統術語來描述美國並不為過。三維棋局裡的中層棋盤是經濟力量的角逐,這裡的實力分配呈多極態勢。在貿易、反壟斷以及金融監管問題上,如果沒有歐盟、日本、中國和其他國家的同意,美國就無法達到預期目的。如此看來,美國根本稱不上有什麼霸權。下層棋盤是各種跨國議題,比如恐怖主義、國際犯罪、氣候變化、疾病傳播等。在這個棋盤上,各種力量廣泛而無序地分布在國家和非國家主體之間。在此,無論左派、右派的宣傳家們怎麼聒噪,什麼單極世界、美利堅帝國的說法都成了無稽之談。上述一攬子問題,如今正闖入世界大戰略之中。但許多政治領導人仍然埋頭於上層棋盤中的軍事資產和傳統的軍事對策。他們將必要條件錯當成充分條件。作為玩家,他們只將目光局限於這個三維棋局中的一個棋盤,長此以往,必輸無疑。而且,要想在最下方的跨國議題棋盤上占據優勢,往往需要動用軟實力資產。

  軟實力

  人人熟知硬實力。眾所周知,軍事和經濟因素往往能使他人轉變立場。硬實力可以依託引誘(「胡蘿蔔」)或者威脅(「大棒」)等手段來實施運用。但有的時候,即便不動用實實在在的威脅也能達到目的。這種為達目的而採取的迂迴方式,有時也被稱作「權力的第二張面孔」。在國際政治中,一個國家完全有可能因為他國的追隨、支持而得償所願。那些國家仰慕其價值觀,並處處效仿,渴望達到與其不相上下的繁榮和開放程度。因此,軍事威脅和經濟制裁併不是國際政治中促成改變的僅有手段,設置議程並施以誘惑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軟實力靠的是拉攏,而不是強迫。

  軟實力依靠的是一種塑造人們喜好的能力。在人際交往中,人們熟知吸引和誘惑的力量。在人際關係或婚姻關係中,實力並不總屬於貌似強大的一方,而是取決於產生吸引力的神秘化學反應。同樣,在生意場上,聰明的高管們都知道,管理不僅僅是發號施令,還需要以身作則,吸引並帶動下屬共同實現目標。一個大型組織很難僅靠命令來運行。與此類似的是,目前不少社區都在努力打造友善並富有吸引力的警察形象,這樣才能讓社區居民產生協助警方完成共享目標的意願。

  政治領導人早就了解吸引力所能產生的力量。「胡蘿蔔」和「大棒」不是為達目的的首要選項。獨裁者使用強迫命令的手段治國,相比之下民主國家領導人更多依靠誘惑和吸引的雙管齊下。軟實力是日常民主政治的主要手段。這種引導他人喜好的能力通常與某些無形資產聯繫在一起,比如富有魅力的人格、文化、政治價值觀和制度,以及那些在他人眼裡具有合法性和道德權威的政策等。如果一個領導者恰好代表了某種令人傾慕的價值觀,那麼他做起事來就要容易得多。

  軟實力不等於影響力。畢竟,影響力還可以通過威脅或者報償等「硬」手段來實現。而勸服他人、以理服人的能力雖然構成了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也並非其全部。軟實力還包括吸引的能力。緊隨這種吸引力的,是對方的默許。簡言之,在行為術語中,軟實力是一種吸引人的力量。從資源的角度來看,軟實力來自能產生吸引力的資產。人們可以通過對特定人群進行民意測驗,來衡量某一種資產是否稱得上軟實力資源。如何評價該吸引力是否產生了預期的政策效果,則因事而異。吸引力不能保證改變他人的偏好。在判斷實力的時候,以資源衡量和行為結果衡量,這兩種方法得出的結果會存在差距。而這種差距,並非軟實力所獨有。衡量所有形式的實力時,都會存在類似差距。1940年法國淪陷之前,英國和法國的坦克數量超過德國。但是單憑軍事實力上的優勢,無法準確預測戰爭結果。

  區別硬實力和軟實力的方法眾多,不妨先列舉一下能夠促成達到目的的多種方法。你可以命令別人改變主意,也可以用軍事手段或者經濟制裁相要挾;你可以將經濟回報作為誘餌,也可以通過設置議程讓對方知難而退;或者,你還可以從彼此關係中的吸引、友愛、責任等因素,找出為雙方的共同價值和共同目標提供合理性的共同價值依據。如果對方既沒有受到明顯威脅,也沒有參與任何交易,而是在一種可知而不可見的吸引力的作用下,不知不覺走到與你一致的道路上,那麼這就是軟實力在發揮作用了。軟實力依靠一種不同尋常的手段(既非武力,也非金錢)促成合作,它依靠的是共同價值觀所產生的吸引力,以及實現這些價值觀所需要的正義感和責任感。亞當·斯密說,人在自由市場中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引領著做出決策;在思想的市場上,這隻無形的手就是軟實力——無須脅迫和交易,一種無形的吸引力自會勸誘人們走到一起。軟實力和硬實力密切相關,都是通過影響他人行為,進而達到自己目的的能力。二者的區別在於其行為的性質,以及資源的有形程度。控制力,即改變他人行為的能力,以強迫或利誘作為手段;同化力指的是影響並塑造他人意願的能力,依賴的是文化和價值的吸引力,或者通過操縱議程令人知難而退的能力。控制力和同化力之間涵蓋了多種行為:從強迫到經濟誘惑,從設置議程到純粹吸引。軟實力資源與同化力密切相關,控制力資源則通常與強勢行為相關聯,但上述聯繫並非無懈可擊。比如,一些國家的對外吸引力可能來自其不可戰勝的神話,而其運用控制力強行建立起來的機制日後也許會順理成章地存在。強勁的經濟實力除了用來實施制裁和對外支付,還能成為吸引力的來源。總體而言,不同類型的行為與特定資源之間關係密切,足以用來作為分析軟實力、硬實力資源的參考。

  實力

  國際政治中,軟實力大部分來自於一個國家或組織的文化中所體現出來的價值觀、國內管理和政策所提供的範例,以及其處理外部關係的方式。雖然對政府而言,有時候駕馭和運用軟實力有一定難度,但這絲毫不能削弱軟實力的重要性。一位法國前外長曾評論說,美國之所以強大是因為它能「激起人的夢想和渴望,這要歸功於其散布在全球的影視形象,正是因為這些原因,大批學生紛紛從其他國家奔赴美國求學深造」。軟實力是一種重要現實。偉大的英國現實主義者e·H·卡爾在其1939年的作品中將國際實力分成三類:軍事力量、經濟力量和影響輿論的力量。否定軟實力的重要性,就等於不懂得運用誘惑的威力。

  一次,在談及是否要在國際政治中關注人氣和魅力這個話題時,美國政界元老約翰·J·麥克洛伊向甘迺迪總統大發雷霆:「國際輿論?我根本就不信這東西。真正管用的只有實力。」還好,和伍德羅·威爾遜、富蘭克林·羅斯福一樣,甘迺迪很明白,吸引他人和引導輿論的能力也是構成實力的元素之一。他完全了解軟實力的重要性。

  如前所述,有時候同一種實力資源能夠影響從強制到吸引等各個層面的行為。一個在經濟、軍事上走下坡路的國家,損失的不僅是硬實力,同時受損的還有影響國際議程的能力和自身吸引力。在不可戰勝論或註定論等神話的驅使下,一些國家會臣服於他國的硬實力。希特勒就曾經試圖製造這樣的神話。硬實力可以用來締造帝國和制度,並為小國設置議程——前蘇聯統治東歐國家就是一個例證。甘迺迪總統的擔心不無道理:雖然民調顯示美國比蘇聯更受歡迎,但在航天計劃和核武器力量方面,蘇聯略勝一籌。

  軟實力並不依賴硬實力而存在。史達林曾經說:「教皇手下有多少個師?」可事實上梵蒂岡卻不乏軟實力。蘇聯一度軟實力雄厚,但在入侵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後,其軟實力幾乎損失殆盡。儘管蘇聯的經濟和軍事資源持續增長,但軟實力卻在下降。事實上,在粗暴政策的作用下,蘇聯的硬實力暗中削弱了軟實力。與之形成對比的是,蘇聯在芬蘭的影響力卻因其軟實力而得以加強。同樣,20世紀30年代富蘭克林·羅斯福提出的「睦鄰政策」加強了美國的軟實力,美國在拉丁美洲的影響力因此增強不少。

  有些國家的政治影響力遠遠超出其經濟和軍事實力,那是因為它們將經濟援助、和平調解等具有吸引力的因素納入了國家利益的定義中。過去20年中,挪威參與了菲律賓、巴爾幹、哥倫比亞、瓜地馬拉、斯里蘭卡和中東等地的和平談判。挪威稱此舉源於路德教會傳統,但事實上這種和平締造者的姿態使挪威的價值觀得到普遍認同,國家軟實力同時得以增強。挪威外交大臣簡·彼得森說,「我們摸到了一點兒門道。」這其實說明,挪威依靠談判桌上的地位,提升了自己在大國視野中的作用和價值。

  加拿大聯邦自由黨前領袖米哈伊爾·伊格納季耶夫從相似的角度描述了加拿大的地位:「影響力源自三種資產:作為一個好公民的道德權威——這方面我們尚且有一些,軍事能力——這方面我們比較欠缺,以及國際援助能力。」對美國來說,「我們有可用之處。他們需要合法性」。由此,加拿大在和強鄰討價還價的同時,也增強了自身的影響力。波蘭政府決定向戰後的伊拉克派兵不僅是為了巴結美國,也是為了更廣泛地樹立自己在國際事務中的積極形象。2001年塔利班政府垮台後,印度外交部部長飛赴喀布爾向阿富汗臨時政府道賀,他的專機滿載著有關寶萊塢電影和音樂的音像資料。飛機一落地,這些東西便被一搶而光。正如我即將在第三章中所談到的,許多國家都擁有軟實力資源。

  制度體系能增強一個國家的軟實力。例如,19世紀的英國和20世紀下半葉的美國憑藉締造國際規則和制度體系推行了自己的價值觀。人們認為,這些規則、制度和美英經濟體系中的自由、民主特性是一致的:英國主張自由貿易和金本位制,美國力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貿易組織、聯合國。國家實力若在別國眼中顯得合理合法,那麼這些國家在達到目標過程中遇到的阻力就會相應減少;如果一個國家的文化和意識形態具有吸引力,其他國家自然願意效仿;如果一個國家能締造出與其利益和價值觀一致的國際規則,那麼在別國眼中其行為就更具合法性。當這些國家藉助機制和規則鼓勵別國按自己的意願行事時,也就不需要那麼多代價高昂的「胡蘿蔔」和「大棒」了。

(文章來源:摘自《軟實力》[美] 約瑟夫·奈 著,馬娟娟 譯 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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