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常秀電影裡那些牴觸現實的文藝中青年

南方人物週刊 發佈 2023-12-29T08:43:48.317142+00:00

2023年初春,韓國電影振興委員會與駐華韓國文化院在京滬兩地舉辦2023韓國電影展,放映的15部近年韓國電影中,就包含《塔樓上》。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DLL

編輯 / 楊靜茹 rwzkhouchuang@126.com

2022年,62歲的韓國導演洪常秀以《塔樓上》和《小說家的電影》兩部電影(分別入圍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和柏林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再次證明了他的高產。

2023年初春,韓國電影振興委員會與駐華韓國文化院在京滬兩地舉辦2023韓國電影展,放映的15部近年韓國電影中,就包含《塔樓上》。4月的北京國際電影節,《塔樓上》又作為熱門新片被引入。

洪常秀的作品之所以深受文藝中青年喜愛,我斗膽猜測,也許跟以下因素相關:拍攝預算很低,每部10萬美金左右,相應的,創作相對自由;他拍日常街道、男女戀愛、喝酒、對話,正像文藝人士的生活,取景也方便。

我看到一些對洪常秀近年幾部作品持否定態度(主要認為它們過於隨意鬆散,質疑導演在創作探索上的努力)的影迷對《塔樓上》評價較高,一個原因是此片結構性很強,所有故事的發生地是一棟別致的白色三層小樓——由中年室內設計師設計、擁有。塔樓是一個密閉空間,劇作結構和塔樓空間呼應。影片開始,我們跟著權海驍飾演的中年導演和他想學室內設計的女兒,見到他的舊識設計師,在其指引下進入、參觀這棟小樓。

地下室是設計師工作、休息的地方,二層是一個餐廳,三層有閣樓、露台。洪常秀不厭其煩地拍這些人物上樓、下樓,設計師按密碼的動作和電子門鎖「叮」一下打開的聲音不斷重複。在影迷的解讀里,男主角到不同的樓層,分別對應著他的幾個身份:父親、導演、情人,等等。

《塔樓上》和《小說家的電影》裡,角色幾乎沒有姓名,洪常秀以確定的身份代之:導演、設計師、影迷、小說家、詩人。有影評指出,這樣討巧的做法,是逃避塑造具象的人物,每次都能輕鬆精準地抵達洪常秀電影的受眾:那些牴觸現實的文藝青年。兩部電影裡,主角配角總是在做的事情也相似:喝酒,漫無目的地聊天,調情。文藝中年和青年社交,引起小小的尷尬的摩擦。

《小說家的電影》中,小說家是線索人物,旅行中意外遇到了曾經關係親近的作家後輩,對方在未告知她的情況下,換了城市從頭開始生活;小說家去瞭望塔,遇到了合作未遂的導演(還是權海驍扮演),她的小說曾要改編為電影,後被導演以投資人不喜歡為由拒了;小說家到公園散步,又遇到息影的演員(金敏喜扮演),她邀請對方參與自己的短片,跟著演員一起去聚會,又回到後輩的書店,見到了10年前與自己關係曖昧的酒友詩人,大家酒酣耳熱。

《塔樓上》裡,導演和設計師到二樓吃飯。飯店女老闆坐下來,和導演寒暄,表白自己的影迷身份,和導演對上了眼。大白天的一頓酒里,導演結束了和設計師的曖昧,與飯店老闆走到一起。導演成為塔樓的租戶。

許多生活中的決定性瞬間被洪常秀避開:《小說家的電影》裡,小說家遇到的每一個人生活均發生很大變化,但波瀾都被洪常秀按下去,人物對話像白開水一樣清淡;《塔樓上》裡的導演住在塔樓上時,應當有很多生命中重要的事發生,比如生了嚴重的病、決定息影、和飯店老闆分開。但它們都在洪常秀的電影敘事之外。

劇烈的衝突好像都被抽走了,時間不易感知,只留下一個個午後,剩下一些日常的、重複的事件。比如小說家不斷和人見面、喝咖啡、喝酒、吃飯;設計師幾次開門與導演交談,冷眼看導演的生活變化;導演和飯店老闆在一起,要為按時交租、衛生間漏水等問題操心,逐漸少了你儂我儂;又一個鏡頭,導演已與飯店老闆分手,獨自住在塔樓上。

洪常秀喜歡在重複中融進微小的差異(更極端的例子是《這時對,那時錯》,電影一分為二,兩段故事高度相似,只有人物的用詞、語氣不同)。那細微的不同,他好像在用顯微鏡觀察。《小說家的電影》裡,小說家(由《塔樓上》裡設計師的扮演者李慧英飾演)的舉動讓我沒法不聯想到洪常秀本人:她拿過導演的望遠鏡(導演說,這鏡頭非常昂貴),拉近,拉近,凝神觀望漢江邊的一條小街,發現在街心公園裡散步的演員,她沒說話,繼續看,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看洪常秀的電影可以輕鬆如聽朋友聊八卦,觀影過程中刷手機、回微信,也不會錯過什麼。《小說家的電影》和《塔樓上》亦如此,片長一個半小時,看到最後,小說家還是小說家,性格執拗,姿態清高;導演還是和電影開頭差不多的狀態,按密碼鎖,「叮」的開門聲後,進門,一副不變的油膩中年樣。

值得一提的是,洪常秀從不吝於拍攝他對油膩中年男性的諷刺。《小說家的電影》中有位詩人,自我意識過剩,在書店的小酒局上對著十年不聯繫或者剛認識一天的人大談電影創作理念(他並沒有創作電影的成功經驗):不一定要有劇本,不一定要有故事——著實令人厭惡。

有趣的是,詩人的理念分明和洪常秀本人的一致,他自己拍片前也通常沒有固定劇本,會在凌晨寫好當天要拍攝的對話,並在現場隨時改動。另外的心裡話大概分給了權海驍演的導演,他說:我沒有野心,只是一個想努力製作電影的人。

《小說家的電影》和《塔樓上》,權海驍飾演的「導演」都沒有姓名,都被影迷認出,女性嚮導演表達對其作品的喜愛之情,導演欣然接受。和飯店女老闆在一起後,兩個人吃著沙拉,導演講起自己不想去電影節。機票只能報銷一個人的。可是,女老闆說,她很想出國玩。導演說,自己已經宣布息影了(去回顧展很尷尬)。

後來女老闆走了,又來了一個新女人(以下很可能是想像):新女人和導演結束親熱,在陽台,女人做了烤肉, 一邊軟語溫存,一邊給導演夾肉,關心他的電影。導演終於說出自己曾經見過上帝的事。上帝賜他預言,說他將搬到濟州島,拍12部電影。

做烤肉的女人吹捧道:太神奇了!因為你心靈純潔,神才顯靈。

我在看的《塔樓上》,影廳里,不認識的觀眾看到這裡一起起鬨。

不過對油膩中年男導演鞭笞最狠的,我以為還是洪常秀2021年的《在你面前》。死之將至的女演員回到韓國,一位導演(依然是權海驍飾演)帶她到小酒館吃喝,表達對女人1990年代表演的讚嘆:「你在呼吸整個冬天的荒蕪。」他表白,然後提出邀請,要給女人拍電影。女人說,我要死了,來不及。導演最後說,拍短片吧,我們明天就可以旅行。女人說,你是想和我睡嗎?導演說,是。

第二天女人醒來,導演發來語音消息:對不起,我的承諾全部不算數。女人狂笑。電影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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