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鳥不是燕子而是貓頭鷹,商亡後跌落神壇成為不祥之鳥

萬物史話 發佈 2024-01-02T09:31:37.087818+00:00

文/王林,王婧怡摘要:長期以來,受傳統經學影響,學術界多認為玄鳥的原型即為燕子,但隨著90年來殷墟考古發掘工作的不斷深入,出土的一系列相關文物都表明鴟鴞在商人的生活中占據著重要地位,我們認為文獻中與商人有關的玄鳥實際上應為鴟鴞。作為商人信奉的神鳥,玄鳥的原型多被認為是燕子。


文/王林,王婧怡


摘要:長期以來,受傳統經學影響,學術界多認為玄鳥的原型即為燕子,但隨著90年來殷墟考古發掘工作的不斷深入,出土的一系列相關文物都表明鴟鴞在商人的生活中占據著重要地位,我們認為文獻中與商人有關的玄鳥實際上應為鴟鴞。


作為商人信奉的神鳥,玄鳥的原型多被認為是燕子。燕子,在中國傳統詩詞歌賦中常常被用來抒發各類美好的情感。《詩經·商頌·玄鳥》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該篇歌頌了商高祖武丁的豐功偉績以及商王朝的強大實力,自商湯滅夏,歷代商王開疆拓土,以至「邦畿千里」「四海來假」。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商代,統治階級依靠殺戮征戰掠奪資本,穩固自己的社會地位,燕子這種毫無攻擊性的鳥兒是否能夠成為商人的圖騰值得懷疑。近年來,以葉舒憲先生為代表的專家學者從考古學層面指出玄鳥的原型或為鴟鴞,此觀點頗為新穎。對此,本文進行多方面考證,進一步探究玄鳥與鴟鴞之間的關係。


一、「玄」字釋義


探究玄鳥與鴟鴞的關係,就要先明確「玄鳥」中「玄」字的含義。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玄」字為象形字,像絞纏的絲線,故《周禮·考工記·鍾氏》鄭玄註:「凡玄色者,在緅緇之間,其六入者與。」《說文解字·玄部》中說:「黑而有赤色者為玄。」段玉裁註:「玄色者、在緅緇之間。其六入者與。按纁染以黑則為緅。緅,漢時今文禮作爵。言如爵頭色也。許書作纔。纔既微黑。又染則更黑。而赤尚隱隱可見也。故曰黑而有赤色。」以上材料說明「玄」並不是指純黑色,而是指「黑而有赤」,即為「黑中有紅」,也就是「近似於黑色的褐色」。


「玄」字還有另一層含義,即「黑暗、幽夜」,《說文解字·玄部》除說「黑而有赤色者為玄」外,又說:「玄,幽遠也,象幽而入覆之也。」《易經·坤卦》云:「夫玄黃者,天地之雜色,天玄而地黃。」大地蒼茫黃土千里,故曰「地黃」。那「天玄」該如何理解?漢代劉楨《公宴》道:「遺思在玄夜,相與復翱翔。」揚雄《太玄·玄告》:「天以不見為玄。」所以我們認為「玄」即為黑暗、幽夜。在3300多年前生產力尚不發達的商代,「卜夕」在商王占卜中占有重要位置。商人對黑夜有著無限的崇拜,郭沫若《殷契粹編》:「自武丁以來,歷王均恆卜夕,唯可異者,無卜『今日無O』之事,蓋因晝禍易防,而夜禍難防故耶?」如《粹編》1394:「丁亥卜貞,今夕亡禍?辛巳卜,王貞,今夕亡禍?」這些表明,商人經常「卜夕」,他們崇拜自然,敬畏於黑夜的深暗幽遠。


理解了「玄」字以上兩層含義,玄鳥為何物就好理解了。根據「玄」字語義,玄鳥應當為「黑中有赤近似於褐色且來自於幽暗黑夜的鳥兒」,在自然界中,有一種我們常見的鳥完全符合這一特徵,便是鴟,也就是民間所說的貓頭鷹。


自然界中鴟鴞種類較多,分布廣泛,大部分的鴟鴞體羽多呈暗褐色,間或有黑色、白色、淺褐色的斑羽毛,白晝棲息於樹上,晚間在夜空下覓食,均不宜被發現,神出鬼沒的行蹤更為鴟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自人類文明之初,貓頭鷹便被認為是通神的動物,從仰韶文化、紅山文化及殷墟出土的各類與有關的文化遺物都可以體現出來。


二、文獻中的「玄鳥」與鴟鴞


作為商朝人信奉的神鳥,除《詩經·商頌·玄鳥》外,在其他古代文獻中也有不少關於玄鳥的記載。《山海經·大荒北經》有載:「東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青鳥、琅鳥、玄鳥、黃鳥。」《海內經》載:「北海之內,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鳥。」葉舒憲根據《淮南子地形訓》「不周曰幽都之門」,證以宋玉《招魂》「君無下此幽都些」,指出幽都即為北方的陰間地府;又根據印度《梨俱吠陀》中將梟作為yama(閻羅)的使者,認為鴟就是來自陰間(即幽都)的使者。


《楚辭·九章·思美人》:「帝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天問》又載:「簡狄在台嚳何宜,玄鳥致佚女何嘉。」《史記·殷本紀》中載:「殷契,母曰簡狄……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上述文獻僅提到玄鳥之名,並沒有明確指出玄鳥就是燕子。《呂氏春秋·音初》載有:「有娀氏有二佚女,為之九成之台,飲食比以鼓。帝令燕往視之,鳴若諡隘。二女愛而爭搏之,覆以玉筐。少選,發而視之,燕遺二卵,北飛,遂不反。」燕子成為了玄鳥的實體。漢代《毛傳》對《商頌·玄鳥》釋曰:「玄鳥,(鳥乙)也,一名燕,音乙。」其餘如王逸《楚辭注》、鄭玄《禮記注》也都將玄鳥解釋為燕子。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鴟鴞歷來被視為不祥之鳥,民間傳說碰見或聽見鴟鴞的叫聲會交厄運。這一說法也許能從《詩經·豳風·鴟鴞》中找到答案,《鴟鴞》一文將鴟鴞塑造成一個「取我子、毀我室」的惡霸形象。漢代《說苑·鳴梟東徙》中有「梟與鳩遇,曰:我將徙,西方皆惡我聲。」這說明最晚到漢代貓頭鷹的叫聲已經被人們視為不祥,也正是從這一時期開始,大量經學著作把玄鳥解釋為「燕子」。


西周滅商後,最先採取了分封「商族舊裔」的懷柔政策,但是隨後的「三監之亂」及周公二次東征讓商人徹底遭到周代統治者的打擊,商人勢力瓦解,周人為從心理上擊垮殷人的頑固勢力,還直接搗毀了包括王陵墓葬在內的諸多上層貴族墓葬。歷史上任何一次的改朝換代,除了宮殿、墓葬等物質形態的毀滅,同時還要摧毀上一朝代的意識形態,作為商人信奉的神鳥,玄鳥的地位自然要受到打壓。到《呂氏春秋》等成書時,距商朝覆亡已經八百餘年,在這期間隨著社會生產力的提高,人們對自然的認識也在不斷提高,圖騰崇拜的對象也隨之發生了變化,鴟鴞從商代信奉的神鳥落下「神壇」,成為人們眼中的不祥之鳥。


三、殷墟出土文物與鴟鴞


受傳統經學的影響,「玄鳥燕子說」長期占據著學術界的主流。根據王國維先生提出的「二重證據法」,對玄鳥的考證除了傳世的文獻資料,還應當配合地下的考古發掘實物資料進行印證。隨著近年來殷墟考古發掘工作的不斷深入,大量出土的實物資料表明鴟在商代人的生活中占據著重要地位。


1976年,殷墟婦好墓的發掘揭開了商代王室墓葬的神秘面紗,墓中出土的1928件隨葬器物為研究商代社會文化提供了重要線索。其中玉器755件,包括玉鸚鵡21件(圓雕1件,浮雕20件)。為什麼在殷商墓葬中會出土如此多的玉鸚鵡呢?



上圖為殷墟婦好墓出土的夔冠玉鸚鵡,該器物大眼鉤喙,體態豐滿,呈站立直首狀,1980年社科院考古所出版的《殷墟婦好墓》一書中將其定名為「玉鸚鵡」。在自然界中除了鸚鵡外還有很多鳥類也呈此特徵,單憑外觀就將該器物定名為「鸚鵡」似乎缺乏說服力。仔細觀察這件玉鳥我們會發現它和鸚鵡有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趾。鸚鵡是典型的攀禽,幾乎所有鸚鵡都是對趾型足,也就是兩趾向前兩趾向後;而這件玉鳥的腳趾很明顯是三趾向前、一趾向後,這完全不符合鸚鵡的特徵。三趾向前一趾向後的足部特徵,再加上有力的鉤喙,反而更像一種猛禽。鴟鴞作為常見的一種猛禽,長有非常鋒利的爪子以便於捕食獵物;雖然有時站立在樹上也呈對趾,但在捕捉獵物時後方可移動的腳趾會向前側或側邊移動,形成「前三趾後一趾」的爪圈,能夠牢牢抓住獵物。婦好墓中出土的「前三趾後一趾」特徵的「玉鸚鵡」共計9件,分別是標本993、標本467、標本598、標本388、標本520、標本352、標本353、標本1292、標本1110(按照《殷墟婦好墓》一書中標本編號),占婦好墓中出土玉鸚鵡比例的42.86%。據此我們可以推斷,將近一半所謂的「玉鸚鵡」實際上並不取象於鸚鵡。



在商代,藝術創作往往帶有藝術的想像。結合殷墟婦好墓中出土的諸如鴞尊之類的青銅重器,我們可以推測:婦好墓中出土的這批「玉鸚鵡」或許應是鴟鴞,但由於當時考古發掘報告中的誤判,導致學術界長期以來忽視了這些玉鳥的真實身份。除了玉鸚鵡外,婦好墓中還出土了一批以鳥為裝飾的器物,如玉色盤和玉梳(上圖),仔細辨別會發現,這些器物上的鳥飾造型也與鴟鴞十分相似。


除此之外,在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歷史文物陳列館藏有6件與鴟鴞有關的文物,這6件文物全部出土於殷墟王陵1001號大墓中。在一座已經多次被盜的商王墓葬中仍能出土6件與相關的器物,這足以證明在商代社會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再結合婦好墓及殷墟周邊其他高等級的貴族墓葬中出土的眾多和有關的器物,不禁讓人疑惑:為什麼商代統治階級對這種鳥類情有獨鍾?如果玄鳥是「燕子」,那麼在商代貴族墓葬特別是王室墓中為什麼有關燕子的器物卻很少?結合以上分析,我們認為:《詩經·商頌》等文獻中記載的與商人有關的玄鳥實際上就是鴟鴞。


四、鴟鴞崇拜的寓意


考古發掘證實了鴟鴞在商人心中有著至高的地位。在古希臘神話傳說中,智慧女神雅典娜最初的形象是一位女戰神,是雅典的守衛者,而她身邊有一隻聖鳥,就是貓頭鷹,因此歐洲人將貓頭鷹視為「雅典娜的化身」。而古老的東方,在3300多年前,商王朝出現了歷史上第一個有文字記載的女將軍—婦好,她驍勇善戰、立下赫赫戰功,在她的墓葬中出土了與貓頭鷹有關的諸多器物,因此有的學者也將貓頭鷹稱為商代「戰神」的象徵。如劉敦願先生在《中國古代有關梟類的好惡觀及其演變》一文中指出:「梟類在商代受到尊崇。」他還認為梟是一種猛禽,中國古代往往把梟類的凶鷙同兵刑之事相聯繫,梟鳴也被視作軍事勝利的徵兆。


《商頌·玄鳥》記述的是商王武丁的豐功偉績,四海之內皆臣服於商朝統治,「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能帶來這樣強盛國力的,除了被稱為「戰神」的鴟鴞,恐怕再無他類了。


「玄鳥猶知有歲華」(宋·趙孟頫《溪上》)。在經歷了三千多年的歲月變遷後,鴟從人人信奉的神鳥一落千丈,甚至成為世人眼中的不祥之鳥,確實讓人唏噓不已。直到今天,漫步在殷墟博物苑內,還常常能看到鴟鴞棲息在柳樹上,旋轉著腦袋,看著過路的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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