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恐怖片導演的意外成名與沉默七年

中國新聞週刊 發佈 2024-01-06T08:25:16.845779+00:00

清明節的5天前,一部貼著「驚悚+喜劇」標籤的電影《了不起的夜晚》登陸院線。色調明亮的海報上,幾張表情誇張的大臉擠在一起,幾乎看不出驚悚元素。看得再仔細點,才能發現背景里有個穿著旗袍的女人,只露出脖子以下,略顯靈異,卻被文字遮蓋得嚴嚴實實。

清明節的5天前,一部貼著「驚悚+喜劇」標籤的電影《了不起的夜晚》登陸院線。色調明亮的海報上,幾張表情誇張的大臉擠在一起,幾乎看不出驚悚元素。看得再仔細點,才能發現背景里有個穿著旗袍的女人,只露出脖子以下,略顯靈異,卻被文字遮蓋得嚴嚴實實。

這幅虛虛實實的海報,隱喻了這部電影的處境:明明是一部有著恐怖片意趣的影片,卻要極力淡化驚悚元素。

恐怖片是導演馬凱從小最喜歡的一種電影類型,另一種是動作片。2016年,一部極低成本的恐怖片《中邪》在FIRST青年電影展成為爆款,讓導演馬凱的名字在電影圈小有名氣。借著這部偽紀錄片風格影片,久已不見的有藝術創意的恐怖片令人驚喜地「還魂」,一位氣質獨特的類型片新導演呼之欲出。但那部電影公映在即的檔口,又臨時下線。

期待被延宕達7年之久,等到他的下一部電影面世,已是今年春天。如今,他沉默了很多,有些話到了嘴邊,又收了回去。這7年中,他拍片、停擺、隱居、消失,從頂峰墜落到谷底。

從志得意滿的20多歲,轉眼已經30多,他拍了兩部半電影,只公映了一部。這個新導演進入電影工業體系之中,慢慢學著適應。在無法掌控很多事情之前,他不得不接受妥協,但始終努力保持著自己獨特的趣味和風格。

接受採訪這天,馬凱剛從廣東回北京,完成了此輪電影宣傳最後一次路演,身上還穿著印有新片宣傳圖案的T恤,沒來得及換下。這一天,《了不起的夜晚》單日票房57萬元,總票房接近4500萬,不出意外的話,最終票房將定格在這個數字附近。

馬凱不太滿意。對於一個被劃歸類型片序列的導演,這部第一次登上大銀幕的作品,票房成績衡量著他的商業價值。這個行業讚美才華,但更多時候服膺於現實。

馬凱(右一)在《了不起的夜晚》拍攝現場。圖/受訪者提供

兩部半電影

拍《中邪》之前,馬凱在橫店當過5年群演,群演的活兒不穩定,一個月里十天半個月沒活兒是常事。無所事事的時候,他就在街上晃蕩,覺得實在沒意思,就開始隨便寫點劇本。2011年,他跟四五個群演朋友鼓搗出一部40多分鐘的短片,一個驚悚的小故事。

他從小看動作片和恐怖片長大,打算進入電影行業之後,他開始看起文藝片。選的第一部是賈樟柯導演的《三峽好人》,受到了極大的震撼:這片子為什麼這麼粗糙?

他眼中的經典電影就應該是恢弘、精緻的,《三峽好人》的粗糲寫實讓他困惑。但這部電影在2006年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識到:「他們肯定沒錯,是我這邊出了問題。」

這次觀影的挫敗感刺激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把文藝片搞明白。他給自己布置了作業,每天看兩部文藝片或獨立電影,從國內的導演到國外的黑澤明、北野武、科恩兄弟、貝拉·塔爾等等。他用公認的大師傑作和生猛的地下影像澆灌自己,一開始只收穫了睡意和「極度痛苦」。直到一兩年之後,囫圇吞下上千部「坐立難安」的片子,他才看懂了電影。

幾年的惡補在潛移默化中已經改變了他,至少讓他對電影的類型和可能性有了認識。他逐漸知曉粗糙與低級的區別,首部長片《中邪》,就是這樣一部看起來粗糙但並不低級的電影。

拍《中邪》只花了7萬塊,其中5萬是一個乾電焊的初中同學資助的,這個叫孫德強的同學後來成了製片人。馬凱對他說,美國有部用偽紀錄片風格拍的恐怖片《鬼影實錄》,成本1.5萬美元,票房2億美元,他就要怕一部這樣的。

故事有關算命和「還人」民俗。男主角是橫店的群演朋友,在飯店當過服務員,女主角原本是兒童經紀。電影裡的神婆組合王婆和王叔也是群演,現實中就是一對夫妻。再加上攝像等人,11個人的劇組浩浩蕩蕩開向孫德強的老家臨沂。

他們拎著攝像機在街上到處找算命的人,拍算命現場,也沒人注意他們。主場景原本設定在一個村子裡,但製片人孫德強覺得這麼多人烏泱泱地跑去村里,又不專業,有點丟人,就找親戚借來了一個武校改造的養雞場。養雞場在深山老林里,房間裡還保留著上下鋪的床,直接用在了電影裡。

那是個不折不扣的草台班子,沒有任何像樣的規劃,每天到了養雞場,馬凱翻翻劇本,覺得適合拍哪場就拍哪場。晚上,開車到七八公里外的一個澡堂子,一行人在標間裡將就住下。一共拍了18天,但前4天因為設備問題沒有錄上聲音,全部作廢。

正式開拍前,馬凱在橫店組織演員們排練了一個月。群演們有一個習慣,他們說台詞時幾乎是靜止的,身體一動不動。這是電視劇拍攝的要求,演員一動就容易出畫。馬凱一直在糾正這一點,希望演員在鏡頭前自由行動。他也不讓他們背台詞,開拍前,他只告訴演員這一段是什麼場景,大概要說點什麼,然後讓他們自由發揮。一些生動的日常對話就是這樣出來的,尤其讓人印象深刻的王叔,劇本里是一個沉默寡言、在妻子面前扮演配角的中年男人,但演員一到現場,就插科打諢說個不停,常常配合導演給其他演員提意見,馬凱便讓他本色出演了一個喋喋不休的話癆。幾乎每個演員在他的鏡頭裡都還原了自然的真實狀態。

後來,這部電影最受好評的一點就是偽紀錄片風格,這種國外驚悚片中慣用的手法,在中國還少有人用,馬凱使用得相當成熟自然。偽紀錄片因其本身的紀實風格,抵消了低成本、經驗不足帶來的粗糙感,對製作上的簡陋和瑕疵有極大的容忍度。

荒山野嶺的破樓房,夜路盡頭的廁所,陰森可怖的中邪與還人儀式……激活了本土的恐懼記憶?馬凱切中了中國人對這些話題忌諱、迴避又好奇的心理,將偽紀錄恐怖片風格成功本土化。很多人覺得拍這個電影有什麼難的,馬凱其實動了很多心思,比如恐怖片中常用的兩個元素——恐怖的音樂和化妝——他都棄之不用,僅僅用氛圍和節奏實現了驚悚效果。

《了不起的夜晚》劇照。圖/受訪者提供

做到「四分之三」

《中邪》的熱度陸陸續續持續了兩年,在FIRST電影展一炮打響之後,他接連收穫《看電影》「年度十大中國導演」、 微博電影之夜卓越新導演獎等業界榮譽,成為當年最受關注的青年導演之一。多方的支持湧來,他帶著原班人馬回到臨沂深山的養雞場,補拍了一些場景。金馬獎最佳剪輯孔勁蕾重新剪輯,將110分鐘縮減為更為緊湊的97分鐘,在坎城做了展映,到處收穫認可,只待正式上映。

順風順水的日子到此結束,電影在上映前被撤回,從此成為傳說。之後幾年,他像一個初入職場的新人,進入龐大的系統內部,遇到的是各種不適和難以把控的處境。在媒體採訪中,他談到過不公平,也提到被騙的經歷,接著又自己寬慰自己:誰在社會上不得遇到點兒不公平的事兒呢?

《中邪》熱度尚未消退的2018年,馬凱張羅起《中邪》原班人馬,拍出了他的第二部電影。故事發生在一個驚悚片片場,劇情里的驚悚橋段突然走進現實,戲裡戲外引發一連串驚嚇,也產生無數笑料。這個既驚悚又幽默的故事,早在2012年就有了雛形,名叫《驚昏記》。

《中邪》的名氣為他吸引來投資,新片動用的資金比處女作多很多。但拍完之後,投資方極為不滿意,做後期的資金也斷了。很難想像,這次否定竟給馬凱帶來如此大的打擊,讓他完全失去了任何行動力,剛剛從處女作中建立的自信被摧毀殆盡,甚至懷疑自己不是做導演的這塊料。回想起來,他歸結為自己「心理承受力太差」。

他回到橫店躲了起來,這個既不是家鄉,如今也不再是謀生之地的小地方,成了他的殼。他躲了兩三年,把素材封存起來,不願給任何人看。直到一個製片人拿來這些素材,給麥特影業創始人陳礪志看了,陳很喜歡這個故事,打算投資,將馬凱從谷底撈了起來。不過,投資方希望馬凱能重拍一版,為他找來一幫知名演員。2022年,馬凱帶著一個鳥槍換炮的劇組,浩浩蕩蕩開回橫店,用43天拍出了這個發生在一夜之間的故事:《了不起的夜晚》。

在綜藝節目《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第一季獲得冠軍的蔣龍,成為領銜主演之一,另一位領銜主演是出身男團的范丞丞,其餘主要角色多是喜劇出身,包括同樣參加過《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的蔣詩萌和蔣易。近幾年常以喜劇演員身份出現的二手玫瑰樂隊主唱梁龍,飾演戲中戲的導演。

影片上映這段時間,馬凱帶著新片在全國路演,進了很多高校,大學生的反應讓他得到安慰。網上的聲音則刺耳很多。很多批評指向結尾突兀的煽情,認為過於強行,本不必如此。馬凱對此並非沒有意識,他坦誠地說,自己覺得前四分之三的「驚悚喜劇」部分他做到了,至於最後四分之一發生了什麼,他不願多談。

「類型片就是這樣,你拍個特效片就得把特效搞清楚,我們主打的是驚悚加喜劇,我認為已經做到了,沒認為我做得不夠好。而且確實這種題材是很稀少的,我們也勇敢嘗試去做了,我認為是及格了。」他說,「外力就不聊了,但那(結尾)也是我做的一個決定。」

4月4日晚上,《中邪》原計劃上映日的整整5年之後,《了不起的夜晚》在北京做了一次專場放映。映後,FIRST青年電影展聯合創始人李子為主持觀眾交流,馬凱全程沉默,李子為拍著他的肩膀安慰說,不管怎麼說,這是一部及格的作品,證明他可以吃導演這碗飯了。「我差點繃不住,如果當時再問我問題,我肯定號啕大哭。」他事後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屬於這部電影的院線周期臨近尾聲,對他來說,這不是一個輕鬆的結局。「票房不好,我確實沒想到,有很多原因,天時地利人和各方面,」他如此總結,「但我認為我們確實做到了,還挺欣慰的。」

走入系統

夭折的《驚昏記》如今還零碎地躺在硬碟里,馬凱抱著一個不太實際的幻想,希望有一天通過某種方式讓大家看到。這麼做主要是為了那幫參與電影的朋友,他不願他們被埋沒。

「如果《了不起的夜晚》表現好,我可以成立公司,大家一起拍一些東西,讓他們過得更好一點。」他說,「但現在肯定不現實了。」

《了不起的夜晚》裡梁龍扮演的導演多少有些馬凱自己的影子,這個鬱郁不得志的導演人到中年,一直想拍一部滿意的作品,面對製片人要在古裝片裡植入摩托車廣告的無理要求,也只能咬牙答應。而在他身後,是一群一直跟著他的劇組工作人員,他希望他們都有活干,有飯吃。

雖然自己也只能算是剛剛踏進電影工業體系,但馬凱總想著能為這幫朋友創造更多機會。他們大多數現在還在橫店,過著他前些年過的日子。《中邪》的男主角現在的形象已經成熟很多,馬凱看著他,看出一些韓國演員宋康昊的感覺。

驚悚恐怖片在國內電影市場的空間並不開闊,他中意的這種類型,這些年在院線幾乎絕跡。十多年前,每年還會有幾部驚悚恐怖片上映。馬凱覺得那些年恐怖片的粗製濫造傷害了觀眾的感情和期待值,國產恐怖片幾乎成了爛片的代名詞。現在驚悚恐怖片轉戰網絡,票房最高的驚悚恐怖網大收入達到5000萬量級,考慮到票房分成結構,約等於院線電影1.5億元量級,說明偏好這個類型的觀眾還在。

從低谷走出後,馬凱加快了節奏,手頭操作的劇本不止一個,也不會是驚悚恐怖類型。「之前狀態太糟糕了,憋了太久,現在一年拍兩個都行。」從去年開始,他逐漸將生活重心從橫店移到北京,意識到自己還是要多跟北京的電影圈接觸,不能自外於這個系統。

接下來最有可能先開拍的,是一個浪漫愛情片。他始終還想拍動作片,也相信自己可以拍好,但投資方將信將疑,「他們肯定不相信我能拍動作片」。如今已經操作過一個標準工業流程的作品,他心裡有了底氣,「如果你有一個賺錢的作品,其他的就很容易。」

發於2023.4.24總第1089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導演馬凱:成名、等待與失蹤的七年

記者:倪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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