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深城記⑮│壆崗村記事

晶報 發佈 2024-01-06T13:25:50.218014+00:00

村名雖然生僻,但村史卻骨肉豐滿,走進壆崗村的昨天,它曾在抗日戰爭的血與火中,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壆崗村的足球和粵劇,一文一武,也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那些尚未褪去色彩的故事,無不讓人感慨不已,血脈賁張。■胡野秋我敢打賭,「壆崗村」這個名字是深圳最生僻的地名,沒有之一。

村名雖然生僻,但村史卻骨肉豐滿,走進壆崗村的昨天,它曾在抗日戰爭的血與火中,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壆崗村的足球和粵劇,一文一武,也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那些尚未褪去色彩的故事,無不讓人感慨不已,血脈賁張。

■胡野秋

我敢打賭,「壆崗村」這個名字是深圳最生僻的地名,沒有之一。

因為除了本地人以外,幾乎鮮有人能正確地讀出它:壆,讀作(bó,博)。「壆」字,在嶺南方言中意為「田埂、田基」。因當年此地有一條綿延的山崗帶,形似一條高高的土壆,而村落依山崗而建,故得名「壆頭」。清康熙《新安縣誌》上有「壆頭村」的記載;到了清嘉慶《新安縣誌》中,開始出現了「壆頭崗」的稱謂;直至民國十三年(1924),「壆頭崗」正式改稱「壆崗」,屬寶安縣第四區管轄。

今稱寶安區沙井街道壆崗社區。

村名雖然生僻,但村史卻骨肉豐滿,走進壆崗村的昨天,那些尚未褪去色彩的故事,無不讓人感慨不已,血脈賁張。

一、遷居開基

壆崗村原住民大都姓陳,尊南宋理宗駙馬陳夢龍為開基始祖。

陳夢龍當屬南宋抗元英雄,汕頭人,宋開慶元年(1259)考中進士,娶宋理宗女兒趙氏公主為妻,授輕車都尉駙馬。陳駙馬的最大功績是在得知文天祥被元軍所俘後,仍不畏強敵,率九百殘兵奔赴海門解救,終因寡不敵眾,全軍覆沒,戰死於海門灣海堤之上。

如今壆崗村原住民,便是陳夢龍之七世孫陳宗順率家人自沙井辛養村遷居而來,彼時在明朝初年,至今650餘年矣。

其實,據史書記載,在陳氏後裔遷居壆崗之前,這裡曾經擁有一個優雅的名字:渡溪。大約因其幾面均有溪水環繞,渡口甚多。這個名字一下使人想起古詩里的句子,最著名的就是北宋王周的那首《渡溪》:「渡溪溪水急,水濺羅衣濕。日暮猶未歸,盈盈水邊立。」又或想起唐代詩人顧況的《代佳人贈別》:「萬里行人慾渡溪,千行珠淚滴為泥。已成殘夢隨君去,猶有驚烏半夜啼。」那種離情別緒,平添多少詩意。

放棄一個古意優雅的名字,選擇一個頗接地氣的俗詞,是否意味著陳氏先人遷居開基之後,執意要入鄉隨俗、紮根鄉里的決心呢?此中玄機,已不可考。

總之,雖然村名早已從「渡溪」更為「壆頭」「壆頭崗」「壆崗」,但壆崗的血脈一直清晰,氣象萬新,飛騰超拔。

二、風水蟹地

壆崗村的形貌頗為奇特。

地形南北長、東西短,神似一隻巨蟹,故有「蟹地」之稱。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有過統計:壆崗土地面積7331畝,也即29.67平方公里,覆蓋範圍極廣,涵蓋西鄉、黃田、三圍、福永、塘尾、灶下、萬豐、潭頭、松崗等十多處,享有「巨蟹出洞,魚游鶴立」之美譽。

在風水學上,螃蟹被稱作「招財大將軍」,因為它的八隻長爪,被視為「八方招財」,一對鰲足則呈奉獻財寶狀,因此,凡「蟹地」均有繁盛發達之象。

只要在村里四處轉轉,你便會發現「蟹地」之喻確非空穴來風。那兩口南北守望的古井,宛如兩隻「蟹眼」;蟹眼旁邊,各有一組暗紅岩石,恰似巨蟹的一對螯鉗;在「蟹眼」和「螯鉗」後面的山坡上,林木蔥鬱,儼然繽紛斑斕的「蟹蓋」;而順著放射狀的街道與河流向四面八方延伸過去的,恰若巨蟹的螯爪伸向不可知的遠處。

在這樣一處風水寶地,一系列保存完好的古建築參差錯落地散布於各處。

首當其衝的還是陳氏大宗祠,雖歷經滄桑,仍巍然屹立在村中顯眼的中心地段村前路。這座三開三進兩天井布局的古宅,始建於清乾隆甲寅年(1794),1987年重修。磚木結構,占地面積400多平方米。大門主牆以紅砂岩砌築,大門、中廳間聯以亭台式廊房,中、後廳間聯以卷棚頂廊房,屋脊均灰塑各類吉祥圖案。門額石匾刻「陳氏大宗祠」,落款為「乾隆歲次甲寅三月吉旦」。整體建築風格華麗,大氣考究。

宗祠最惹眼的便是那副鐫刻於大門兩側氣度不凡的木板長聯:

上聯曰:前面橋溪後面沙溪溪水長流湧出渡溪新氣象;

下聯曰:空中天馬庭中祿馬馬群超拔迎來駙馬舊家風。

一聯道盡宗祠的地理位置及陳氏來歷:上聯中的「橋溪」「沙溪」,就是指陳氏大宗祠正面相對的是新橋村(橋溪),背後西面的是沙頭村(沙溪),指明宗祠是坐西向東的格局。下聯中的「駙馬」即為開基始祖陳夢龍,「天馬」「祿馬」等均寓意陳氏代有才人、各領風騷。

與陳氏大宗祠相呼應的是「壆崗村史館」,村史館的前身是「智熙家塾」,建於清光緒戊申年(1908),也是深圳最早的華僑建築之一,建造者是旅越華僑陳才茂,號智熙。

陳才茂自幼家貧,曾到香港建築工地當工人,後應招前往越南海防參與港口工程,贏得法國建築師馬隆賞識,加入其建築公司。陳才茂從泥水工、包工頭逐漸成長為設計師,並成為清末越南聲名顯赫的三大建築師之一。他最著名的作品是法國在越南的總督府。陳才茂發達之後,熱心於社會公益,開辦東安學校,為東莞、寶安的僑民子弟提供讀書場所,晚年和妻子還鄉生活,遂修建了「智熙家塾」。該建築兼具家塾和家祠功能,建築規制與規模與陳氏大宗祠相近,也為三間三進兩天井,但被法國人薰陶出來的陳茂才,在中式建築布局中融入了西方建築的要素,既有挑檐、天井,也有歐式拱廊,家塾室內是傳統實木作梁架結構,但也有混凝土水泥加馬賽克,建築整體至今保存完好。

壆崗人是懂得珍惜祖上輝煌歷史的,前幾年他們找來飛地傳媒打造自己的村史館,飛地傳媒的老總是詩人張爾,他用詩人的情懷和細膩讓這個村史館充滿了藝術張力和人性光芒,張爾的團隊在完全尊重與保護原有建築的基礎上,採用傳統與現代相融合的形式,通過色彩、紋理、材料等「新與舊的碰撞」,實現了歷史風貌與現代實用的和諧相融。村史館通過大量珍貴的實物、圖文、多媒體等各種形式,全方位、立體式展示了壆崗村在不同時期的歷史風貌、名人風采和民俗文化。我參加了壆崗村史館的開館典禮,最讓我驚喜的是,在後樓還有一個「無字天書」和「全息投影」等體驗互動項目,讓人恍如在元宇宙中穿越古今。

第三座值得一提的建築便是北帝古廟。

此座清朝古廟,位於村前路與北帝路之間的半山腰處,符合建廟「無寺不山」的原則,因為人去廟裡的任務是朝拜,所以仰望是最恰當的角度。當然,壆崗已無像樣的山了,只能在一個有點坡度的高地象徵一下。北帝是道教的神,全稱叫「北方真武玄天上帝」,民間認為,北帝是北極星的化身,負責統領所有水神,又可以指引船隻航行於正確方向,而不至於迷失大海。而沿海居民世代以海為生,人們對水神的崇仰之情自然深厚無比。因此,北帝古廟的香火長盛不衰。據《新安縣誌》記載,當時南頭的北帝廟,與孔廟、關帝廟並列為官方認可的三大廟宇。相傳每年的三月三是北帝的生日,過北帝誕便成為古代漁民們的「聖誕」。

壆崗的北帝古廟不算太大,建築面積約170平方米,式樣接近另外兩座祠堂及書塾。主體採用花崗岩作基牆與角柱,牆上飾有灰塑圖案,正脊有繁綺灰塑,琉璃瓦檐。廟內有多根石柱,其中兩根硃砂岩石柱直撐到梁頂,並有梁架斗拱、駝峰和花角等木雕構件,圖案清晰,藝術價值頗高。

此外,還有一座「禪生新樓」極有意趣,這已到了民國,由壆崗旅越華僑陳禪生1915年所建,既謂「新樓」,必有「舊樓」。確實,準確而言應該是兩座比鄰而居的兄弟樓,一座是陳禪生建的「禪生大樓」(舊樓),另一座是他的弟弟陳梅生後建的「梅生大樓」(新樓),但村民嫌煩,在大哥名字和小弟樓宇之間,各取一端,叫成了「禪生新樓」。身處民國,這兩座樓便有更多的西洋風,禪生大樓(舊樓)在嶺南特有的碉樓基礎上,加入了國外的建築元素,比如花窗、穹頂等等。梅生大樓(新樓)又稱「壽仁堂」,外觀式樣和門窗等外立面均為西洋式建築風格,但其平面格局還是中國傳統的四合院式布置,新舊兩樓均採用了當時最先進的建築材料、建築技術和最時尚的建築風格。

在改革開放前,禪生新樓曾用作壆崗小學。更有意思的是,陳禪生還親任壆崗小學的第一任校長。現在院落門亭的橫額上仍有「壆崗小學」四個大字,但因為沒有落款,已不知是否為陳禪生的手筆了。

三、紅色基因

不為大多數人所知的是,壆崗村在抗日戰爭的血與火中,曾經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引述一段深圳市史志辦原主任黃玲女士的講述:「1938年11月22日。日軍登陸大鵬灣,攻陷了大鵬城。隨後在坦克飛機的掩護下分3路猛犯深圳鎮。1939年8月14日凌晨,日軍再在寶安附近登陸,深圳地區徹底淪陷在日軍的鐵蹄之下。」

日軍占領寶安後,所到之地,瘋狂燒殺搶掠。壆崗村也有一個日軍中隊駐紮,民間反日活動受到嚴酷鎮壓。不過,耳聞目睹了日寇種種惡行的壆崗人,心中的熱血和憤怒不會被熄滅。鄉村知識分子脫穎而出,成為抗日的骨幹。壆崗小學教師一時掀起了加入廣東人民抗日游擊隊東江縱隊的熱潮,陳君卓、陳響明成為其中的傑出代表。

陳響明曾創作壆崗小學校歌《雍睦鄉里的壆崗》歌詞。面對國難,他投筆從戎,1944年初加入東江縱隊, 不久即為抗日獻出年輕而寶貴的生命。

陳君卓最初在東縱寶安大隊二區、東寶行政督導處抗敵,抗戰勝利後轉移至香港繼續從事地下工作,1948年返回內地,相繼擔任寶安游擊區邊縱支隊長麥定堂和政委張勁夫的副官、區長袁衛平的區員,1949年10月作為代表接收解放的寶安縣城,當時的報紙上曾以《陳君卓入城記》為標題進行報導。

與此同時,壆崗的海外僑胞也毅然投身抗日愛國事業。

長期在越南興辦實業的壆崗華僑陳慶籌,懷著強烈的家國之情加入越南東京中華商會,通過旗下善之公司參與物資搶運,積極支援祖國。與此同時,陳慶籌還熱情接待當時借道越南轉奔重慶、延安的愛國志士和流亡學生,例如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廣州嶺南大學創校校長鍾榮光等均是通過陳慶籌的幫助安全回國的。

當日寇於1941年末控制了越南海防,企圖找陳慶籌出面辦維持會,他聽到風聲,絕不願做漢奸,攜家人連夜逃亡至廣州灣(今湛江)。當時廣州灣由法國人管治,還未被日軍實際控制。陳慶籌租了一棟兩層樓房用作住所和商店,一邊開設才源行,經營木料、花階磚、石灰、水泥等建築材料,一邊繼續資助抗日愛國活動。

令壆崗人最為自豪的抗日壯舉,是在1942年,與相鄰的東莞長安錦廈村聯手抗日。

日寇突襲東莞長安的錦廈村準備搶掠,遭到前所未有的激烈反抗。錦廈村是一個以耕作和打魚為生的村莊,因為時常需要防備強盜和海盜,有著槍彈儲備和作戰經驗。面對訓練有素的日本侵略軍,國讎家恨讓他們決心拼死反擊。錦廈村民挖了一條直通村外的地道,預先將老弱婦孺疏散,不知就裡的日軍陷入「空城計」,進村後被打得措手不及,傷亡慘重。未等日軍清醒過來,錦廈村的勇士們便迅速從地道撤離並從海邊乘船遠離,也有部分錦廈村民躲藏到壆崗村。

惱羞成怒的日軍放火燒毀諸多房屋,並揚言要血洗錦廈村,除非該村交出30名青年和糧草。與錦廈村早有深厚情誼的壆崗村在秘密接納錦廈村民的同時,壆崗村的日本華僑通過日方高層與日軍進行多輪交涉,經過艱苦斡旋,日軍終於撤銷了報復計劃,壆崗華僑設法將這場一觸即發的屠村悲劇給化解了。

四、兩張名片

壆崗村有兩張名片,一文一武。

先說武的。提起壆崗,便不能不提到足球,而我偏偏與這張名片有所交集。

我1992年在《深圳特區報》當記者,報社為參加第八屆深圳市「阿波羅杯足球賽」組建足球隊,我也成為隊員,踢左邊鋒。每天下班後訓練兩個小時,分組後第一場遇到的就是這支壆崗隊,當時特區報隊裡有幾位體育系的特長生,以為對付個村隊不在話下,不料下場後吃盡苦頭,我們遇到的竟然是最終的冠軍隊。當時的隊員中還有如今報業集團的唐亞明、崔衛平等人,教練是當時的體育部主任盧建剛。

也因為這次的「腳談」,記住了這個名字生僻的村子。

後來得知,壆崗足球歷史悠久,從1942年建立起壆崗第一支足球隊至今,足球已陪伴一代又一代壆崗人成長、成熟、成才。壆崗可以稱得上是名副其實「家家愛足球,人人上球場」的「足球之鄉」。

抗戰初期,壆崗海外進步青年與壆崗青年發動成立「壆崗青年同盟會」,同盟會以「足球強身,團結抗日」的理念,自發組建壆崗足球隊,並在一塊坡地上修建了沙井乃至深圳地區第一個約5000㎡的足球場。

人民公社時期,縣體育局以經費撥付形式支持壆崗足球發展,生產隊為參與足球訓練和比賽的村民記工分,足球運動成為本地青年的光榮使命,1977年曾代表寶安縣參加廣東省第五屆運動會。

1998年3月,中國足協為壆崗足球俱樂部註冊,這是中國第一個村級足球俱樂部,並成為全國足球丙級聯賽的五連冠,並多次殺進乙級聯賽,創造了業餘隊與職業隊同場競技的奇蹟。至於深超聯賽冠軍,更是如囊中之物。

壆崗的另一張名片是粵劇。

粵樂社是壆崗的一個文化符號。還是在1942年,壆崗青年在成立足球隊的同時,一併成立了壆崗文工團,此即壆崗粵樂社前身,悠揚的粵韻自20世紀40年代迴蕩至今。經過數代人的薪火相傳,這個由村民自發組織,為傳承粵劇粵曲鼓與呼的粵樂社,足跡遍布深圳、廣東及香港一帶,聲名日益遠播。

1996年,壆崗粵樂社參加深港粵曲「黃金夜」演出,獲得金獎;2002年6月,參加廣州地區「粵劇、粵曲」交流演出,名聲大噪;2004年9月,參加深圳市首屆「羅湖橋杯」粵曲大賽、廣東省粵曲大賽;2004年11月,參加廣州八和會館成立115周年誌慶演出,並與著名粵劇演員羅品超、小神鷹、鄭培英等同台獻藝……

與此同時,老一輩藝術家們也圍繞校園發掘新生力量,為粵曲文化培養出不少「小金花」。2016年,壆崗小學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粵劇中國保護中心推廣基地」;2021年,壆崗小學表演作品《八大錘》榮獲第十二屆廣東省少兒戲曲小梅花薈萃活動集體節目一等獎。

古老的藝術在當下的都市滋潤而頑強地生長著。

壆崗,一如它的名字,神秘、堅實、低調,但是餘音悠揚,數百年而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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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晶報APP

統籌:李岷

製圖:胡椒槍

編輯:李慧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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