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扒姐
如果要用一句玩笑來粗暴概括當下年輕人的心理狀態，那大概是：自從得了精神病，整個人精神多了。
正所謂：「朋友圈裡沒有人，全是人設。」
在熟人圈裡扮演歲月靜好，然後深夜開個小號盡情發瘋（尖叫）（扭曲）（陰暗地爬行）（蠕動），成了這屆網友保持情緒穩定的不二法門——
傳統文化里溫良恭儉讓的民族性教化，碰上了現代生活中的忙碌和高壓，就像一個打滿了氣即將暴裂的氣球，大家是如此渴望「發瘋」。
要麼在沉默中爆發，要麼在沉默中滅亡。
這不，最近就有一部叫好又賣座的美劇，描述了東亞人們在壓抑中爆發的精神狀態。
曾出品過橫掃北美各大獎項的《瞬息全宇宙》的A24公司，最近推出了一部描述「東亞人在美國」的新劇《怒嗆人生》，憑藉拍案叫絕的劇情和描述，令無數觀眾扎心又上頭。
在海外評選爛番茄新鮮度99%，觀眾好評度94%，同時豆瓣評分從8.2一路狂飆到8.9分，是本年度叫得上號的「神劇」。
甚至一度在熱搜刷出過這樣一個詞條：#怒嗆人生 東亞人發瘋實錄#
看完的網友摩拳擦掌，心理活動be like：
去他（嗶）的恭儉隱忍循規蹈矩沉默是金，來呀！一起怒吼，放縱。
【1】
整個故事源自於陌生人的一場路怒事件。
一個自稱小微企業的建築承包商，實際上是個招人嫌的失敗勤雜工丹尼·周，與白手起家創業成功，住別墅開豪車夫賢女孝的女企業家艾米·劉，相遇在一個看似平平無奇的下午。
兩個身份和階級迥異，但同樣對生活滿腹牢騷怨氣的男女，因為怒氣沖沖的倒車和鳴笛而結仇。
他們兩相對峙，互比中指，各不相讓。在馬路上狂飆、追逐、剮蹭，車禍一觸即發。
但最終橫的怕不要命的，勤雜工丹尼被艾米的耍橫斗凶嚇到，但望著一騎絕塵囂張開走的豪車，他實在氣不過，背下對方的車牌號碼——
一場報復行動開始醞釀。
《怒嗆人生》一共10集，後面的劇情每一集都是反轉和打臉，每次你以為劇情發展到俗套的和解、寬宥、原諒情節的時候，總有新的逆轉發生，把歲月靜好的溫馨情景「哐啷」給你砸了。
主角兩人之間的初始矛盾其實很小。
但生活的不順推波助瀾，童年時期種下的陰影添油加醋，在雙方的不忿和私心作祟下，如同薪柴投入大火，怒火和恨意就沒完沒了。
純屬是蝴蝶在大洋彼岸這邊扇了一下翅膀，卻因連鎖反應在對面掀起一波風暴。
等等，這劇難道是為了規勸大家：開車不規範，親人淚兩行？
不，想簡單了。
都說這次相互報復的孽緣來自一次路怒，那麼必須先問一句，他們為什麼這麼憤怒？
勤雜工丹尼·周的失控很容易理解。
作為韓裔，他童年時候因性格軟弱被霸凌，被迫不斷轉學，但最終還是沒能完成學業，只能學一門維修技術，四處干起了修修補補、更換管道的雜活兒。
但由始至終，即便再努力討好，唯唯諾諾的他從來沒能得到周圍人的尊重。
作為家裡的長子，他要在父母開的汽車旅館違規破產後，努力賺錢買地皮重建家宅，扛起復興家族的重擔；
作為哥哥，他要管教那個終日廝混於遊戲和幣圈之中，妄圖一夜暴富的不成器的弟弟。然而他一無是處的失敗，連親弟弟也沒把他放眼裡；
作為只有一個員工的小微企業老闆，他陪笑討好，嬉皮笑臉地向客戶討要活兒。即便遭到對方的嫌棄和鄙夷，但為了謀生存，也得咬著牙佯裝沒聽見。
掙扎在社會底層的他，常年處於「想自殺」和「要犯罪」的邊緣。
在窒息的日常里為數不多的解壓方式，就是開著破車到郊外去，一口氣啃4個廉價漢堡，全程狂塞，吃到撐，吃到吐。
而另一邊的女企業家艾米·劉，則早早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是無數人心目中的《女性範本》。
如此光鮮亮麗，生活如意順遂的她，能有什麼煩惱？
艾米·劉這個角色的人設，高度雷同於演員本人——「脫口秀女流氓」黃阿麗的現實生活。
眾所周知，黃阿麗本來無心事業，夢想是嫁入豪門當個享受生活的「幸福嬌妻」。
於是提前精挑細選了一個家境好的日裔老公，他神似吳彥祖，又是名校哈佛畢業，妥妥的「精英男神」。
好不容易捕獵成功，結果到談婚論嫁時候才「豪門夢碎」，被迫簽署了婚前協議：夫家再有錢，但和你一外人沒啥關係哈，滾去賺錢，莫挨老子。
但也因為這份斷絕她退路的婚前協議，像鞭子一樣抽著她發憤圖強，努力養家餬口。
最後實現了：靠脫口秀賺得盆滿缽滿，甩掉家裡蹲著當「軟飯男」，連大學貸款都要老婆來還的禿頂丈夫，而不用分割財產的「佳話」。
在《怒嗆人生》裡，女主角艾米·劉的婚姻生活，和現實中的黃阿麗大同小異。
嫁一日裔著名藝術家……的兒子，腦袋空空沒有天份，只能蹭自己親爹名氣辦展覽，守在家裡創作五光十色的，形如大便樣的作品。
倒也不是沒錢，家裡過世公公留下一堆價值連城的藝術品，但一個都不能賣。
艾米最終過上了創業成功開豪車住豪宅的夢想生活，但全部都是自己早出晚歸掙來的。
生兒育女是她，養家餬口是她，操持家務是她。
家裡大到買房裝修，小到清潔劑用完了需要補貨，都是她來負責。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的丈夫，不賺錢只耍大牌，差點搞砸妻子的公司收購案，還質問妻子「為什麼你張口閉口都談錢？」
在外面低聲下氣求資本家收購自己公司，回到家還得看丈夫和婆婆的臉色，艾米每天一睜眼就面對堆積如山的問題要處理，憋屈得像個火藥桶，只能靠背地裡發瘋路怒，用槍自我撫慰來尋求刺激。
但在大眾面前還需要維持成功的人設，保持優秀，從容，優雅，體面，仿佛世界盡在掌握，一切遊刃有餘。
成年人哪有不瘋的？都是硬撐罷了。
【2】
表面笑嘻嘻，心裡MMP。
不論中產華麗袍子下，還是底層人的粗布衣衫中，大概率都是虱子橫行，一團烏糟。
《怒嗆人生》的劇情和發展光怪陸離，癲狂之中帶著鬼畜，荒誕之餘又埋藏著笑點。反轉又反轉，不求大團圓結局的圓滿，只把發瘋貫徹到底。
但往深處挖掘，這幾個亞裔主角的痛苦和虛無感，來源於精神上的壓抑，和文化上的水土不服。
他們即便去到了活法兒全然不同的美國，潛意識裡依然根深蒂固地信奉東亞農耕思想。
男主來自於移民韓裔家庭，被種下了循規蹈矩的理想人生模板：男人得先成家後立業，取個賢惠的韓國妻子，生幾個血統純正的孩子。
所以不曾成功，一把年紀還是個落魄勤雜工的他不敢婚育，匍匐在地上，扛起身為長子長兄的家庭重擔。
女主倒是順應優績主義，如願以償地成為了「人上人」，但卻仍然不快樂。
在功利的、有條件的、強調犧牲、要求回報和孝順的教育之下，成長為一個成功的「空心人」。
她因為被灌輸「世上沒有無條件的愛」，哪怕是父母和兒女對自己也是有要求的。
所以從來不敢袒露真實的負面情緒，得拼命去獲得成功，必須保持優雅體面，哪怕虛張聲勢，也要做到喜怒不形於色。
不優秀不配活，輸了就得不到愛……是不是很熟悉？
之所以這部劇能引發國內觀眾的熱議，是因為東亞傳統文化里，大家在壓抑中情緒崩壞，
但又因為需要保持體面，而不得不「表演love & peace」引發的受困感，和無止境追逐成功（卻失敗）的疲倦虛無感，在《怒嗆人生》中得到了共情：
鼓勵勞動奮鬥，鄙視休息娛樂；
強調成功優秀，厭惡平庸普通；
倡導受苦忍耐，反對情緒釋放。
「韓國人不睡覺，日本人不吃飯，中國人不放假。」調侃背後，是生存焦慮和資源匱乏下，一味強調努力奮鬥，卻陷入無止境內卷的困局。
【3】
我們很難撇開功利思維，在不追問「這有什麼意義、能產出什麼結果、可帶來什麼價值」的情況下，單純地享受快樂和生活。
網友精闢點評：「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是被壓抑的亞洲人，在哪裡都會發瘋的。」
當然了，《怒嗆人生》也因為由北美團隊講述亞裔人的故事，幾乎難以避免地招惹來「辱亞」的爭議。
主演團里包括華裔，越南混血，韓裔，日裔，所以「辱華」的論調沒那麼響亮。
但諸如什麼「西方鏡頭下亞洲人出現的背景都是昏暗、陰森、骯髒的，很壓抑看得很難受」的質疑依然此起彼伏。
當然不排除不同國別在文化和政治立場上的博弈，會出現類似BBC濾鏡這種選擇性污名。
但沒有情緒疏導，只有閉麥捂嘴，動輒上升到「辱華」、「歧視亞裔」，也實在是太過敏感。
正如歌頌母親的偉大，在某種意義上會變成一種「母親必須偉大」的道德綁架那樣；
亞裔只是人類種族的一個分支，和其他種族沒有兩樣。
月亮都有陰晴圓缺，要求一個大活人必須保持24h x 365天積極正能量，忽視族群的文化特點和生理差異，一味要求遮掩和貼金，必須褒揚，否則就是污名和醜化……
這也是一種苛責和道德綁架。
思維的慣性積重難返，但不論是劇中的主角們，還是屏幕外的普通觀眾，奢望的並不多，只希望「問題能被承認」，「不完美的自己能被看見」而已。
如果不承認真實個體的陰暗面，那他們展露出來的陽光面也一定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