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農村養女經歷的12年催婚大戰

故事點亮燈 發佈 2024-01-12T15:46:36.015250+00:00

#頭條創作挑戰賽##我的青春回憶錄#​#媒體人周刑#以往很多個春節,麗華常問我:「今年你回老家嗎?」仔細回想下,她已經有好多年不問了。配圖 |《東京愛情故事2020》劇照春節回老家,母親跟我拉家常,掰扯起村里跟我同齡的那些孩子們。其中,她講得最多的是鄰居德叔家的麗華。


以往很多個春節,麗華常問我:「今年你回老家嗎?」仔細回想下,她已經有好多年不問了。


配圖 |《東京愛情故事2020》劇照




春節回老家,母親跟我拉家常,掰扯起村里跟我同齡的那些孩子們。其中,她講得最多的是鄰居德叔家的麗華。

我的老家在豫西南平原,那裡一馬平川,沒有山,沒有水,也沒有工廠。村民世代靠種地為生,雖談不上富裕,但比起偏僻的山區,日子要好過得多。

1985年,德叔和萍嬸結婚。在德叔父親的幫襯下,他們兩口子年紀輕輕就在村里蓋起了一座嶄新氣派的瓦房,外加一排配房和獨立的小院,惹得不少人羨慕。生活好了,萍嬸也日漸豐腴,只是婚後幾年她都沒懷上個孩子。村里人在背後笑話,夫妻倆一度為此發愁。

一次偶然的機會,德叔聽說有個「拐了幾道彎」的遠房親戚生了幾個女兒,養不起。萍嬸性格要強,早就見不得別人笑話她了,索性決定先抱養一個。他們在那幾個女孩中選中了年紀較小的麗華,兩家人約定,以後不再相認。

麗華生於1988年,被抱到德叔家時還不滿2歲。雖然是領養的女兒,除了偶爾會被萍嬸說一頓,麗華在這個家裡並沒有吃什麼苦。

萍嬸外號叫「麻袋」——村里人取的——笑她身材又粗又壯。她性格急躁、嘴不饒人,說話中氣十足,吵架時能扯著嗓子罵半天都不歇。她撒潑時,鄰居們都不敢上前接話,唯恐惹上一身臊。

德叔卻從沒跟村里人拌過嘴,他身高不過1米6,體型瘦弱,說話時聲音不高,一副很憨厚的樣子。他對麗華的疼愛溢於言表,每當萍嬸氣急了要打麗華屁股時,他總會一把奪過笤帚,領著麗華來我家串門兒。

相比起村里那些女孩,我認為麗華是最漂亮的。她皮膚白皙,有一雙大眼睛,頭髮還是自然卷,活像個洋娃娃。她又愛笑,笑起來聲音清脆,很討人喜歡。那時我家跟德叔兩家的直線距離不過百米,麗華天天跟我玩,我們幾乎形影不離,她性格也漸漸變得像男孩一樣大大咧咧。

90年代初,農村的娛樂生活還不豐富,電視更是稀罕物件。我家買電視早,每天晚上麗華做完作業就來我家看動畫片,看到激動處,她用力地搖晃我的胳膊,或趴在我的肩膀上咯咯笑個不停。到了飯點,萍嬸來我家尋麗華,次數多了,我母親忍不住打趣:「以後把麗華許給我們家怎麼樣?每天住這兒,我們當女兒一樣疼。」

萍嬸哈哈大笑,麗華飛也似地跑回了家。

麗華6歲那年,父母把我們一起送進了村小的「育紅班(學前班)」,上學第一天排座位,我倆強烈要求要坐一塊兒。下了課,我倆手牽著手去廁所,結果麗華跟著我走進了男廁。當時廁所里有不少男生,都驚訝地看著她,有的還鬨笑起來,我突然明白了什麼,趕緊拉著麗華出去。有熱心的高年級學生對我們說:「女生不能在這兒,要去旁邊的女廁所。」麗華羞紅了臉。

村子裡向來沒有秘密,隨著麗華漸漸長大,她的身世終究沒能瞞住她。一次,我又聽到萍嬸凶麗華,就悄悄問她:「你想不想以前的爹媽?」她把頭一偏:「才不想,他們把我送出去了,我為啥要想?」

日子就這麼過著,大約是麗華的到來讓萍嬸「求子」的心情放鬆了些,又或是麗華真的起到了「招弟」的作用,兩三年後,萍嬸竟然接連生了一雙兒女。麗華成了家裡的老大,父母對她的愛難免會減少一點,這讓她有些難過。

我曾看到麗華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不過抹抹眼淚,她又要繼續回家幫忙照看弟弟妹妹了。有時我經過她家門口,喊她出來玩,她就對我擺擺手。這時堂屋裡傳出孩子的哭聲,她就急忙轉身跑回去——要是去晚了,肯定少不了要挨萍嬸的數落。



1996年前後,我們周邊農村的經濟漸漸活泛了,我父母就借錢盤下村里臨街的一個小房子開了間油坊。德叔家本就挨著村裡的主幹道,他改造了一間空閒的配房,讓門窗都朝外開,開了家雜貨鋪。那段時間,德叔經常來找我父親聊天,倆人把凳子往門口一擺,聊生意,聊村裡的人和事,也聊村裡的那些大學生。

農村孩子想走出去,路子並不多。那時我們村的大學生屈指可數,他們有的考學到了大城市,畢業之後就在大城市慢慢安定下來。有的退而求其次,回到縣城找了份體面工作,置業安家。總之,他們靠讀書徹底改變了命運,過上了與父輩完全不同的生活。

父親和德叔對此很羨慕,他們希望自家孩子也能好好讀書考上大學,以後去城裡討生活。上學後,我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成績一直在班裡排前幾名,可麗華的成績卻一直處於下游。

2002年,我和麗華上初三,分在了不同的班。剛開學沒多久,一天課間休息時,麗華出現在走廊朝我招手,我以為她有什麼好消息要分享給我,沒想到,她竟辦了退學手續——那時,我們村裡的大人默認,孩子讀到初中要是學習還趕不上,就乾脆出去打工,免得浪費錢。

我們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麗華,她才14歲,還是個孩子。她個子比我高出小半截,看上去就像我的姐姐,學著大人的語氣,叮囑我好好上學,以後考個好大學。那天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我很失落。

因為還沒成年,麗華只能先去縣城的親戚那兒幫忙,後來才去了福建打工。那幾年我們各奔前程,她輾轉於一個個城市,我則埋頭於書海,假期時間短得可憐,跟她幾乎沒怎麼見過面。高考結束後,我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家人獎勵了我一台電腦,我從村裡的小夥伴那兒輾轉問到麗華的QQ號,這才跟她重新聯繫上。

那天,我瀏覽了麗華的QQ空間相冊,發現那些照片有的是在商場的櫃檯前拍的,有的是在海邊拍的。其中有一張,她穿得時髦,站在沙灘上,眼梢帶笑,開心地踢起浪花,整個人都很有神采——幾年不見,19歲的她,個子又躥高了一截,人更高挑了。她的皮膚本就白皙,再經過南方氣候的滋養,就更水潤了。

當時我只感覺眼前一亮,後來我到城市裡見了更多女孩子,才模糊地意識到,那時麗華已經有點城裡人的氣質了。以前那種拘謹、土氣,已經漸漸從她身上消失了。


進了大學沒了升學的壓力,我整個人都輕鬆了起來。那時每天只有一兩節課,剩餘大把的時間不知道要怎麼消磨。青春躁動、精力旺盛的我迫切地需要一些寄託,除了泡圖書館,我跟老同學們的聯繫更頻繁了。

那時候我經常跟麗華通電話,分享各自的生活。麗華跟我說,她剛到福建時無依無靠,直接去了一所美容學校學技術,「我當時就知道沒技術以後肯定沒有立足之地」。半年後,她畢業了,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只能暫時在超市裡做收銀員。後來,她總算應聘到了一家商場的化妝品店做銷售,平常也給顧客做美甲、臉部按摩。

我講起校園之大,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得花二三十分鐘,「是我們初中校園的一百倍不止」,她聽後嘖嘖稱嘆。我又說起校園裡的湖泊、假山,還有每天晨讀、跑步的學生們,「在大草坪上可以躺一個上午,無憂無慮」。

麗華很羨慕:「回老家時我一定要去看看,你帶著我逛逛校園。」

我答應了,隨後她又問:「你最近交女朋友了嗎?」

「哪有那麼快啊,倆人總要有個熟悉的過程吧,不得一兩年嘛,怎麼能說在一起就在一塊兒?」

她聽後默然,說家裡人已經開始催她相親了,一直喊她回老家工作。在我們老家,女孩十七八歲就可以出嫁了,不少媒人上門給麗華說親,她們說得最多的話是:「這妮兒生成好模樣,這樣貌,這打扮,放城市裡也出挑。」

確實,那時麗華每次回老家總會帶一個大行李箱,裡面是各式各樣的時髦衣服和化妝品。她每天穿的不重樣,身上還有香水味,用著最新款手機,跟村里人講著城市裡的見聞——那個小時候羞怯的女孩早就不見了。



相比起村里其他外出打工的女孩,麗華不用在車間裡一天天守著機器轉,時間也更自由。這使得她回鄉聊起大城市時有了更多的談資。只是在村里人看來,麗華主動向城市「靠攏」並不是一件好事,甚至還直接導致她一直相親不順。

從麗華剛成年起,周邊幾個村的媒人就陸續給她介紹了不少男孩。這些男孩大部分都早早輟學在外打工,在旁人看來,他們和麗華門當戶對,十分般配。

可相來相去,沒一個成的。麗華不想嫁回老家,她經常跟我說,「大城市多好,到處都是新的,老家哪兒比得了」。她說小時候因為天氣太冷,她的手上都是凍瘡,「口子裂開後生疼生疼」,到了晚上,她得蓋兩床厚被子才能扛過去。如今長大了,她還是怕冷,每年回老家過春節,她都要穿著厚厚的睡衣用電暖器暖手。

我感覺麗華似乎已經有點嫌棄老家了,有一次我倆又聊起老家,說起一些人在外頭混了很多年,最後還是回去結婚生子。這時,麗華飛快地發來一行字:「我們老家好窮,我不要嫁給老家這裡的人,我不要回去。」

我明白,麗華是真不想過村里人的那種生活——年輕時在外打工,幾年後回老家相親,婚後夫妻倆再一起出去打工,要麼是在城裡的建築工地賣力氣,要麼是在工廠車間裡熬時間。等女人生了孩子,不是兩地分居等丈夫打錢回來,就是讓孩子做留守兒童。明明結婚時倆人還一臉青蔥稚嫩,奔波多年後,就只剩下一地雞毛和滿面滄桑了。

相比起男孩,農村女孩想「跳出農門」更難。如果沒接受高等教育,又沒有一股敢闖敢拼的韌勁兒、狠勁兒,她們就是城市的匆匆過客。其實,不僅是麗華不想回老家,我也不想回去。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離開農村去城裡生活,回老家就意味一切回到起點,那是我們不願接受的。


麗華的婚事一直定不下,德叔一家人著急不已。有人在聊天時跟萍嬸開玩笑說,「誰能配得上你家麗華喲」,她就憋紅了臉,回家後就對麗華沒個好臉色。

春節時,一家人出去串門,本來氣氛好好的,可話題只要一轉到「相親」、「結婚」,萍嬸就忍不住夾槍帶棒地罵麗華「不是省心的貨」。麗華聽罷扭頭就走,德叔連忙制止,不讓萍嬸再說。這下萍嬸更氣了,連著德叔一塊罵。

一次,被逼急了的麗華說自己在外面正談著一個男朋友,不用別人操心。可德叔和萍嬸讓她把男朋友帶回家時,她又說現在的時機不合適。一旁的媒人瞧出了眉目,問麗華到底想找什麼條件的男孩,她說「沒什麼條件」。再追問下去,她就徹底不吭聲了。

面對麗華的敷衍,媒人只輕輕地笑了一下。

漸漸地,閒話傳了出來,說麗華在外頭時間長了,心氣兒高了,一般的男孩她瞧不上。說笑間,有人揶揄麗華是存心想找個有錢的老闆,還有人又拿麗華的口音開涮,說這幾年她跟村里人聊天時經常在鄉音里夾雜著幾句普通話,似乎是轉換不過來了。他們在背地裡笑話她:「不土不洋的,眼睛淨往上挑。」

麗華大約也聽到了這些閒話,跟我解釋,說她剛到福建時說蹩腳的普通話,別人聽不大懂,她就很努力地學習,一點點地糾正自己的發音。不知道是不是用力過猛的緣故,她再說家鄉話時就有點「水土不服」,一著急就串音了。



22歲時,麗華在城市裡又邁出了新的一步。

在化妝品店工作了兩三年後,眼看商場的櫃檯租金不斷增加,老闆就打算撤店了。此時的麗華也厭倦了這份活計,想找一份更長久的工作安定下來。那時候,她手頭已經攢了點錢,加上身邊朋友的支持,就與人合夥開了家花店。花店小小的,開在一條不太起眼的街道邊。剛開張時用不起人工,她就一個人進貨、一個人卸貨,和朋友輪流守店面。

在她看來,自己的店再小也算一份事業,她要慢慢做下去,直到在這個城市紮根。

我隔一段時間就會找麗華聊聊天,生意忙的時候,她只有晚上才有空。我聽她在電話那邊興奮地規劃著未來,說以後要擴大規模:「到時雇個人,那我就真成老闆了。」

那些年,村里在外打拼的男男女女境遇各不相同:有的人老實打工,就賺點辛苦錢;有的人在大城市開遊戲廳,賺得腰包鼓鼓;有的人詐騙、搶劫,弄得公安到家布網抓人;還有的人家裡弟兄幾個開加工廠,各種以次充好,招搖撞騙,村里人不僅不引以為恥,反倒一個個爭著去他們的廠里打工。「成功人士」們開著豪車,吹噓自己黑白兩道都認,在村里極有話語權——在村裡的人一些人看來,這世道就是誰有錢誰成功,至於錢是怎麼來的,不重要。

當時我們村裡的年輕人多在工廠的流水線上打工,月收入也就兩千多元,雖然比在土裡扒食強多了,但無論如何都趕不上自己做生意。所以,當「麗華在城裡做了老闆」的消息傳回了老家,輿論風向瞬間扭轉,大家嘖嘖稱讚:「這女孩在外面很能幹」「這妮兒有志氣,真有心,以後准有財運。」聽到村里人也開始恭維自己的女兒,萍嬸憋悶的心情漸漸舒展了。她的臉微微揚起,嘴角帶笑,看上去很驕傲。

這年春節,麗華還是獨自回來了,她口中的那個男朋友,我們一直沒見過。村里人串門時拐彎抹角地問萍嬸:「過完年,我家孩子能不能跟麗華一起出去見見世面?」萍嬸看向麗華,麗華卻委婉地拒絕了,她說自己的小店不值一提,帶不了人,不能耽誤別人家孩子——這不難理解,帶村里人去自己店裡打工,管理是個難題,眼下說得好好的,萬一以後扯皮了,大家都難堪。

婉拒的次數多了,村裡的一些人似乎有些不悅,但麗華也沒有太在意,往後這件事就沒人再提了。


2013年,25歲的麗華終於帶著男朋友回來了,卻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據村里人事後跟我的描述,麗華的男友有三四十歲,看著很老氣,個子不高也不排場(氣派),跟麗華站一塊,怎麼看都不般配。德叔和萍嬸對這個男人不滿意,兩人被攔在家門口,沒能進屋。隨後幾天,麗華和男友一直住縣城的賓館,麗華回來跟父母談過幾次,大概沒有談好,那個男人就再也沒有登門。

這件事迅速成了村里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他們的語氣興奮且神秘:

「怪不得不願在家說親呢,外頭早就找人了啊,還傍上了小老闆。」

「一個就上了初中的妮兒,憑啥在外頭能這麼快立起來?哪兒來的本錢?肯定是小老闆給的!」

「外頭不少女孩兒跟了老闆後,都是拿人家的錢開店,麗華肯定也是。」

我猜這些閒話可能沒有傳到萍嬸和德叔的耳朵里,不然依萍嬸的潑辣性格,她怎麼可能善罷甘休?可母親告訴我,她後來跟萍嬸在一塊聊天,卻從沒觸碰過這個話題。以前的萍嬸說話大大咧咧的,現在她幾乎不會主動提起麗華,要是旁人問起麗華的近況,她也是三言兩語地跳過了。

我父親不由得感慨:「街坊鄰居不就圖個面子嗎?這事兒不管怎麼說都有點丟人啊。」

母親點點頭,隨即又說「不一定」:「現在是金錢社會,有錢的人家眼紅你;沒錢的人家笑話你。日子是自己過的,不偷不搶,有啥丟人?」

這些話令我暗自擔心,我怕麗華聽到這些話會難過,又想,如果麗華真的在外面跟一個老闆好上了,對方會不會騙她?她能不能保護好自己?

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在電話里小心翼翼地問起她那位「老闆男友」的情況。麗華遲疑了幾秒,似乎有點驚訝:「他沒有大我十幾歲啊,也就大個兩三歲吧,只是看著顯老而已。在外頭時間長,都顯成熟。」

我又問德叔和萍嬸為何不接納她的男友,「還不讓他進門?」

麗華悠悠說道:「他是四川人,我要嫁給她,每年都要回那邊,以後還可能要去四川生活,家裡人不想讓我嫁過去。」

我立刻就明白了德叔和萍嬸的心思:那些年,我們村里嫁過來一些四川媳婦,有的是被拐過來的,有的是自願遠嫁。她們在異鄉無依無靠,如果男人不靠譜、不心疼,那在家裡就沒什麼地位,各種吃苦受累的活兒都要干。



我大學畢業後起初在北京的一家單位實習,每天參加新聞發布會,夾在一群很有來頭的官員和企業家中間,看起來很光鮮。等新聞發布會結束,我輾轉回到租住的地下室,環顧四周,總是忍不住想念家鄉。我跟麗華聊起生活的艱辛,她安慰我,說自己外出打工的第一年,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偷偷哭過多少回。

後來實習結束,我決定回到家鄉的省會工作。進了一家圖書公司,每月的收入減去房租、飯錢,根本不剩什麼。

一次,麗華問我一個月掙多少錢:「兩三千嗎?」我羞於承認——當時,省會城市的房子均價已經到了七八千塊一平,後來又飆到一萬三四,憑我的工資收入,買房似乎遙不可及。麗華表示理解,她所在的城市房價更高,她早已湊夠了首付,只是每月還貸的壓力不小。

當然,回老家縣城買房就容易多了。眼看父母的年紀越來越大,麗華的內心不是沒有糾結——回去可以盡孝,但是自己在外地奮鬥了這麼多年,返鄉從頭開始,感覺很不甘。她常常感嘆:「回去也行,不過地方小,老家人情也複雜,有什麼意思呢?」

為了把麗華拉回老家,萍嬸和德叔不斷托人為她尋找相親對象,其中我知道的就有兩位——一個家住周邊村里,各方麵條件都很普通,是個過日子的人,雙方家長都挺滿意,但因為隔得太遠,兩人相處時間有限,最後就不了了之了;另一個家住鄰鎮,父母開了家鋁合金門窗店,家庭經濟條件不錯,宗族叔伯兄弟也多,家族在周邊頗有勢力,男方父母相中了俊俏的麗華,德叔萍嬸也想未來多個親家依靠,但麗華卻堅決反對結這門親:「那一家人的性格都凶得很,在村里吆五喝六的,以後我嫁過去能有好日子嗎?」

萍嬸無奈,只能對媒人說:「孩子大了,離得遠,我們管不住了。」


麗華26歲那年回來過春節,初五還沒過完,就因為相親的事跟家裡人大吵了一架。第二天早上五六點,她就提著行李箱離開了。

冬季天亮得晚,麗華走在黑暗中,四周都是霜氣。她先要步行3里多路,到環村公路上等去鎮上的公交,再轉車去縣城,那裡才有去往福建的大巴。早上8點大巴發車,16個小時以後,她才能到達那個讓她感到舒服的城市。

當天上午,萍嬸在我家門口說起這事兒,眼睛紅了:「(麗華)都這麼大了,在外頭漂了那麼些年,落了啥?幫襯了家裡啥?!」

德叔也在一旁嘆息。他說麗華走的時候,他們正在氣頭上,沒給她生火做飯,「一路上不知道她會不會餓著凍著」。

村裡有人晚上放煙花,煙花騰空時發出長長的「啾啾」聲,繼而在夜空中炸開,發出「啪」的爆裂聲。煙花絢麗又熱鬧,萍嬸家卻一片沉寂。

我後來才知道,其實,萍嬸催婚催得緊,還有一層原因不好明說——麗華的弟弟到了適婚的年齡,光是訂婚、結婚要至少拿出十幾萬元,還得在縣城買房買車。這一大筆錢,德叔萍嬸自然拿不出,於是就寄希望於先能從麗華的婚事收到一筆彩禮,來給親生兒子的婚事解燃眉之急。當然,他們自己也在努力。那時德叔快五十了,還去外地的工地做小工,爬高上低,還做著各種打雜的活兒,好多一份工資。萍嬸也在鎮上一家加工企業打工,每天能掙個五六十塊錢。

我不知道如何勸解,就給麗華發微信,問她在福建一個人過春節習慣不習慣,讓她照顧好自己。

麗華知道我的用意,她轉述萍嬸的話:「要麼在外頭混得好,要麼就別回來了,我們不替你丟人。」如此,麗華才發了狠:「我就不回去!」



母女倆僵持了大半年,最後還是萍嬸先讓步了。她表示,只要麗華回老家安定下來,她就不管她幹什麼、結不結婚了。麗華答應了,她開始在老家的地市尋找店面,籌備開一家花店,福建那邊的店只等人接手了。萍嬸見狀,喜氣洋洋,比當初麗華在福建開店時更提勁兒。

那一年,麗華頻繁地回老家,跟我說起開店的進展:看了多少店面、跑了多少市場、見了多少花卉基地老闆……我也衷心為她感到高興,工作多年,我越來越感受到在外面的不易,尤其是在一個離家上千里的城市,那種孤單的感覺很重。我還暗暗期待著,如果麗華回來開店,我身邊就又多了一個朋友,以後就能約著一起吃飯、一起去玩。

不過考察來考察去,麗華返鄉創業的事最終還是作罷。她解釋說,這裡市場環境不如南方,真要開店也是艱難維持,「做生意可不是隨便盤個店就能起來的」。

我有些失落,不過也沒多說什麼。

之後我換了份工作,工資提高後,慢慢有了積蓄,也開始籌劃著買房了。不知不覺,我也過了27歲,家裡人著急我的婚事,我也像麗華一樣,見了不少相親對象都不成。直到後來我談了女友,兩人都奔著結婚去,家裡人的眉頭才終於舒展開。

麗華得知這個消息,連忙向我表示祝賀。接著,她在微信上發來幾張她店裡的宣傳圖片,問我喜歡什麼花:「你結婚的時候,我一定要用鮮花給你布置婚禮現場。」

婚禮現場全部用鮮花布置得花不少錢,我忙說不用。麗華說:「真的啊,這點不算什麼。」她說,她準備開新店了,這次是她獨立出資,真的是一家屬於她自己的花店。我本以為她會很興奮,但她卻有些疲憊,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在外頭這麼多年,有一個店真的不算什麼。」

我又問起她的情感狀況,她語氣輕鬆:「我還單著呢。不過有合適的肯定很快。等我結婚了,你來福建參加我的婚禮吧,好好帶你玩幾天。」


幾年後,我沒等到麗華的好消息,卻先聽到了德叔的死訊。

德叔那時已經頭髮花白,眼神渾濁,長年干繁重的體力活,讓他顯得老出十歲不止。一天傍晚,他獨自在菜地拔草,突發腦溢血,晚飯時萍嬸尋他不見,沿路找來,人早就沒氣兒了。聽說他走之前還張羅著來年翻修房子,說孩子們回來時能住寬敞點。

德叔走得太急,連隻言片語都沒留下,萍嬸在堂屋裡守著他的遺體,哭聲隔著老遠都能聽到。麗華連夜從外地趕回,伏在地上哭了又哭。

麗華跟我說,這幾年她往家裡打電話,萍嬸常常在打牌,說不到幾句就掛了。德叔在工地或鎮上小企業做小工,幹活時也不方便接電話,等到休息時他總是立即回電話,父女倆能聊上好一會兒。德叔很少吵麗華,只問她在那邊的生活怎麼樣。麗華說自己做了什麼飯菜,德叔又不信,還把她當小孩看。

如今德叔走了,麗華覺得自己跟老家的情感聯繫又被抽走了不少。辦完喪事,萍嬸沒了往日的精氣神兒,也不像以往那麼愛串門了。麗華在家陪了她半個多月——這是她工作後在家待得最久的一次——之後,她再次踏上去福建的行程。

回福建不久後,麗華下決心把花店關了——店面租金不斷上漲,減去各種成本,幾乎不怎麼掙錢了。而且她也疲憊了,她說在外頭開店這麼多年,主要都是自己在忙碌,沒有周末、假期的概念,連歇歇的時候都不多。幾年下來,已經28歲了,姻緣沒成,她不知道自己忙碌是為了什麼,德叔的突然離去又讓她頗受觸動,她想換一種活法了。

店面轉讓的頭天晚上,麗華和員工在裡面打掃了很長時間,直到街上沒什麼人了才關門。他們有說有笑,約好以後多聯繫。可鎖上大門,麗華騎著電動車獨自走在大街上,熟悉的暖風吹過來的那一刻,她掉了淚。



不做老闆後的麗華沒有回老家,她留在了那個已經待了11年的城市。

她應聘去了一家全國連鎖的商超做銷售員,憑之前開店的經驗,很快升任店長,後來又成為公司的店面督導,經常去各個分店檢查。工作壓力小了,職業榮譽感有了,她度過了打工生涯中頗為舒服自在的兩年。

期間,公司經理介紹了一個男同事給麗華認識,兩人漸漸走到了一起。那個男的老家也在農村,家庭條件一般,但用麗華的話說,「他脾氣好,很溫和,平時沒怎麼見他發火,跟他待在一起很舒服、很踏實」。

兩人談了1年左右,麗華答應了男人的求婚。那時她30歲了,也漸漸等不起了。婚禮是在福建辦的,麗華沒有按習俗在老家補辦婚宴,萍嬸對此緘口不言。自始至終,村里人都沒能從萍嬸那裡打聽到更多的細節,比如:男方是否有房有車,給娘家人買了什麼,彩禮給了多少……

婚後第二年,麗華的大女兒出生了,滿月宴還是在福建辦的。萍嬸帶著兒女和幾個親戚自駕去福建,這也是他們第一次去麗華家探親。回來後,萍嬸依舊守口如瓶,別人試圖打聽這次探親之旅的細節,她也不接話。大家猜測,或許是路途太遠,探親的喜悅都被旅途的勞累沖淡了,又或許那些天他們在麗華家過得不是很順意。


2020年年初春節期間,大家因為疫情被封在原地。老家的天氣十分寒冷,我卻在朋友圈裡刷到了麗華的動態,南方的陽光和煦溫暖,她再也不怕手上生凍瘡了。

2022年,麗華又生下了小兒子。那年,她想再次創業,原因是坐班著實不方便照顧孩子。雖然她和丈夫的月薪都有6千來塊,可工資減去房貸、車貸和養孩子的各種支出,日子過得還是有些吃力。她說干就干,加盟了一家全國連鎖的24小時便利店,每天早上6點多就起來去店裡忙碌,沒生意時就教兒女數數、讀唐詩。我偶爾看到她曬出的朋友圈,看她跟孩子們合影時煥發出的神采,覺得她還是那樣的明媚動人。

在大城市生活壓力大,孩子的教育更是不能有絲毫懈怠,如今,麗華也為了學區劃片的事兒煩惱了。大女兒今年4歲了,麗華想讓她以後讀一所教學質量高些的公立小學。

「不能讓孩子像我小時候一樣,我得好好投資教育,讓他們以後有文化。」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分外篤定。

2023年春節,很多人攜家帶口回老家,麗華卻依舊沒回來。我在村里碰到萍嬸,她說是因為麗華的兒子太小,坐長途車不方便,「可能得等下年再回吧」。

我嘴裡應承著,腦海里卻想起了一件往事:

麗華曾對我說,有一年春節,她和萍嬸吵架後感到很煩、很委屈,不知為什麼,就突然想去看看自己的親生父母是什麼樣子。那個村莊的名字她八九歲時就知道了,卻一直沒有去過。那天,她鼓起勇氣真的找去了那個村子,也問到了具體的住址。不過,那個院落看上去十分破敗,像是多年不住人了。她在門外站了很久,踟躕著,最後還是默默地走了。

以往很多個春節前,麗華常問我「今年你回老家嗎?」仔細回想下,她已經有好多年不問了。我點開麗華的微信對話框,想跟她聊點什麼,但好些話哽在喉嚨里,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於是,我先點進了她的微信朋友圈,發現封面背景是她孩子的滿月照,笑得一臉的燦爛。

麗華喜歡在朋友圈裡曬自己的幸福生活,比如:「七夕了,老公又送了我禮物!」「想吃烤魚,老公立馬安排上!」我往下翻了翻,她發了幾張側顏照,換了新髮型,看上去很利落。還有,她的新店也開業了,她誇獎店裡的新員工優秀盡責,希望新老朋友多多支持她的生意……

時光飛逝,距離我高考畢業時瀏覽麗華的QQ空間,已經過去很多年了。這些年她好像變了,又好像從來就是這樣。我瀏覽了很久很久,點了很多的贊,滿心都是對她的祝福。(陳書)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人間the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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