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瓦斯》
1959年
北京
莫斯科餐廳
吃罷通心粉、奧洛夫小牛肉
添了一杯格瓦斯
在俄國小說中、蘇聯電影中
屢次見聞過格瓦斯
灰褐色，涼涼的，澀
一點也不好吃
平民性格，剛毅木訥
不僅愛，而且是愛上了
我們是小說的兒子
我們是電影的兒子
我們將要什麼都不是了
想喝格瓦斯也喝不到了
人也在美國二十四年了
——選自《雲雀叫了一整天·甲輯》
格瓦斯：音譯，在俄語裡是「發酵」的意思，是用麵包干發酵釀製而成的飲料，也被稱為液體麵包。顏色同啤酒差不多而略呈紅色或灰褐色，含1%左右的酒精，口感略澀，酸甜適度。格瓦斯同伏特加一樣，是俄羅斯普通人民生活中的必需品。
莫斯科餐廳：位於北京西直門外大街，始建於1954年，同年10月開業，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家俄式西餐廳，被當地人親切地稱為「老莫」。
木心先生1927年2月14日出生，1982年旅居美國，2006年回國在家鄉烏鎮定居。
北京，莫斯科餐廳，通心粉、小牛肉，格瓦斯，輕淡得像水一樣的詩。格瓦斯，定位在平民階層，代表是俄羅斯農村長著大鬍子的農民，木訥，剛毅，普普通通，電影中如此，小說中如此，生活中如此。木心說：俄羅斯的文學同情心特別大。同情心，即愛的意思。生活普通，人普通，有了愛才回味無窮。那時接觸最多最容易的就是俄國的文學和藝術，那一代青年在俄國小說和蘇聯電影裡透過了成長中壓抑良久的一口氣，在這樣的薰陶下，自然而然形成此種剛毅可愛的性格，不僅愛，而且是愛上了。在《文學回憶錄》中講述到俄國文學時，木心這樣講過：
不過從電影上看，俄國農村、農民，確實可愛......1949年後，假借中蘇友誼，我們比台灣、甚至歐洲更接近俄國文學。這倒是優勢。現在補上俄國象徵、唯美一代的作品，那就是人生一樂，就是俄國文學的老資格的欣賞者。
木心《文學回憶錄》
1959年，木心32歲，過了古人所說的而立之年，人生剛要有壯大前程，誰能知道距離他1956年被捕入獄接受審查，才剛剛過了3年；他自己也未必預感到，詩中吃過小牛肉、喝過格瓦斯之後，他和他的藝術要忍耐二十餘年的折磨考驗，最後「我亦飄零久，易樽美利堅」。他自嘲「我是三十而倒立」，他說自己「愛兵法，全無用武之地。人生，家破人亡，斷子絕孫。愛情，柳暗花明，卻無一村。說來說去，全靠藝術活下來」。他是小說的兒子，他是電影的兒子，他是藝術的兒子，他將要什麼都不是了，唯所幸，木心已成。
1982年，55歲旅居美國，過後又24年，木心已經79歲，終於傳來了要迎他回去的消息。前塵舊夢，人生各階段的磨難藕斷絲連，偶爾在寓所斜靠沙發，擺起俄國文學的老資格，隨手端起一本俄國書作，讀到「格瓦斯」三個字時，貯存在味蕾訊息中「涼涼、澀」的感覺，神速引回到1959年，吃通心粉、小牛肉罷，喝一口格瓦斯，莫斯科餐廳，北京，32歲——沒有去國懷鄉，只此一身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