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頂替的人生

故事點亮燈 發佈 2024-01-14T17:44:45.124167+00:00

#頭條家時光##媒體人周刑##情感點評大賞##我的青春回憶錄#一個簡簡單單的名字,卻屬於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在人為的安排和無意的巧合下,兩個人用著相同的名字,走向各自不同的命運。


一個簡簡單單的名字,卻屬於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在人為的安排和無意的巧合下,兩個人用著相同的名字,走向各自不同的命運。有人試圖擺脫這個名字,而有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找……




人間故事鋪

storytelling



1


「我再問你一遍,你確定你身份證上的照片是你本人嗎?」


我看著手裡身份證上的照片,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面前站著的人。


身份證的辦證日期是2006年,有效期十年,早就過期了。證件顯示她叫劉春香,女,1981年出生,戶籍地是我們轄區的一個村子。


身份證是真實的,晶片讀取出來的信息卻顯示持證人早就重新辦理了新的身份證,並且——不管這張身份證上的照片,還是重新辦理後的證件照,都明顯不是我面前的這個人。


「是我本人啊……」


也許是我眼中的狐疑和一次比一次更嚴厲的語氣擊穿了她本來就不周密的防備,她的目光開始閃爍起來,語氣也沒有了剛開始的斬釘截鐵。


「這不合常理。2016年就過期的身份證,如果真的是你本人的證件,那麼你這六年來都沒有用過身份證嗎?」


她沉默了。


「冒領身份證件是違法行為,公安機關肯定要對你這種行為進行處理的,你回答之前考慮清楚。」這種情況我在工作中見得多了,一般來說,趁熱打鐵追問幾句對方就會坦誠相告了。


果然,她遲疑了一下,承認了。


「那不是我,是我妹。」



2


雖然試圖冒用別人身份證,但畢竟當場被發現了沒有造成什麼後果,我和同事商量了一下,想著批評教育一下得了。


自稱「劉春香」的人被我帶到了旁邊的辦公室里,剛坐定,她突然從包里拿出來一瓶飲料遞給我。


「警官你辛苦了,你先喝點水。」


「不用不用,我杯子裡有水。」我連忙推辭。


「哎呀天這麼熱,喝點冷飲吧。」


劉春香看我不收,直接把飲料放在了桌子上,我們就這麼隔著飲料對望,一時間有些尷尬。


乾脆直接進入正題吧。我故作輕鬆地問道:「你為什麼要拿著你妹的身份證,想要冒用她的身份?」


劉春香臉上沒了剛才的客氣笑容,低下頭嘆了口氣,開始給我講她的故事。



1981年,劉春香出生在農民家庭中,是這個家庭的第三個孩子,上面有兩個兄姐,下面有妹妹劉春苗和一個智力有殘疾的弟弟。那個年代,家中有五張嗷嗷待哺的嘴,身為農民的父母並不能給她什麼拿得出手的資源。到了她該上學的時候,哥哥姐姐都還在讀書,家裡捉襟見肘,於是讀到小學四年級,她就輟學了。


「我是我們家唯一一個小學都沒有讀完的。」劉春香語氣平靜地說,然後她又補充了一句,「除了我弟以外。」


劉春香的弟弟在小時候因為病留下了智力殘疾,連話都說不清楚,終生離不開人照料。妹妹還太小,哥哥姐姐讀完初中就出去找些活計掙錢,於是照顧弟弟的責任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那幾年她每天起床先給弟弟穿衣服,然後開始做全家人的飯菜,等父母和兄姐回家吃飯的時候,她又要看著弟弟吃飯,有時候還需要餵弟弟吃飯,所有人都吃完飯了,她才能匆匆扒拉幾口殘羹剩飯,接著又要收拾碗筷、洗衣服……農村長大的女孩子手腳麻利,眼裡不缺活,照顧弟弟的 同時還能遊刃有餘地幫家人干點縫縫補補的活計,在她看來這些都是自己分內的事情。那些年,他們全家人的衣服永遠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



3


臨近千禧年,國家即將開展第五次人口普查,通知下到村里,各小組長開始統計本村人口,動員沒有及時入戶的村民到派出所補錄戶口、辦理身份證。


那時劉春香的大哥和大姐都已經成家,而弟弟和妹妹又都還小,父親就讓18歲的劉春香去辦理身份證。


「我的小妹很聰明啊——她一直都是家裡最聰明的一個,她去跟我爸說,她說『我想要出去打工哩,人家說我才14,不要我,你看俺姐天天也不出門,讓我用俺姐的戶口辦個身份證唄。』」劉春香的臉上浮現了一絲苦笑,「你說我怎麼那麼傻呢?我怎麼啥也不說就看著她去了呢?」


14歲的劉春苗拿著姐姐的戶口本去派出所拍了照片,不久,她如願拿到了一張「姓名劉春香、年齡18歲」的身份證,證上的照片,卻是她自己。


那時候尚未全面普及電腦辦公,戶籍底冊都是紙質檔案,於是劉春苗的照片被貼在了戶籍底冊上「劉春香」這一頁的照片欄中。


至此,劉春苗搖身一變,成了劉春香。



村子裡人多眼雜,大家都彼此認識,不想被大家發現,最好走得遠一些,這也正合了劉春苗的意,如果不是迫於年齡,她早就想離開這個家和村子了。


不上學的女孩子比比皆是,父親並不反對劉春苗外出打工,於是劉春苗上完了初二就離開縣城去了鄭州,身份證年齡18歲的她,很順利地在一個小廠子裡找到了工作。她不喜歡劉春香這個名字,還是讓別人叫自己劉春苗,面對身份證上的名字,她對外解釋說那是家人隨口報的小名。


而劉春香繼續留在家裡操持家務和照顧弟弟,那時的她和父母都覺得小妹說得對——反正她也不出門,要什麼身份證。



4


大哥結婚後,把家裡的房子翻新了一下,儼然成了新的一家之主。嫂子沒有工作,在家帶著兩個孩子,開始操心起小姑子的婚事了。


嫂子的朋友給劉春香介紹了一個男人,是隔壁縣的,見了幾次面以後雙方都覺得沒什麼太大的毛病,就合計一下把婚禮辦了。


隔壁縣雖然距離我們縣城只有半個小時車程,卻屬於不同的市管轄。劉春香嫁過去以後第二年就懷孕了,這時候她才發現,由於自己沒有身份證,連結婚證都無法辦理,未來孩子的戶口也會因此受到影響。



劉春香大著肚子,和她的丈夫一起回到了娘家,想要糾正那個多年前的錯誤,找回自己的戶口。


翻開母親從抽屜里取出的戶口本,劉春香呆住了——不僅原本手寫的戶口本早就換成了列印的,父母名下的孩子也只剩下大哥和弟弟兩個人。


大姐出嫁後就把戶口遷到夫家去了,那自己和小妹的戶口去哪裡了?


面對她的質問,父親輕描淡寫地說:「噢,春苗前段時間把戶口遷到鄭州了。她自己的那個戶口,前些年給註銷了。」


「她怎麼把戶口遷到鄭州去的?為什麼要給戶口註銷?她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給戶口註銷?」


「她在鄭州領了結婚證。春苗那個戶口不是一直沒有辦身份證嘛,前些年派出所通知換新的戶口本和辦理二代身份證,問我劉春苗在哪裡,我想著春苗一直用的你的戶口,她自己那個留著也沒用了,就說沒有這個人,說他們前些年登記錯了,給註銷掉了。」


還在使用紙質檔案的年代,人口普查數據全靠筆錄,誤報戶口的事情也不是不存在,加之戶主親自提出註銷申請,於是劉春苗的戶口被註銷掉了。


劉春香眼前一片茫然,妹妹用了自己的戶口結婚了?她現在徹底成了劉春香,那自己又是誰呢?


她想去找妹妹要個說法,想讓妹妹把自己的身份還回來,但妹妹已經很久不回家了,連結婚這麼大的事情也只是告知了父母一聲,後來甚至一度和她斷絕了聯繫。


那是2006年,劉春香結婚一年,懷孕五個月,連市里都沒去過,更不要說坐汽車轉火車到鄭州去了,她完全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妹妹,更不知道該向誰要一個說法。


想了很久,她問父親:「那我怎麼辦?我沒有戶口了啊。」


「你都是嫁出去的人了,戶口肯定不能再留在娘家,你嫂子也不願意的。」父親的口氣有些不耐煩,「你的戶口不應該在你婆子家嗎?」


這是劉春香婚後第一次回娘家,第二次就是時隔多年後,父親去世的那次。


說起去世的父親,她似乎從未原諒:「小妹家裡有錢,我爸一直都向著她,在我爸眼裡,除了大哥就是她了,我早就讓他來派出所跟你們說說情況,把我的戶口重新錄上,他說那不行,那會影響春苗的工作。」


接著她冷笑了一聲:「那時候她才多大?她有什麼工作?她哪來的那麼多錢?還不是急著跟了那男的,那男的給的錢。」



5


「那男的」是劉春苗的丈夫,1972年出生的他比當時實際年齡還不到20歲的劉春苗大了13歲。劉春苗去了鄭州以後在公司里當銷售,業務往來認識了當時離異的丈夫,他出手大方,確定戀愛關係之後並不吝於花錢,二人在鄭州買了一套房子,接著很快結了婚。


劉春苗的婚禮雖然沒有邀請家人出席,但是婚後她帶著丈夫回過幾次娘家,算得上衣錦還鄉。她和丈夫開著自家的私家車回的村子,那個年代的縣城,城鄉二元化分界明顯,去鄭州打拼幾年釣到了金龜婿並且住上了商品房的經歷,足以讓劉春苗在村里成為人人艷羨的對象。之後劉春苗和丈夫又幫助家裡還了大部分翻新房子時欠下的帳,成了父母口中最有出息的孩子,一時間連哥嫂見了她都帶著討好甚至諂媚的語氣。


劉春苗回娘家給所有人都帶了禮物,也包括姐姐劉春香的一份。劉春香並不知道那份禮物是什麼,但是她覺得應該價值不菲。「她給我媽、我姐、我嫂子一人買了一對金耳環,她們天天戴出去給別人說。」


劉春香的丈夫家沒有裝電話,大哥把電話打到她丈夫家村裡的小賣部。正在坐月子的劉春香既沒有回電話,也沒有回家。



這時候的劉春香,已經改名叫劉青了。「劉春香」的名字既然已經屬於小妹,她給自己取了新的名字,那個年代,很少出門的農村婦女沒有戶口的並不罕見,她去娘家派出所出具了「劉青」此人無戶口的證明,在婆家辦理了補錄戶口。


戶口上在了丈夫家的戶口本上,丈夫的家人依然習慣性叫她春香。她看著自己終於擁有了的身份證,默念著上面那串獨屬於自己的陌生的數字,偎依著丈夫,懷抱著孩子,決定一輩子都安安分分在婆家生兒育女,不再和娘家有什麼瓜葛了。



6


劉春香是在2021年離的婚。


沒有任何婚前財產,婚後也沒有自己的收入,十幾年的婚姻,給她留下的除了「劉青」這個名字和以這個名字辦理的離婚證以外,能帶走的就只有陪嫁的被褥和幾千塊錢存款。沒有工作,沒有房子,沒有宅基地,沒有自己的住處,也沒有成年子女,唯一可以的去處,就是十幾年前離開並且發誓不再回去的娘家了。


她需要將戶口遷回娘家,可是娘家人卻不同意。


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是嫂子, 父親和傻弟弟先後去世後,大哥外出打工,嫂子在家照顧著母親和自己的孩子,成了這個家裡的實際話事人。聽說十幾年沒進過家門的小姑子要把戶口落到自己家戶口本上,她很生氣地拒絕了。


「我嫂子說我十幾年不回家,就我爹不在的時候來看了一眼,還啥都不管。」劉春香情緒有點激動,「那是我不管嗎?我爸都不在了他們才跟我說。我辦戶口時候想讓我家人幫我證明一下身份,也沒有人願意的。」


她從包里抽出一張紙擦掉了眼裡晶瑩的反光,「我在婆家辦戶口的時候,派出所的人去我家調查,我爸說,我妹就是劉春香。」



嫂子把她的手機號設置了拒接,一籌莫展之際,母親偷偷聯繫了她,趁嫂子不在家的時候,把她帶回家想要找到戶口本。


嫂子把戶口本藏得很好,母女二人翻了許久也沒找出來,但卻找到了小妹將戶口遷往鄭州時換下來作廢的身份證,看著這張名為「劉春香」,住址信息還是娘家村子的過期身份證,她腦子裡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


我拿著這張身份證重新去拍一張照片,讓證件變成我的照片,我不就又成「劉春香」了嗎?我的戶口不也就回來了嗎?



7


我看著面前站的這個人,幾乎要啞然失笑。這個叫劉青或者自稱劉春香的女人,她對戶口管理的理解是否還停留在二十多年前,她口中小妹頂替她身份的那一天?還是十幾年前,她在丈夫家補錄戶口的那一天?她為什麼會覺得這種方法在派出所居然會行得通?


她不知道將近二十年的時過境遷,戶口管理早就不再是當年的手寫檔案了,居民身份證系統全部錄入電腦全國聯網,在我將身份證號輸入電腦的那一刻,這張身份證的實際使用人信息就在屏幕上跳了出來;她也不知道當她拍完照片,資料庫中浩如煙海的數據只需要肉眼根本感受不到的零點幾秒,就能立刻將她的照片信息匹配到她的實際身份——那個名為劉青的女人


「警官,我還能把戶口換回來嗎?」


我沉吟了一下,問她:「你剛才說的這些,有什麼人或者材料可以證明嗎?」


「沒有。」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這個問題這麼多年我想過很多次,我家人沒有願意給我作證的,我前夫現在已經成了仇人,當年負責統計的村幹部也不在了……之前我補戶口的時候來查過檔案,你們的檔案上,劉春香的照片也是我小妹……從第一次辦理身份證開始,就沒有人能證明我就是劉春香了。」


雖然很不想這麼說,但我還是只能告訴她:「你不是劉春香。這個身份證號碼,對應的劉春香是鄭州市金水區的居民。」


戶口系統中劉春香的所有人像信息都指向那個她聲稱實際上叫劉春苗的人,她出生於1981年,1999年辦理了一代身份證,2005年結婚併購買了鄭州某小區的商品房,2006年辦理了二代身份證——也就是我現在手裡收繳的這一張,幾個月後她將戶口由我們轄區遷往鄭州後在鄭州又辦理了新的身份證。有一個獨生子,孩子到了快上學的年齡後她又購買鄭州市另一處商品房,將自己和孩子戶口一起遷入……系統內劉春香的照片是一個精心保養的中年女人,如雲般黑髮下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皺紋,她隔著屏幕沖我恬淡地微笑。


如果我面前這個頭髮花白、皮膚蠟黃粗糙的女人說的是真的話,這姐妹倆的年齡看上去絕不止相差四歲。



8


「劉青,你試圖冒用劉春香身份證的行為由於被戶籍民警及時發現並制止,並沒有造成嚴重後果,現依法對你進行批評教育。」


「還有,」我指著名為劉春香的那張過期作廢的身份證,「這張身份證我們要予以收繳,剪角作廢。」


名為劉青的女人抬了一下眼皮,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嗯」了一聲。


我拿出剪刀,用力將這張身份證的一角剪去。


對面的女人靜靜地坐在那裡,默默地看著我手上的動作,然後問道:「警官,那我的戶口還可以遷回來嗎?」


「……如果戶主堅持拒不配合的話,你的戶口就只能從前夫家遷出,落戶到社區集體戶了。」


她臉上沒有出現失望的表情,不,不如說她臉上沒有出現一絲波瀾,還是如死水般平靜。剛才的講述,似乎把她的情緒全部用光了。


「哦,那就這樣吧,這樣也是個辦法。」


然後她微微欠了一下身子,「警官,我可以走了嗎?」


得到了允許之後,劉青,或者劉春香慢慢站起來,提起桌上自己的包,


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她出門之前,仿佛回了下頭,最後看了一眼桌上那個已經作廢的、名為劉春香的身份證。(路路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人間故事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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