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派」艾怡良:撞了玻璃才知道那是玻璃

南方人物週刊 發佈 2024-01-14T18:49:41.266054+00:00

1987年3月24日出生於台灣,歌手、音樂創作人。歌手艾怡良的夢境是生活里最糟糕狀況的合集:約了一群人到KTV練歌,唱完第一首大家都走掉;

艾怡良 (Eve Ai)

1987年3月24日出生於台灣,歌手、音樂創作人。2017年憑藉專輯 《說 艾怡良》 獲得台灣金曲獎最佳國語女歌手獎,2019年憑藉歌曲《Forever Young》獲得台灣金曲獎最佳作曲獎。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張明萌 發自長沙

編輯 /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生存法則

歌手艾怡良的夢境是生活里最糟糕狀況的合集:約了一群人到KTV練歌,唱完第一首大家都走掉;練好一首歌上台,音樂老師突然說表演另一首,我們開始吧,她只能即興咿咿呀呀。最近參加音樂綜藝節目《聲生不息·寶島季》,她夢見要跟前輩那英合唱一首從未聽過的歌,五分鐘之後要上台,她手足無措,耳邊傳來導演的吼聲:「我不是叫你練的嗎?!」

3月10日,《聲生不息·寶島季》即將錄製第二次公演,排練前,我見到了妝發做到一半的艾怡良。她穿著酒店的睡衣,靠著旋轉椅,捲曲的棕黃色長髮紮成了兩根小麻花。這一場她要和那英合唱《雨中即景》——現實比夢境好一些,至少歌定好了不會改。

除此之外,她還要翻唱《往事只能回味》。這首1970年的老歌,由林煌坤作詞、劉家昌作曲。歌手尤雅還在餐廳駐唱時,劉家昌被她的歌聲吸引,希望將其納入麾下。匆忙之間,合約寫在了餐巾紙上。尤雅成為劉家昌第一位正式學生,劉家昌寫出《往事只能回味》送給她。這首歌被收入尤雅的同名專輯,曾創下台灣唱片銷售紀錄,53年來先後被鄧麗君、韓寶儀、高勝美等眾多歌手翻唱。

翻唱在艾怡良現在的演出中已經不太頻繁,但曾為她吸引了最初的目光。

2004年,艾怡良現任經紀人左光平以學長身份受邀回母校台灣師範大學附屬中學擔任校園歌唱比賽「天韻獎」評委,那是他第一次聽到艾怡良唱歌。艾怡良聲線厚實,顆粒感明顯,敘事性強。在一眾國語歌選曲中,艾怡良選了英文歌《Nothing Compares 2 U》並拿下冠軍。左光平回憶,從那一刻起,他就對艾怡良有一天會踏入歌壇深信不疑。

果然,2010年,艾怡良在台灣選秀綜藝《超級偶像》中奪冠,由此入行。隨後,她又陸續參加《中國最強音》《中國好聲音》等綜藝節目,她在節目中翻唱的《印第安老斑鳩》《Mercy》等歌曲至今仍在歌迷中流傳。「在唱別人的歌之前,我比較像是承載著表演的容器,在比賽的那段時間很爽。但是之後覺得不能一直在裝別人的內容。」艾怡良說。

在工作人員的鼓勵下,她開始嘗試創作,獲得新的刺激。「唱自己的歌很舒服,像是『你是什麼樣的人就講什麼樣的話』那樣舒服。唱到自己想講的話,我唱每一個字都有情緒,隨著時間不同,我表現的情緒都不一樣,我突然覺得唱歌是一件非常重的事情。」

從2019年第四張專輯《垂直活著,水平留戀著。》開始,艾怡良已經完全成為了一名創作歌手,包辦整張專輯的詞曲創作。到2021年第五張專輯《偏偏我卻都記得》更加成熟。

在唱片工業高速運轉的21世紀前10年,流行音樂專輯的質量與數量起飛。一位歌手的成功需要天賦、努力、幸運和整個體系的加持。好不容易打出名頭後,如果不以一年一張專輯的速度證明自己的存在,很快就會被大浪淘沙直至遺忘。有位很拼的女歌手,一年出了三張專輯,全年無休,一天只睡五小時,瘦到不足80斤。

由此看來,時光再一次對艾怡良撫以溫柔。過去七年,她出了兩張專輯。對於一位寫歌不算快的創作歌手來說,這已經逼近極限。但對於被流媒體取代的實體唱片行業,這個速度甚至算快——更多歌手習慣了以發單曲獲取關注,而非製作整張概念統一的專輯。

「我沒有辦法扮演一個一流的表演者,我要誠誠實實。我不是一個可以把設計好的情緒和表演做好的人,我最大的武器是直覺,面對我寫的歌詞,把自己丟到那個情景里去,我是『血肉派』,一定要撞了玻璃才知道那個是玻璃。」艾怡良說。

當媒介的觸手以更快的速度延伸到更廣闊的範圍,自說自話也擁有了激發更多人共鳴的可能性。艾怡良受惠於此。她的歌曲多數在情與愛中肝腸寸斷,在放手和釋懷裡淚流滿面,當下都市,這樣努力過又沒結果的愛情中有很多人的縮影。聽眾的共情成為恰如其分的回饋。

現在,「如何唱別人的歌」換成了另一個課題:如何把別人的歌唱成自己的。在《往事只能回味》的原曲中,17歲的尤雅聲音富有生命力,唱的是往事,但情緒里都是憧憬。艾怡良聽著53年前的尤雅,決定在這首歌里唱更多往事、更多回味。她設想了一個懷舊電影場景,一個四十多歲的成熟女人,暖黃的燈光打到身上,她開始回憶過去。

3月4日,她在台北做了一場演出,曲目都是平時不會唱的歌,還翻唱了一首《Twentieth Century Boy》。歌里唱「Friends say it's fine, friends say it's good,Everybody says it's just like Robin Hood」,她幾乎吼著唱完。這首歌讓她想起在高中吉他社的自己,熱血、勇敢、張牙舞爪。「那是我20歲以前的狀態,很熱烈。」

回去當一個不到20歲的小孩,還是往前變成40歲的女人,30歲時的艾怡良常出神遊離,左顧右盼,迂迴試探。

40歲的成功大女人在想什麼?家庭美滿,事業成功,兒女懂事,夫妻相愛,她想要什麼?對,永遠年輕。

所以,29歲的艾怡良寫下了《Forever Young》,幻想自己成了那樣的大女人,萬事不缺,除了留不住想握緊卻走得更快的青春。

20歲的小孩在想什麼?用力去愛,徹底去恨,崩潰地哭,放肆地笑。為賦新詞強說愁。所以31歲時,艾怡良寫了《給朱利安》——朱利安,這位前男友出現在她20歲當口。

「我追求很極端的兩種情緒,代表了我兩種成長過程,一種是20歲的中二小女生,放肆、任性,不管不顧,我也有40歲以後的收。我在這兩個極端的面相里找到自己的生存法則。」艾怡良說。

在20歲和40歲之間來回橫跳的艾怡良有什麼丟不掉的呢?大概有對愛情的交付、對記憶的沉迷、對詞曲的投入、對畫筆的痴戀,以及,由日常映射的、揮之不去的焦慮夢境。

老天朝我倒水,我拿著礦泉水瓶去接

2017年7月,我在台北南京東路五段的一棟辦公樓里第一次見到艾怡良。她剛從盛夏的花蓮回來,身上熨帖著一層熱帶的黝黑。她去那裡的河裡泡了好幾天,寫出了新歌《Waterfall》。「『血肉派』歌手」大概如此。

見我前,她剛運動完,穿著簡便的短袖T恤,化著出道以來就與她緊緊綁定的濃厚眼妝,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她個子小小,卻走路帶風。一頭長髮燙得微卷,隨步伐擺動,從遠到近成了流動的波浪。坐下時,捲髮匍匐在肩背,又因大幅度的爽朗笑容牽扯背部肌肉而擺動,像水面的波紋。

當時艾怡良剛剛憑藉第三張專輯《說 艾怡良》拿金曲「歌后」(第28屆台灣金曲獎最佳國語女歌手)三個月,臉上殘留著受寵若驚的喜悅與壓力。「這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巨大的肯定。我沒想過會拿到,從來沒有,真的沒有。」她有過一段很不順遂的日子,2010年《超級偶像》比賽幾個月後,冠軍光環褪去,聲名尚未打響,專輯遙遙無期,日後引以為傲的創作連萌芽都沒影子。最窘迫的一段時間,房租都快續不上。爸媽建議她乾脆找個公司回去上班。

她再次回到比賽中,嘗試獲得關注,先後輾轉《中國最強音》《中國好聲音》等音樂綜藝節目。卻總是小火不久又銷聲匿跡。隨著第二張專輯《大人情歌》和第三張專輯《說 艾怡良》的發布,她的遊蕩得以安放。與此同時,她發現了自己的創作能力,給劉若英、徐佳瑩等人創作的歌曲相繼收穫好評。但她仍未湧上潮頭,退居幕後一度成為生活的選項。

所以,金曲獎的很大一部分功效是給這位快在音樂行業沉下去的人扔了一個浮起來的機會,或者是救生圈,或者是船,或者是馱著她游一段的大烏龜。

被打撈固然是一種巨大的幸運,哪怕當時的新聞稿里不乏「黑馬」「含金量有限」等不算褒獎的詞句。艾怡良被撈得誠惶誠恐,直到六年後的今天,她仍形容獲得金曲獎像是「老天朝我倒水,我用礦泉水瓶去接」。瓶子接滿了也就那麼點兒,自己一身濕透,和在水裡撲騰沒兩樣。

「我以為我會得到一個答案,但更迷失,因為這張專輯是我在最恐慌的狀態下做的,八成的創作記錄了我很多彷徨的自白: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歌手、下一張專輯在哪……這樣的思緒竟然成了金曲歌后。但歌后不是應該要正面到不行、光芒萬丈嗎?」艾怡良說。

2017年那次見面時,她還沒有沉溺在這樣的情緒中,只條理清晰地捋金曲獎給自己帶來的利好:「金曲獎像給我打了一個勾,我不用那麼熱熱鬧鬧,不用那麼討人疼愛,我的表演也成立。」「金曲獎讓你先看見我,你有一個定心丸,好奇我的歌,再去聽我唱」……倚仗情緒的創作者難得拿起了邏輯與理智,像做數學題一樣解讀獎項,也像極了她分析失敗愛情的樣子。(點擊標題即可閱讀《艾怡良 不做薄荷做鐵樹》

可惜她數學差到不行。過往經驗里,這樣的嘗試通常會推導出讓人悲傷的結論。比如她的代表作之一《我們的總和》,歌詞裡用加減乘除計算感情,最後只能無奈:「無論我怎麼截彎取直,找不回你。」

有時候,放慢步調會讓一切輕鬆些。就像她習慣的宅家模式:仔仔細細整理收納,所有的東西放到小盒子裡,小盒子再規整擺進中盒子,中盒子塞滿大盒子。她常用收納類比自己的創作,「從收納看我的創作,都是在一個很複雜的狀況之下,讓自己達到另一個狀態的整潔,你看到的抒情歌可能是歷經三年思緒整理出來的東西,看似理性,又波濤洶湧。」

得獎後如潮水般的邀約和注視顯然超過了艾怡良的接受能力和解析速度,情緒越積越多,自卑如浪湧來。她開始跟自己較勁,跟獎項較勁,像是非要做點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證明自己配得上這個獎,早早忘記這個獎其實是對過往努力的嘉獎而非對未來的要求。她開始看「歌后」們怎麼穿衣服、在台上講什麼話、如何選歌、怎麼過生活。但她沒法做別人,即使最簡單的在台上大喊「全場的朋友!站!起!來!」她都做不到。

她在演出中頻繁失誤,多個現場演唱破音、走調、忘詞……越是用力,越是適得其反。負能量惡性循環,好幾次她站在演出的幕布前,就是邁不出去,「他們真的想聽我唱嗎?」高跟鞋讓她的小個子變得高挑,可沒法將她低到看不見的自我從地里拔起來。「我太過了,想證明自己的心已經超過了擁抱榮耀。」艾怡良說。

她停了幾個月,重新思考唱歌的目的。日常被與家人、愛人相處,與流浪之家的小動物們相伴填滿。新專輯提上日程,她被賦予了極大的信任:按照自己的想法完成一張專輯。她看了看當時幾乎跌到谷底的自己,有點邋遢,有點頹喪,但心裡有股熱烈向外涌。這樣的情緒成為創作的來處,密集工作六個月後,2018年12月,艾怡良第四張專輯《垂直活著,水平留戀著。》發布。

第一首歌《玻璃心》是她的反擊:直到我的臉跟了感覺走,直到美麗不再是針線活,直到我想說的有人懂,才叫歌喉……I said I'd take over the whole world。接下來幾首歌都來自或遠或近的過去,脫胎於數段沒有結果的愛情和一些散落但無法遺忘的成長經歷,「(這些歌)已經不只是音樂,它代表的是我整個人的狀態,還有我的人格。」這些作品沒有人改一個字、一個音符,個人敘事得以完整呈現。

「我就想寫出我心裡可能冒出的旋律,或者我覺得該被記下的歌詞,它是一張這麼自私的專輯。做一張這樣的專輯,我不知道對於社會意義上來說是什麼,但我只知道我至少沒有騙人,我不是在台上扮演一個光鮮亮麗的歌手,我也演不來。如果真真實實地做一張全部關於實話、全部關於自己的專輯,我好像可以不這麼害怕。」艾怡良說。

專輯一發布,艾怡良心裡的焦躁、低落、憂鬱、煩悶就被撫平了至少80%。剩下的20%被又如潮水湧來的積極反饋填滿。她帶著這張專輯登上各大媒體的年度專輯榜單和樂評人的年終盤點,豆瓣上超過19000人給這張專輯打出8.8的高分。她收到了許多留言,有的在鼓勵,有的在分享,有的是期待。

「當我得到聽眾情感認同的時候,我發現我好像不是唯一在搖擺的人,他們一定也經歷過類似的事情,所以聽得懂我在說什麼。點閱率有多少,我就得到多少諒解。雖然現在把它跟數字掛鈎聽起來有點功利,但對於那個時候很不安的我來說,真的是一個很大的支持。」

專輯主打歌《Forever Young》寫於2016年,是她為一位40歲的成功的女歌手寫的歌,對方沒要,歌曲Demo被遞來遞去,像流浪兒找到家一般又回到她手中。她相信這是一種緣分,決定自己唱。「我發現原來我在寫我自己,我已經看懂了。」歌曲發布後,在各個音樂平台收到聽眾和樂評人的一致好評。次年還獲得第30屆台灣金曲獎最佳作曲獎。

在《Forever Young》裡,每一段的速度都不一樣,旋律的大起大落或急或緩,像極了艾怡良那幾年的狀態。小時候,媽媽讓她學鋼琴,她最愛關掉節拍器,讓節奏忽快忽慢。兩相對比,她恍然慶幸:從小到大這麼久,原來自己還是原來的樣子。

艾怡良在 《聲生不息·寶島季》 中演唱代表作 《Forever Young》 圖/受訪者提供

石黑一雄、尼爾·蓋曼與愛情

2021年,艾怡良發布了第五張專輯《偏偏我卻都記得》。開場曲《以灰之名》取材於石黑一雄的小說《長日將盡》。這是石黑一雄的代表作之一,以管家史蒂文斯的回憶展開,講述了自己為達林頓勳爵服務的三十餘年時光里的種種經歷。史蒂文斯冷酷,壓抑自我情感,錯過了父親的最後一面,也錯過了愛情。艾怡良寫:「成為他,容易將愛忘記,絕不允許哭泣。成為他,一輩子的壓抑,活在一個夢裡。成為他,也許西裝筆挺,閃躲愛的,是不是自己?成為他,每當長日將盡,煙火全部失序。」

石黑一雄是艾怡良最愛的作家。2010年,她看了改編自石黑一雄小說的電影《別讓我走》,整整一個星期喘不過氣來。翻閱原著後,這份情緒更加劇烈。書里,凱西從小和兩位朋友生活在校風嚴謹的寄宿學校海爾森,他們一度無憂無慮。一天,他們從老師的口中得知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海爾森的終極目標是將他們培養成器官捐獻者,他們必須無私地奉獻自己的一切,直到生命凋零。18歲那年,他們走出海爾森,去往各地的寄宿學校,黯然的命運如影隨形。

「那個故事裡,有錢人開始複製人類,把人送到一個最乾淨的郊區里,不准你抽菸,不准你喝酒,這個人的人生都是為了有錢人之後的器官移植需求。」艾怡良說,「最難過的是主角要做最後一次器官移植時,他得到了一個消息:如果可以證明自己有情緒,有愛的能力,有藝術,就配成為一個人,或許可以推遲捐獻。他就把自己這一輩子畫的畫全部整理成一個檔案夾,送到當時養育他的校長那裡,問自己有沒有資格可以不要再進行那次手術?得到的答案是:『從來都沒有這件事情,畫廊的目的只是為了證明複製人有靈魂。』」

故事的最後,被通知準備開始捐獻的凱西站在荒野,兩位朋友都已經因為捐獻死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有這份回憶。這樣微弱的抵抗,是她唯一能擁有的屬於自己的意義。

「他的文字沒有情緒,就是描述場面和人物的對話,但看完以後腦袋被揉成一團,心也揪在一起。太沉重了,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對人類、對科技的指責和反思。」艾怡良說。她又看了《被掩埋的巨人》和《遠山淡影》,同樣的情緒浸透字裡行間。

她同樣喜歡作家、編劇尼爾·蓋曼,蓋曼的短篇精選《易碎物》她翻了好幾遍。《易碎物》收錄了尼爾·蓋曼多部詩歌、散文和小說,裡面有驚奇的幻象、怪誕的現實和閃現的童真,氣氛陰鬱詭譎又優雅感傷。艾怡良鍾愛其中一首情詩《密室》,寫主角懷念屋子裡的女主人,回味二人共度的甜蜜時光,結局揭曉,原來女主人被主角謀殺。「他就給了我場景,給了一些耳語,最後又來一筆反轉。中間很多想像空間。我很喜歡這種。你不要什麼都告訴我,如果把畫面給太滿了,我就沒辦法想像了。」

艾怡良認為,這兩位作家對自己的創作影響深遠。她對記憶的回望視角來自石黑一雄看待記憶的方式。她歌詞裡對場景的鋪陳和敘述的跌宕則來自尼爾·蓋曼。不同之處在於,她的落點更小,集中在愛情——經歷過的、正在經歷的、想像中的各式各樣的愛情。《萊特兄弟有罪》講的是異地戀,「他們讓海洋的距離顯得可恥,他們讓相隔兩地的愛人看來無所謂,萊特兄弟有罪。」《我多想變成她》講暗戀對象愛上了別的女孩,「誰記得當初什麼模樣,連她的一舉一動一笑我都盡力模仿。」《聰明》講愛情的算計,「故事到最後總有出路,免不了有人走上迷途,聰明到最後被聰明誤,演化成一座愛的讓渡」……

鑑於她的風格偏向徹徹底底的個人敘事,這些歌曲的出現顯得她愛情經歷過於豐富。但事實上,她36年的人生只有有限的幾段長到「快要嫁掉的愛情」。由於切口足夠小,很多歌曲都是同一段感情的不同面向。「一個瞬間要等兩三年才會放大,出現一個結論,我才知道我當初幹嘛哭,我幹嘛想著他。我才知道原來有很多事情愛情框不住。」

如果說年齡帶來成長與消耗,那艾怡良的精力終於不允許她全心全意覺得愛情就是一切。新冠疫情期間,艾怡良工作沒停過。除了發布了第五張專輯《偏偏我卻都記得》,她還做了一檔談話節目《我多想變成她》、主演了一部電影《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給好幾位歌手寫了歌。

她甚至還辦了一場畫展。這件看起來跟艾怡良不太搭邊的事其實才是「回歸本行」。她是一名美術生,4歲拿起畫筆,大學就讀美術系,畢業後一度從事設計相關工作。寫歌寫到煩,畫畫就是最好的出口。到第五張專輯發布時,幾乎每一首歌都有一幅對應的畫,它們也成了畫展的主角。

「我覺得(這些年的成長和情緒起落)是我的課程,人生在某個階段一定要上某些課。我不偏不倚在我被放大的時候上了最寶貴的一課:請了解自己的優缺點、想明白自己為什麼珍惜在舞台上的時間。這個課程我花了六年,從30歲得獎到現在快36歲,我才終於稍稍的有一些進展。」艾怡良說。

完成自我成長後,她迫不及待想要與人相處。在舞台上,她享受被注視的目光、歡呼與掌聲,也鍾愛台下若有所思的眼神、微斜的腦袋和迷離的神情,前者能讓她回到20歲,後者能讓她走進40歲。「我不要脫離世界。我可以自私,我可以去找我的世界。但我不希望和聽眾的連接越來越少。」艾怡良說。

她望向窗外,8點的長沙天色已沉,大塊烏雲在不遠處懸浮,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春雨。「我要出去,我要和人相處,我要演出。我要和更廣闊的世界相處。我已經在計劃旅行了,想去一個海島,懶洋洋躺在那裡曬太陽。對,我要去希臘。」

圖/受訪者提供

我要這樣

Forever Young活一輩子

——對話艾怡良

南方人物周刊:《Forever Young》我們聽到的版本和Demo版有多大區別?

艾怡良:主要是編曲。Demo只有鋼琴,現在的版本加入了大量平緩的弦樂,還有法國號。當弦樂進來,這首歌就已經不再是我在小房間裡自怨自艾,而是很清楚為什麼要跟聽眾講這些話。

我花了三年來認同自己曾經寫下來的文字,確信這是我要的狀態。我寫的時候不知道我要什麼,也不知道別人要什麼,只能揣測一個飽滿的女人還差什麼。我終於能接受不是因為我已經飽滿了,而是在那年那刻,經歷了那些低潮,我甚至連「滿」這個字都還沒到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我要這樣Forever Young活一輩子,目前我還沒有後悔。

南方人物周刊:你寫歌的時候有什麼習慣?

艾怡良:我不是專業出身的歌手,創作也是因為第一首《Metal Girl》得到製作人的肯定,我食髓知味,覺得自己哼哼哈哈好聽的地方就記錄下來。到第三張專輯我才開始思考唱歌之前要先怎樣剖析自己。

我寫歌非常慢,通常先把歌詞寫好,再寫旋律錄Demo。寫完之後,我會反覆地唱至少一個月,如果我還認定是這樣,這首歌才是對的。有時候改來改去,又會改回最初的樣子。像《偏偏我卻都記得》的第一主打歌《貪》,我改了兩個月,最後又變成原版。很像給甲方做廣告,但甲方和乙方都是我自己。

寫歌時我會有儀式感。我不能坐在書桌前,一定要在一個很隨機的場合,上廁所時,泡澡時,睡覺前,電視放著時,音響大開時……我不能思考,但是卻有一些肢體反應,本能般冒出來一兩句歌詞,通常都會被我用上。

南方人物周刊:有哪句歌詞是這樣出現的?寫完後的感受如何?

艾怡良:像《我多想變成她》,這個歌名就是一句再卑微不過的詞,可是我卻把它寫進來。我反覆看了幾遍,想說這人曾經讓你這麼糟糕,你真的要寫出這麼糟糕的事情嗎?在最後我就寫到「看不清的,才遺落自己,是嗎?」這是我在跟自己的卑微戰鬥的時候找到的答案。當然這是年輕的時候,更無畏。覺得全世界我只愛你。

寫出來以後,還是有痛苦,但是釋懷多過緬懷。那個時候我可以24小時都在為自己心碎,自艾自憐,覺得自己好浪漫,這才是活著的感覺。雖然慘,但會覺得自己像某一個電影的女主角。我那個時候真的去觀察他愛上的女人,那個「勝利女王」穿什麼、吃什麼、身材怎麼樣。愛情不是就這樣嗎?當愛的人不是你,你永遠都是多餘的一個。要給自己時間去跟痛苦並存、跟失落並存。跟朋友酒醉一場,隔天煥然一新了,對自己說「我今天超美」,那不可能。我已經很習慣跟些微負面的情緒並存。時間一過,就慢慢饒了自己。

南方人物周刊:你的歌詞和曲都非常的個人化,但個人故事不一定能夠讓大家有共鳴,很容易陷入自說自話的困境。怎麼讓大家共情?

艾怡良:挺難的,它當然不是一個一呼萬起的共鳴,但我知道即便是少數的人有連接,也會非常緊密。有一點像朋友從朋友變成深交的朋友之後,一定要share一個秘密,一定要交換一個最不敢提的瘡疤,不一定要揭自己的負面,而是對於自己的認知有多深,很坦誠地告訴現在聊天的這個人。我完全可以毫無羞恥心地做到這件事情,不太會有一個很體面的包裝。

南方人物周刊:這不是羞恥心的問題,更需要勇氣,把自己交付出來很難,現在大家都不願意把自己交出來。

艾怡良:其實我不是沒有私心,我在交付自己的同時,也很渴望你可以告訴我你的想法。雖然私心是希望可以獲得一樣的坦誠,但是我其實得到的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而且現在的我已經平衡很多。我把很多痛苦的息肉都割掉了。

南方人物周刊:痛苦可能是創作的來源,把那些息肉都割掉了,你擔心你的創作嗎?

艾怡良:我非常怕。所以我現在比年輕的時候更用力地把自己的感官全部打開,更用力地想記下所有事情,那會很消耗,所以我吃很多。(笑)而且我還有很多新的痛苦,我很會給自己找事,一定有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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