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大提琴家王健:每個人內心都有惶恐,音樂能讓人放下自我,坦然面對人生

上觀新聞 發佈 2024-01-14T19:26:32.390186+00:00

享譽世界的大提琴家王健回歸家鄉上海快一個月了。他一邊在上海音樂學院任教,一邊在準備兩場備受期待的音樂會。在接受記者採訪時,王健袒露了他這些年來對音樂、對人生的虔誠思考。第一次在中國拉蕭邦上觀:您即將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與鋼琴家薛穎佳一起演繹貝多芬、德彪西和蕭邦的大提琴名作。

享譽世界的大提琴家王健回歸家鄉上海快一個月了。他一邊在上海音樂學院任教,一邊在準備兩場備受期待的音樂會。

在接受記者採訪時,王健袒露了他這些年來對音樂、對人生的虔誠思考。

第一次在中國拉蕭邦

上觀:您即將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與鋼琴家薛穎佳一起演繹貝多芬、德彪西和蕭邦的大提琴名作。這場音樂會的曲目安排很特別。為什麼會選擇這三位作曲家的作品?

王健:這三位作曲家的風格完全不同。貝多芬《C大調第四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的結構比較特別,樂章間幾乎是不間斷的演奏,大提琴與鋼琴就像是兩位舞者在翩翩起舞,相得益彰。德彪西的《d小調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與嚴謹的德國文化形成鮮明對比,非常講究意境。

下半場是我非常喜愛的兩首蕭邦的作品。一首是《g小調大提琴奏鳴曲》,我雖然在國外舞台上演過很多次,但在中國還是第一次演。另一首是《C大調引子與華麗的波蘭舞曲》,這兩首作品都是我1990年錄第一張個人專輯時選的作品。

上觀:為什麼如此喜愛蕭邦的大提琴作品?

王健:蕭邦是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他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是寫給鋼琴的。但他也非常喜歡大提琴,為大提琴寫過幾部作品。《g小調大提琴奏鳴曲》體現了蕭邦特有的浪漫和憂鬱。作為他的晚期作品,它比較深奧,有一定的複雜性,也有著更豐富的音樂想像力。

上觀:與當年錄製第一張唱片時相比,您現在的演繹會有哪些不同?

王健當年的演奏相對比較甜美,很多細節現在不會再那樣處理了。現在可能會更犀利一些,裝飾性的美會少一點。

上觀:4月17日,您將在指揮家余隆的執棒下與上海交響樂團合作,演繹兩部非常知名的大提琴協奏曲,這場音樂會的分量很重。

王健:這場音樂會的第二首曲目將由上海交響樂團的大提琴聲部與我合作完成。接下來就是非常經典的海頓《C大調第一大提琴協奏曲》和德沃夏克的《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我把這場音樂會看成是上交給我的禮物,也是我給上海觀眾的禮物。

史迎曦攝

站在更遠的地方看人生

上觀:聽說您喜歡科幻,喜歡看《三體》。如果能坐上穿梭機回到過去,你最想去看看哪位作曲家?

王健:我可能更想看看人類剛從非洲走出來時是什麼樣子。我們每個人內心都有惶恐,有時候這種感覺很難釋懷,我相信會有人跟我一樣,喜歡從更遠的地方來觀察人生。

看科幻與看歷史給我帶來的那種坦然是一樣的。當我想像人類在宇宙中的位置時,就會發現我們是那麼渺小,我們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重要。我們越是把自己看得太重,把生活中的一點點坎坷看得很艱辛,就越會感到惶恐。

而當我回望歷史、回望整個人類的發展歷程時,就會發現原來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很多人都經歷過我們難以想像的悲哀、心碎,這就是人生。這樣,我就能更加坦然地面對眼下的糾結、困擾、悲哀。而聆聽古典音樂時就像是站在很遠的地方看人生,在音樂中體會到的情感不是一個人的情感,而是全人類共有的情感。

上觀:為什麼說聽古典音樂就像是站在遠處看人生?

王健:音樂是最能夠幫助人以一種宏觀的視野去觀察人生的藝術,這種感覺可能很難用語言解釋清楚。有人說,聽古典音樂會越聽越覺得悲哀。是的,音樂中是有悲哀。但當你真正進入音樂之後會從糾結中釋懷,會有升華,這就是音樂的偉大之處。我們並不是在音樂中追求悲傷,而是認可悲傷、理解悲傷,與他人的悲傷共情、共振,並因此得到鼓舞。

音樂里包含了人類所有的情感。你會發現作曲家和他那個時代的人其實都走過了這些路,我們的靈魂不是孤獨的。在經典音樂中,你會覺得全人類都和你在一起。

上觀:您剛剛說到內心的惶恐,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惶恐的?

王健:我好像從小就有。一個小小的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看什麼都是有些害怕的,大人的世界是孩子無法駕馭的。我爸爸曾經在東平路附近的樣板團工作,我在那個院子裡交了好幾隻流浪狗朋友,我們經常一起玩。當這些流浪狗被偷走或者死去的時候,我憎恨自己不能救它們。這時候我就會想像自己是個英雄,甚至是個外星人。我在音樂中找到了翅膀,其實普通人都可以在音樂中擁有翅膀,成為英雄,拯救別人。

上觀:您從小在別人眼中就是優秀努力的孩子,十幾歲就去世界一流的音樂學府學習,後來在國際上嶄露頭角。在這過程中一直都有惶恐嗎?

王健:每個人內心都有惶恐。我不認為自己有多偉大,但我從小就認識了一些偉大的人,他們在音樂事業上取得的成就是我至今遠不能及的。我在他們身邊長大,認識到了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不管他們多偉大,他們都是人,內心都有脆弱的一面。而且,越是成功的人,往往內心越容易被傷害。我想,連他們都在經受挑戰,甚至承受打擊,作為遠遠不如他們的人,受到點磨難都是很正常的,人生就是如此。

回到剛才說的,在讀科幻、看歷史、聽音樂的時候,我都在告訴自己,我是一個渺小的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我就是用這種方法來釋懷自己的惶恐。這種方法並不是要你消極地面對人生,不是讓你迴避人生必經的悲哀與心碎,而是告訴你要坦然、勇敢地去接受,這是作為人的使命或者說必須要做的功課。

顧聖音 攝

靜下來,摘掉你的面具

上觀:與其他藝術形式相比,音樂中蘊含的人類情感似乎更加抽象。

王健:但也更直接,它會直接引起大腦的反應,喚起你的情感。這就像嗅覺一樣。我去過世界上很多城市,但每次回到上海,下飛機一聞到空氣的味道,就知道這是上海的味道。有時候在國外的農村聞到燒柴火的味道,我似乎一秒鐘就回到了童年,想到外婆家在燒柴火。這種情感的激發是非常直接的。

音樂也是如此。我認識一位有名的腦科學家,他給一些音樂家做過試驗,在他們聽音樂的同時用儀器檢測他們的大腦,聽完之後請他們把最感動的地方在譜子中標出來,結果發現這些都是他的大腦剛才發生過物理反應的時刻。人被音樂感動的時候,大腦中的一個特定區域是會產生電流的。

上觀:既然這種反應如此直接,為什麼很多人還是覺得古典音樂很難聽懂?

王健:可能首先是因為聽不進去吧。很多人都沒有肅靜的習慣,肅靜包括把自己的面具摘下來的能力。聽音樂的時候,人會把自己的面具扔掉,但這是需要培養的。我們要對肅靜、對莊嚴有一種追求。沒有這個前提,古典音樂確實是很難聽進去的。

很多人習慣於把音樂作為一種背景、一種娛樂。以聽背景音樂的心態去聽古典音樂,可能永遠也聽不懂。假如你聽音樂的時候抱著這樣一種心態——聽一個人對你講一個有意思的故事、講一個人生的理念,我相信大部分人還是能聽進去的。問題就在於很多人坐不下來,沒有肅靜的習慣,甚至覺得聽古典音樂是一種裝。

肅靜、莊嚴可能是我們現在的文化中比較欠缺的,大家都在追求娛樂,但其實我們的傳統文化中一直有這種莊重、肅靜的傳統。

上觀:對大多數人來說,生活、工作已經很累了,聽音樂就是為了放鬆,為了娛樂。

王健:這當然沒有問題,並不是所有人都必須去聽古典音樂,但你想試著聽一聽的話,我建議要有這種莊重、肅靜的心態,當你聽進去了之後,可能會釋懷。這種心態是娛樂與藝術之間的鴻溝。我也聽流行音樂,也會在生活中聽一些背景音樂,但藝術不是娛樂,它們可能有對方的影子,但我不會帶著娛樂的心態來欣賞藝術,否則是無法真正理解藝術的。

上觀:對音樂家來說,更需要這種靜下來、摘掉面具的能力。您最近回到上海音樂學院任教,怎麼教孩子們領悟到這點?

王健:這對音樂家來說也是一種需要訓練的能力。我對學生說,拉琴的時候心一定要虔誠,你不虔誠,音樂的門是根本打不開的。生活中可能需要把一些情感拒之門外,否則生活會很艱辛,每個人都會不自覺地戴上面具。對音樂家來說也是如此,假如整天沉浸在作曲家的酸甜苦辣里,怎麼生活?但是在演奏的時候,必須要有靜下來的能力,與音樂赤誠相見。

欄目主編:龔丹韻 題圖來源:上海交響樂團

來源:作者:陳俊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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