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短篇小說:馴子記(五)

讀寫探祕 發佈 2024-01-17T10:34:06.296531+00:00

你怎麼也猜不到,他是去搬蔣碧麗的如意發財酒了。蔣碧麗不在家,她母親和弟弟在家,都是對馬駿抱有成見的人,擺出兩張冷臉說,馬帥不在,你來幹什麼?


馬駿在晚市來臨之前去了一趟蔣碧麗家。去蔣家幹什麼?你怎麼也猜不到,他是去搬蔣碧麗的如意發財酒了。蔣碧麗不在家,她母親和弟弟在家,都是對馬駿抱有成見的人,擺出兩張冷臉說,馬帥不在,你來幹什麼?馬駿說,我來搬她的酒。馬駿就是習慣交代行為而省略行為的目的,前岳母立刻尖叫起來,說,你憑什麼搬她的酒,你們現在是同志關係!馬駿就是不肯說他為她推銷這些酒,他擅自闖進房間,去床底下拉出一箱子如意發財酒來。前小舅子進來,都是男人,自然就拉扯起來,眼看要打起來,馬駿突然大吼一聲,你們都是豬腦子啊?明天讓碧麗來拿錢!馬駿扛著那箱子酒走到門邊,看著蔣家母子面面相覷的樣子,嘴裡還不依不饒,補上一句:豬腦子。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那隻撞球來,扔在地上,說,馬帥回來讓他玩這個!

馬駿扛著那箱子酒回到海鮮城,表弟嚴厲地看著他,他說,大頭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我這裡做生意,不做好人好事。馬駿只管把如意發財酒一瓶瓶地放在陳列架上,他說,你只管賺你的錢,讓你一瓶賺八十塊!表弟說,我就知道你會胡來,我這裡講信譽,這種酒不能拿給客人喝。馬駿說,你懂什麼好酒什麼壞酒,喝下去不死人的都是好酒。你忙你的去,這裡有我。表弟當時確實很忙,他不再和馬駿費口舌,對樓下的領班說,等會兒全部撤下來!看也不看馬駿就跑上樓,忙他的事情去了。

馬駿這人很要面子,這我們人家都清楚不過。表弟當眾拆他的台,他一定要下這個台階,具體來說你表弟不讓喝這個酒,那他馬駿今天無論怎樣,這種酒是喝定了。

樓下的領班後來向總經理反映,他把那些來歷不明的酒撤下了陳列架。馬駿威脅要打他。後來沒打是祝天祥他們在樓上叫馬駿去陪酒,馬駿就抱著那箱子酒上樓去了,此事與他不相干。這也是事實,那天與馬駿一起喝如意發財酒的祝天祥也說,馬駿是自己抱著那箱酒進白雲廳的,他那天有點反常,一進來就說,今天一醉方休,誰要是醒著出門誰就不是人養的。

白雲廳就是馬駿他們那天出事的現場。喝酒的有四個客人,做盜版書發了財的祝天祥,賣五金閥門的小王,開出租的小狗,還有小狗的一個朋友。祝天祥對酒是講究的,他打量了一眼馬駿手裡的酒,說,這什麼東西,不喝這個,還是喝五糧液。馬駿向祝天祥瞪了下眼睛,馬駿似乎想說什麼,我們可以猜出他想說幫我前妻個忙幫她忙就算幫我忙之類的話,但馬駿就是馬駿,他哪是低聲下氣求人的人?他瞪著財大氣粗的祝天祥,說出的話也與他的預謀毫無關係,他說,姓祝的你少給我甩大卵子,你怎麼知道這酒就不如五糧液?今天就喝這酒,酒錢是我出,喝什麼我作主。那天白雲廳里的客人都是馬駿從小認識的人,所以馬駿這種作風他們也不見怪。閒話少說,來大杯,滿上。閒話少說,屁也不放,一人先下半杯。不喝你在這兒幹什麼,滾回家抱老婆去。他們這種關係就是這種喝法,只是所有人都覺得馬駿的表現有點反常,祝天祥當時就覺得馬駿有借酒撒瘋的嫌疑,他當時就警告馬駿,說,大頭你可是專業人士,有什麼心事別拿酒來撒氣。馬駿說,我有什麼狗屁心事?我除了喝酒,還是喝酒,我的心都掉馬桶里讓水沖走了,哪兒來的心事?你他媽真是抬舉我了。馬駿越是這麼說祝天祥他們越是覺得這酒喝的蹊蹺,加上那種來歷不明的發財酒口感很怪,他們都不肯多喝。馬駿發現了酒友們的抗拒,他說,你們坐在這兒鍛鍊屁股?今天是我買酒,我不是告訴你們了嗎,喝啊快喝啊!小狗說了句實話,說,這酒不好喝,你非要喝這個就自己喝吧。小王在旁邊幫腔說,操,今天你不是陪酒員,我們成了陪酒員,是我們在陪你喝。馬駿盯著小狗,所有人都覺得他的眼神有點不正常,果然他們的預感被證明了,馬駿竟然打了小狗一個巴掌。馬駿收回他的巴掌時嘴裡的罵聲突然噴涌而出,他說,小狗你算個什麼人物,馬駿請你喝酒你敢不喝?小狗被打懵了,很快反應過來,拿了一瓶酒就去砸馬駿的頭,被祝天祥和小王攔住了,祝天祥說,他心情不好,你別跟他一般計較。小狗說,他心情不好關我屁事?憑什麼打我巴掌?小狗說得在理,小王又在一邊幫腔,說,大頭你他媽的太過分,心情不好找政府,也不能拿朋友撤氣。誰也沒想到馬駿那會兒變成了一條瘋狗,誰惹他咬誰,誰能想到他一揮手給小王也來了個巴掌,他說,你他媽是什麼朋友?我到你店裡買水龍頭,三天就漏水,你還騙我是進口名牌,收了好多錢!這下子白雲廳里就熱鬧了,本來在喝酒的人扭成一團,祝天祥說他夾在裡面,拉誰也拉不開,就扯起嗓子叫人來。這樣馬駿的表弟來了,保安也來了,表弟一來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指著馬駿對保安說,上去把他拉走,轟出去。

馬駿站在一張椅子上,他的臉色看上去有點灰白,估計與如意發財酒的品質有關。馬駿這時也意識到酒是喝不下去了,他對祝天祥說,你們只管走,今天我買單。幾個保安有點猶豫,不敢上前拉扯馬駿,他們對馬駿說,你是喝多了,出去清醒清醒吧。他們這麼說著,看了看表弟總經理,意思是怎麼辦,下不了手啊。表弟臉上是氣極生悲的表情,他指著馬駿,說,馬駿,我們親戚一場,明天開始誰也別認識誰了,你自己走吧。馬駿站在椅子上衝著表弟吼,走就走,你以為我馬駿要靠你吃飯?馬駿這麼吼著,猛地發現自己是站在椅子上,多少有點滑稽,就跳下來,說,現在不走,我還得喝,你們走,走,都給我滾開。

表弟了解馬駿,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損失,他默許了馬駿,帶著祝天祥他們離開了白雲廳,祝天祥說表弟領他們走進牡丹廳的時候說的話,準確地概括了馬駿的現狀,他說,扶不起的劉阿斗呀!

後來就出了這麼件舉世無雙的事,陪酒員馬駿一個人在白雲廳喝酒,喝得憤怒,也喝得悲傷,他喝的就是後來知名度很高的如意發財酒。中途表弟推門看了看,看他沒有恢復正常,沒說話就走了。小環姑娘也推門看了看,她的眼神中充滿了對這件怪事的疑慮。馬駿向小環招手,小環不敢進去,站在門口說,馬大哥你不能這樣呀,你這是自毀前程。馬駿仍然招手,還對自己的品德做了一番多餘的表白,他說,你進來,我又不強xx你,我馬駿從來不強xx女人。小環姑娘聽他說話不中聽了,掉頭就走。前面說到小環姑娘與馬駿本來隱藏著什麼故事的,馬駿這麼一鬧人家姑娘也看透了馬駿的真實面目,他們兩個也發展不出什麼感情了。而且我們要說清楚的是,那是小環姑娘最後一次看見馬駿。誰想看他們的愛情故事,死了這條心。

馬駿作為陪酒員最後的客人是他自己,這期間他的工作情況沒有證人,我們無法描述。他在白雲廳一共逗留了三個小時,除了上述兩人推門看看,這三個小時是一段遺憾的空白。大家知道馬駿喝酒是工作,所以他平時都把當天的酒量記錄在員工卡上,八兩就是八兩,一斤就寫一斤,但馬駿那天沒有記錄他的工作量,這說明他還是有廉恥的,馬駿搖晃著離開海鮮城後,人們通過地上桌上的空酒瓶統計出馬駿的工作量,半斤裝的空瓶,計有五個,說明已經超過二斤,是一個新的記錄,可惜是在那種情況下喝出來的,記錄便無效。

據海鮮城的一些員工反映,馬駿離開的時間大約在夜裡十點鐘,馬駿還對一個廚師說,這酒有點上頭。他們看見馬駿站在海鮮城門口攔計程車,有輛出租已經停在他身邊了,但馬駿恰好吐了起來,那狡猾的司機一見這架勢就逃了,他們看見馬駿向計程車做了一個毫無作用的手勢,然後他就沿著人行道向前走,這一走就從同事們的視線里消失了,這些人當時還指著他的背影譏笑不止呢,他們不知道他們將永遠失去飲酒界的傳奇人物,馬駿。

馬駿為什麼在那天夜裡堅持著走到蔣碧麗家呢?這對我們香椿樹街人來說是一道智力測試題。現在我們知道所謂的如意發財酒是用工業酒精兌制的了,善良的人們都推測馬駿意識到酒有問題,說他是去告訴蔣碧麗這個消息,讓她不要見錢眼開,去推銷這種害人的酒。但事實不是這樣,拋開我們常有的放馬後炮的習慣,我們必須對蔣碧麗的證詞洗耳恭聽,蔣碧麗這女人雖然平時說話有誇張浪費的毛病,但在這件事情上她不敢,她說什麼事實就是什麼。

蔣碧麗聽到敲門聲時正在為馬帥洗襪子,她每逢周末把馬帥接回家,讓他體會母親的細心,對比出馬駿的不負責任——這不去說它,蔣碧麗打開門看見馬駿靠在牆上,嘴裡噴出一股沖鼻的酒味。蔣碧麗沒有注意馬駿青灰色的面色,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呼吸當時已經非常急促,蔣碧麗快人快語,嚷嚷道,你走錯家門了,滾回去。蔣碧麗始終不好意思把她的誤會訴諸眾人,她以為馬駿是要重修舊好,又是替她推銷酒,又是登門大獻殷勤,蔣碧麗不吃這一套,她砰地把門一撞,覺得門被卡住了,再一看是馬駿的手指頭在作怪,蔣碧麗把他的手指扒開,正要再次關門的時候想起了兩個問題,其一,他的手指被這麼一夾,怎麼吭都不吭一聲?其二,他去推銷如意發財酒,有沒有什麼結果?蔣碧麗於是重新打開門,她說,你今天灌了多少黃湯?蔣碧麗沒有提到錢,這是她後來一直慶幸的,為什麼?告訴你你也別皺眉頭,不是蔣碧麗不愛提錢,是馬駿突然揚起手打了蔣碧麗一個巴掌,一個最後的巴掌。蔣碧麗聽見他用一種渾濁的聲音罵她,沒腦子的蠢貨,你推銷的是什麼爛酒,盡往頭上跑!蔣碧麗沒來得及反擊,並不是她變成一個逆來順受的女性了,她是沒有機會,馬駿突然就倒在地上了,蔣碧麗看見他的嘴像一條魚,吐出了許多小泡泡。

當時蔣碧麗對如意發財酒的毒性一無所知,她動員弟弟送馬駿去醫院,是本著救死扶傷的公民基本道德做說服工作的。她弟弟把前姐夫沉重的身體搬上了小三輪車,口口聲聲埋怨自己倒霉,蔣碧麗就火了,說,你就辛苦這一趟,大不了少睡一會兒,倒霉的是你老姐,是我!守著這人過了八年,好不容易離婚了,他還不放過我,還腆著臉要跟我復婚呢!

蔣碧麗姐弟把馬駿抬到醫院的時候看見祝天祥被人攙扶著進了急診室,她忙裡偷閒四處觀察了一遍,意外地發現她的交際其實很廣泛,光是急診室里的這些人她看著都面熟,蔣碧麗對她弟弟說,真見鬼了,今天在醫院裡碰到的都是熟面孔嘛。直到那天深夜,蔣碧麗還不知道她的罪孽,不知道她已經被牽扯進了轟動一時的東城毒酒案中。

驚動我們香椿樹街的照例不是報紙上的關於毒酒的新聞,是我們生活中的兩個熟人,馬駿和他父親馬恆大——具體地說,馬駿喝酒把性命丟掉已在人們意料之中,而馬恆大在兒子的彌留之際趕到醫院,差點就爬到兒子的病床上與他同歸於盡,這種事情將永遠是老人們甚至年輕人傳誦的經典。

馬恆大趕到醫院正逢馬駿短暫的神志清醒的時間,馬恆大是個盲人,看不見死神的大手已經按在兒子臉上,兒子的臉上是一片迴光返照的緋紅,馬恆大不顧自己年邁體衰,一盲棍下去,準確地打在馬駿的腹部。馬駿沒說什麼,是護士尖叫起來,說,哪來的瘋老頭,跑到醫院裡來打病人?護士要攆馬恆大,馬恆大差點把護士小姐打了,他說,是我兒子,我打死他也不關你們的事!馬駿安靜地躺在那裡,他說,是我爸爸,讓他來。護士聽馬駿的意思是讓他來打,將信將疑地退出去了,她一走馬恆大訓子的最後時刻就來到了。

馬恆大坐在馬駿的床頭,他說,兒子你能耐大了,喝出世界記錄來了吧?聯合國給你發獎章了吧,聯合國不發獎章黨中央要給你發一塊吧?你為國爭光了嘛。馬恆大說著去推馬駿的腦袋,說,你躺這兒幹什麼,去領獎,起來去領獎,你領獎我也跟著沾光。馬駿的腦袋被父親推搡著,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急診室里的人都看著他們。他們看見那個不講理的瞎老頭仰天長嘆一聲,說,你要是不想好好地活著就好好地死,中國那麼多人,地方卻不大,你死了權當給人挪個地方,也給人多留一點新鮮空氣。令人同情的是馬駿,馬駿那麼條漢子,讓他父親罵得狗血噴頭,就是不還嘴呀,不僅不還嘴,還像個做錯事的小姑娘那樣眼淚汪汪的,他說話不是太清楚但大概的意思人們還是能分辨,他說,我是快死了,喝得不巧,喝壞了。五大三粗的漢子這麼說話夠可憐的了,馬恆大卻得理不讓人,說,你什麼時候死?馬上就死了?你死了我就安心了。混帳東西,你還賴在我面前幹什麼?要我替你合眼睛嗎?馬恆大這時伸出了他的憤怒的手,他的手落在馬駿的雙眉之間,正要壓住兒子的雙眼,突然就摸出了名堂,突然一聲驚叫,我們要說馬恆大的這隻手是不同凡響的,只是那麼粗暴的一觸,他的不堪入耳的罵聲就戛然而止,馬恆大的手急切地沿著兒子的脖子、肩胛,摸到了兒子的胸口,大頭你怎麼啦?馬恆大的這一聲驚叫終於讓別人相信,這個國產的法西斯老人確實是馬駿的父親。

馬駿的聲音含混不清,但急診室里的人們都豎著耳朵聽,他說,爸爸我喝壞了。我要死了。不騙你,真的要死了。

馬恆大這時也安靜了,盲人的表情有時不能反映他的心情,人們只是看到他握著兒子的手,那隻手一直在顫抖。人們還看到他的枯涸的眼睛裡,滾出了一滴晶瑩的淚珠。

爸爸,我答應你,再也不喝了。馬駿的嘴角上浮現出一絲模糊的笑意,不喝了。反正,我,要死了。

馬恆大用手背抹了抹臉,他說,大頭,你不要破罐子破摔,這次喝成這樣,也不都是你的責任,買個教訓,以後不喝就行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呢。

馬駿痛苦地搖著頭,他說,不喝了。上西天了,沒酒喝了。

馬恆大的手放在兒子的臉上,放了一會兒又鬆開,他說,大頭你能挺住,這一劫挺過去就好了。我都給你安排好了,下個星期就回鳳鳴樓上班。還有你的婚姻大事,現在沒什麼問題了,馬帥他媽媽態度轉變了,她同意和你復婚了。

馬駿努力睜大眼睛看著他父親,他仍然在搖頭,爸爸,爸爸,白忙一場,馬駿說,爸爸,來不及了。我要死了。爸爸你來不及了。馬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急診室里的人們注意到馬駿最後的笑容,馬駿最後的笑容看上去有點淘氣,同時也非常疲憊,他的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抓到了父親的手,馬駿說,我看見媽媽了,媽媽拉著板車來接我了,她急著讓我去伺奉她了。這回我是死定了,可是我死不瞑目,爸爸,我,求你一件事。

一件什麼事?急診室里所有人都對這件事感到好奇,即使是毒酒案的另一個受害人祝天祥也努力地從昏迷中甦醒過來,傾聽馬駿的遺願。

馬恆大老淚縱橫,他說,是馬帥的事吧,馬帥你放心,我給他存了一筆錢了,他是馬家的獨苗,我怎麼會讓他受苦。

馬駿表達著他最後的願望,雖然斷斷續續的,但祝天祥他們還是聽明白了,馬駿說,爸爸,不是馬帥,是你。

是馬恆大?是馬恆大什麼事?祝天祥他們猜多半是馬駿放心不下這個盲人父親以後的生活,誰都承認馬駿是香椿樹街最孝的孝子。他們看馬恆大的反應,瞎子大概也是這麼想的,瞎子的嘴唇顫抖著,好像在說,孝了,孝子啊。

但馬駿的遺願出乎人們預料,他們聽清了馬駿的聲音後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馬駿說,爸爸,從小到大,挨了你那麼多巴掌,我要打你,一巴掌,打回你,一巴掌。

馬恆大沉默了一分鐘,他的眼淚像一條小溪似的從廢棄的眼睛裡流出來,讓人懷疑那麼多的眼淚會不會讓他重見光明。一分鐘的沉默以後馬恆大遂了旁觀者的心願,當然主要是答應兒子的請求,他哽咽了一聲,說,公平,公平,我也有打錯的時候。大頭,你打回一巴掌吧。

然後急診室里響起了一陣奇妙的沙沙聲,那是人們紛紛調整坐姿躺姿以便觀望的聲音。他們看見馬駿,五大三粗的一條漢子,垂死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稚氣的笑容,他說,爸爸,我真的,真的,要打了。祝天祥他們看見馬駿困難地舉起他的右手他的手上還掛著吊針,祝天祥忍不住提醒他,馬駿用左手!但馬駿已經聽不進別人的合理化建議了,馬駿的手在空中劃了一下,就像是一個嚇唬人的假動作,他說,不能打,你是我爸爸。然後祝天祥他們看見馬駿的笑容突然枯萎了,馬駿的手落在骯髒的被褥上,發出輕微的反彈聲,馬駿,馬恆大的兒子,就這麼輕易地放棄了他一生的夢想,這讓祝天祥他們感到失望,也讓我們香椿樹街人對馬駿的一生作出了另外一種世俗的評價。

讓我們驚訝的還是馬恆大,馬恆大在兒子馬駿成為東城毒酒案的第一死亡者之後,並沒有想到追究毒酒的來源,追究製造毒酒者的刑事責任,他只是一味地呼天搶地,過度的悲慟使馬恆大老人失去了理智,他突然爬到了兒子的床上,與兒子並肩躺在一起,醫生護士都不知道他的用意,他們說,你這是幹什麼?再傷心也不能影響我們工作,馬恆大閉著眼睛,對他們說,閒話少說,你們趕緊給我打一針,打毒針,死得越快越好。醫護人員當他是說瘋話,他們說,人死不能復生,你老人家不要太傷心了,回家去休息一下吧。馬恆大仍然閉著眼睛,看得出他確實是在慢慢地鎮定自己的情緒,他們看見馬恆大拉住了兒子的一隻手,他說,我不傷心,我是不放心。他以為去了那裡就躲過我了?沒這麼容易!馬恆大說到這裡面容復歸平靜,那隻蒼老而有力的手更緊地握住了兒子的手,他說,沒這麼容易,我今天跟他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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