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那綜合徵:聲波攻擊?還是集體性神經障礙?

利維坦 發佈 2024-01-20T20:00:47.313550+00:00

在利維坦之前的文章《笛卡爾二元論是如何摧毀我們心理健康的。》中,作者就指出,「非理性的經驗,也就是與『客觀『世界不準確對應的經驗,變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錯誤——並且使這一錯誤難以繼續存在。」

© ALEX SANDOVAL

利維坦按:

當我們使用「心理問題」一詞來表達某種狀態時,總會給人一種「這是非物理、非化學的

(印象)」,它似乎和談論人的「心靈」如出一轍。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在利維坦之前的文章《笛卡爾二元論是如何摧毀我們心理健康的

》中,作者就指出,「非理性的經驗,也就是與『客觀『世界不準確對應的經驗,變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錯誤——並且使這一錯誤難以繼續存在。」而今天文章的受訪者神經學家喬恩·斯通看來,這種二元論的認知,使得人們通常會陷入一種非此即彼的邏輯陷阱中,認為只要是心理出現了某些問題,那就一定是不真實的。喬恩·斯通認為,神經學和心理學指向的是同一個器官,沒有必要糾纏於病理上物理或化學意義上的可見證據和心理問題的區分。這就相當於說,當你感到心理承受了很大壓力的時候,皮質醇水平上升是身體對這些緊張情況所做出的自然反應的一部分。

這種二元論的對立還會讓部分醫生認定,患者所謂的病症其實是子虛烏有,無病呻吟——因為就功能性神經障礙患者來說,腦部掃描通常在結構上顯示都是正常的。於是,醫生和患者之間的誤解愈發嚴重,對於「房間裡的大象」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態度。

(pubmed.ncbi.nlm.nih.gov/34876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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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29日,美國駐哈瓦那大使館的工作人員正在離開大樓。© Emily Michot//Tribune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自2017年以來,美國的官員、醫生和心理學研究人員一直對世界各地報導的一系列「聲波攻擊」感到大惑不解。

美國駐古巴哈瓦那大使館的幾名美國工作人員抱怨稱,他們身上產生了包括頭痛、疲勞、頭暈、聽力下降和噁心等一系列症狀,自此,這種綜合徵被稱為「哈瓦那綜合徵」(Havana syndrome)。這種疾病引發了長時間的爭論,人們對於它的可能誘因各執一詞。

2023年3月,美國的一組情報機構發布了一份報告[1],基本排除了某個備受關注的可能病因。該報告的結論是,哈瓦那綜合徵「極不可能」來自外國勢力。

但是美國情報機構認為遭受這種疾病折磨的人並不是在胡編亂造。美國國家情報部門的負責人在一份新聞聲明中寫道:「這些結果並未質疑我們的同事和他們的家人所報告的經歷和症狀,它們是非常真實的。」

那麼,假如它並非由外國勢力的武器造成,工作人員也沒在瞎編,它究竟是什麼呢?

「舞蹈狂熱」:也叫「舞蹈瘟疫」或「聖維特舞」,指14-17世紀流行於歐洲的群體性舞蹈狂熱,大群人無法自制地跳舞至虛脫,並伴有幻覺。目前對此現象尚未有令人信服的解釋,目前最流行的解釋是麥角中毒說。© The Telegraph

有些人聲稱這是一場群體性心因性疾病(mass psychogenic illness)——也就是突然爆發的、奇怪的群體性行為,比如「舞蹈狂熱」[2]。但是,在蘇格蘭愛丁堡大學的神經學教授喬恩·斯通(Jon Stone)看來,這或許並非是思考這個問題時最有用的角度。

「當病人聽到『心因性』這個詞時,他們會覺得『醫生在指責我想像出了自己的症狀』。」斯通說。然而,他說,對此症還有另一種可以說是被忽視了的可能解釋:功能性神經障礙(functional neurological disorder,FND)。

功能性神經障礙本質上是一種大腦功能障礙,但它並不是由明顯的生理問題(比如中風)引發的。它更多的是大腦在與自身交流時出現的問題。

功能性神經障礙可能會始於一次摔跤、一種病毒或是一陣眩暈,但是接下來,大腦不僅沒有好轉,反而陷入了長時間的眩暈、噁心或者意識渾濁。那個最初的誘因也可能是壓力或焦慮。在為功能性神經障礙患者做診斷時,神經科醫生必須確保患者沒有其他潛在的疾病,如多發性硬化症或中風。

斯通說,他經常用「電腦上的軟體錯誤」這個比喻來向病人解釋功能性神經障礙。「如果你計算機上的某個程序崩潰了……你會覺得可以找到一段燒壞的電路,來解釋為什麼你的計算機宕機了嗎?你不會的,」他說,「肯定是軟體出了問題。」

功能性神經障礙很容易被誤解,而且,按斯通所言,也沒有得到充分的研究。但它們其實很常見。「它們很可能是門診病人找神經科醫生看病的理由中第二常見的。」斯通說。他開辦了一家專治功能障礙的診所。此外,雖然醫生並不總能在單張腦部掃描中發現功能性神經障礙,但他們有可能在一大群人的腦部掃描圖像中找到功能性神經障礙所造成的結構變化。

我曾在2021年的某集《難以解釋》(Unexplainable)播客節目中與斯通進行過對談。他解釋說,我們喜歡圍繞心理學和神經學等概念劃分出清晰整齊的類別,但我們對功能性神經障礙越發豐富的理解打破了這種整齊的劃分。功能性神經障礙當然不是對哈瓦那綜合徵的唯一解釋,但它展示了大腦有多麼強大、多麼複雜。

下文是我們對話的摘錄,為了控制篇幅、確保清晰度而進行了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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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姆·哈森菲爾德(Noam Hassenfeld):你認為「功能性神經障礙」這個概念可以解釋哈瓦那綜合徵嗎?

喬恩·斯通:我認為應該把這種病擺在檯面上討論,而且在把它擺上檯面時,應該擯棄偏見,排除人們對它做出的種種假設。

諾:那麼,如果我們把「外國勢力的武器」這個想法撇開,人們為什麼會經歷這些症狀呢?要如何用功能性神經障礙來解釋它們?

喬:我不知道是否存在(武器那樣的)外部現象,但是……比如說吧,我們在神經學實踐中經常會看到一種稱為「PPPD」的障礙,也就是持續性姿勢感知性眩暈(persistent postural perceptual dizziness)[3]。患有這種障礙的人們會經歷一陣眩暈,這種眩暈有著更容易確定的誘因。但接下來,他們的大腦並不像大多數人那樣恢復,反而卡住了,好像那陣急性眩暈仍在發生,他們會一直感到頭暈目眩。

© Louis Hofmeyr

當一般人感到眩暈或急性頭暈時,他們通常會適應它。比如,他們原本躺在床上,在他們移動的時候,身體會有點緊張,然後隨著眩暈症狀改善,他們就恢復正常了。但有些人會保持著這些異常的生理適應狀態,他們會持續數周、數月甚至數年感到頭暈。

通常情況下,和這些患有哈瓦那綜合徵的病人一樣,該病的症狀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惡化,因為這些病人的大腦中有一個異常程序一直在說:「有頭暈。你必須這樣做以應對頭暈。」病人沒有辦法進入他們自己的大腦、更改這個程序。他們就一直感到頭暈。你沒辦法突然關掉它。但這是一種無法通過腦部掃描圖像看到的疾病。

© Gfycat

諾:為什麼這種事會有針對性地正好發生在這麼一小群外國外交官身上呢?

喬:這個嘛,可能是有什麼東西導致了頭暈。但是……如果你找來幾千個人,問他們是否有諸如疲勞、注意力不集中、頭暈等日常的生理症狀,你會發現這些症狀非常普遍。例如,大多數人會在某些時刻感到疲勞。大多數人會在某些時刻感到有點頭暈。

我們剛剛在愛丁堡進行了一項針對20歲健康人群的研究,結果顯示[4],大約20%的受訪者出現了這樣一些症狀:如果他們把這些症狀告訴神經科醫生,醫生可能會說「你有認知問題嗎?」因為他們會做出諸如「忘記把車停在哪裡」或是「把鑰匙放在冰箱裡」之類的事。但因為他們是20歲的年輕人,他們不會覺得這些是問題。他們只會說,「哦,好吧,我只是忘了我的車是哪一輛。」因此,生理症狀在人群中出現的頻率很高。

如果有一個特定的觸發因素或者有人建議你仔細觀察這些症狀,你就有可能更高頻率地產生這些症狀。我認為很多焦慮可能是由於「聲波攻擊會造成腦損傷」這種可能性引發的。這種擔憂提高了人們對可能與聲波襲擊相關的事件的警惕性。於是,他們接下來經歷的症狀就可能與聲波襲擊相符。這並不意味著,如果他們正在遭受這種痛苦就是他們自找的,也不是說他們的痛苦是想像出來的。

我認為,當你觀察數據的時候,你很難找到那個共同特徵。你覺得外交官們因為偏頭痛而產生眩暈的頻率有多高呢?因為其他原因產生的眩暈頻率呢?人們感到頭暈的原因有很多。

© PhotoFunky

諾:但我聽說的一些症狀似乎比偏頭痛嚴重得多。人們說他們多年來一直感覺不對頭。他們不僅會一陣一陣地頭暈,還會持續性地眩暈、持續性地疲勞、持續性地噁心。他們不得不辭職。

喬:是啦,所以我不知道(哈瓦那綜合徵)是否是一種功能性障礙,但如果你來我在愛丁堡的診所,你會看到我問診過很多人,他們從來沒有靠近過大使館,但出現了持續性頭暈、認知問題和疲勞,這意味著他們不得不辭去工作。而且這些症狀會一年年地惡化。

所以對我來說,當我讀到這些病人的時候,我讀到的是我每次去診所都會碰到的病人。是的,也許是聲波攻擊導致了這種綜合徵。但這些並非罕見疾病。這些都是常見的疾病,是在神經病學診所里能看到的最常見的疾病類型之一。

© eMediHealth

諾:如果某些哈瓦那綜合徵患者之所以患病,是因為聽到了(聲波攻擊可能造成)腦損傷的消息,並且對自己的症狀變得更加敏感——也許他們將常見的頭暈歸咎到了外部因素上——那麼患者是否需要在聯繫彼此後才開始憂心呢?據報導稱,有些病人不曾認識彼此,也沒有見過面。

喬:唔,我要說的是,我遇到過的所有患有相同障礙的病人都沒有見過彼此。但他們都有著相同的症狀。來自世界各地、患有不同類型功能性障礙的人們都有這些症狀。我和坦尚尼亞還有巴基斯坦農村的神經病學家談過,都是相同的症狀,通常對它們有不同的解釋,但是症狀和體驗是相同的。

諾:那我們怎麼分類功能性神經障礙呢?它們是心理疾病嗎?

喬:歷史上,神經病學家曾把這些症狀看作是某種身心疾病(psychosomatic)或是由某種心理因素引發。但是在過去的10年或20年裡,這個領域的研究遍地開花,幫助我們理解了這類疾病,它們處於神經學和精神病學的交界處,我們可以合理地將它們稱為臨床腦部障礙。

這個類別下還有一些例子,大家都對它們被歸為臨床腦部障礙(而非僅僅是心理疾病)感到很滿意。比如說,幻肢綜合徵(phantom limb syndrome):一個士兵的腿被截肢了,但他們仍然感到自己的腿還在那裡,因為在他們的大腦中,那條腿的映射仍然存在。他們會經歷非常痛苦的肢體仍存的幻覺。這很痛苦。這是個心理問題嗎?你不見得會這麼說。你會說,「唔,這是種腦部問題。」

© Gfycat

諾:這正是我現在在糾結的問題。你能幫我具體地定義一下嗎?心理問題和神經問題的區別在於何處?

喬:這個嘛,我的意思是,我們不應該搞出那些「分類盒子」,它們就是你糾結的原因。因為你在試圖用一個二元的框架來理解疾病,在這個框架中,你只有這兩個盒子。神經學和心理學指向的是同一個器官。它可能因為結構性變化而出錯,也可能因為功能不正常而出錯。

我認為,這就是為什麼報導這些事情或者幫助人們理解這些事情是如此之困難,因為我們的語言是二元的。我是一個神經科醫生。它在我的工作頭銜里。我們也有精神科醫生。周圍的一切都告訴我們世上有這兩種分類,但我認為神經科學正告訴我們其實並沒有這兩種分類。

諾:有很多經歷過這些症狀的病人,他們在聽到人們聲稱哈瓦那綜合徵並非由聲波攻擊引起,而可能是心因性疾病或功能性神經障礙的時候都很沮喪。你覺得人們對功能性神經障礙的定義是否存在誤解?

喬:是啊,這裡面有很多的污名和誤解。而且,醫學院都不一定教這個領域,就算教也依舊教得很差,哪怕等醫生們一畢業,他們就會意識到很大一部分病人都有這些問題。

因此,我們正在應對一個棘手的領域,人們常常會把自己的偏見帶到這個領域裡來,他們的偏見在於,如果某些東西是身心疾病,那它就不是真實的。所以我理解為什麼當病人聽到「心因性」這個詞時,他們會認為是醫生在指責他們想像出了自己的症狀、指責他們瘋了、或是指責他們編造了這些症狀。我個人不會使用「心因性」這個詞,因為它暗示問題完全是心理層面的。

© Madhyamam

對我來說,這些障礙實際上迫使我們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思考大腦是什麼、心靈是什麼。來我診所的人真的沒辦法挪動他們的腿,他們真的一直頭暈,他們真的沒辦法清晰地思考,他們正在經受這些症狀。

因此,對我來說,因患有功能性神經障礙而產生頭暈、認知障礙或運動障礙的人就像患有多發性硬化症或中風的人一樣真實。但我意識到,從社會的角度來看,人們的頭腦中就是沒有那個「盒子」。他們唯一的盒子就是,你要麼有某種腦損傷或者腦部疾病,要麼這事根本不存在,你只是在想像。

諾:賓夕法尼亞大學有一個團隊對這些病人進行了磁共振成像,他們說他們發現的結果與重型腦損傷一致。這些結果是否能排除功能性神經障礙的可能性?

喬:我們在這件事上陷入了更深的困境,因為事實證明,即使是像功能性神經障礙、抑鬱症、焦慮症這樣的疾病,如果你對一個龐大的(患者)群體仔細觀察,你其實也會開始看到結構的變化,因為大腦在某些方面有點像肌肉,它會在某些部位生長,在另一些部位萎縮。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人大腦的某些部分會萎縮。所以大腦成像恐怕真的無法證明問題出在神經學層面還是心理學層面。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放棄這些分類。

而且,假如病人身處一個會告知他們「這些都是腦損傷」的法律系統或醫療系統之中,那麼這對他們來說是極度有害的。因為從本質上來講,這意味著你將永遠這樣。沒有任何改善的可能。你的大腦就是損傷了。這對病人來說是個確定的、明確認知的講法。但是如果他們確實有功能障礙,這很可能是非常有害的,因為你剝奪了他們考慮通過其他方式治療疾病的機會。

諾:所以,如果有哈瓦那綜合徵患者來找你,你確診他們患有功能性神經障礙,你會怎麼治療?

喬:所以,如果我看到一個患有哈瓦那綜合徵症狀的病人,並且他們符合功能障礙的診斷標準治療,治療的第一步就是解釋。如果你試圖解決的問題是病人自己的大腦出了錯,你必須幫助他們理解發生了什麼。要把「理解它」作為一個起點。要告訴他們,大腦中發生了一個「軟體問題」,我們要試著重新訓練大腦。

接下來,你可以通過物理療法重新訓練大腦。也就是講,如果有人腿部無力,或是有運動障礙,或是有某種程度的眩暈,那麼物理療法是有效的,我們已經了解到,這些療法需要作為一套治療方案集中在功能性神經障礙上。

心理療法也有助於重新訓練大腦、改變思維模式或期望,也就是人們在症狀出現時的反應方式。當你真的想不起來一件特定的事情時,你會如何應對?你會不會想:「天啊,不會又是因為我的腦損傷吧?」還是說,你會想:「好吧,實際上,20%的人都時不時會有這樣的經歷,它真有我想的那樣糟糕嗎?」因此,從廣義上來說,我們是用生理和心理的康復來幫助改善這些障礙。

參考文獻:

[1]www.dni.gov/index.php/newsroom/press-releases/press-releases-2023/item/2361-dni-statement-on-the-intelligence-community-assessment-on-ahis

[2]www.thelancet.com/article/S0140-6736%2809%2960386-X/fulltext

[3]www.ncbi.nlm.nih.gov/books/NBK578198/

[4]onlinelibrary.wiley.com/doi/10.1111/dmcn.15538?af=R

文/Noam Hassenfeld

譯/苦山

校對/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www.vox.com/unexplainable/23629073/havana-syndrome-neurologist-functional-neurological-disorder

本文基於創作共享協議(BY-NC),由苦山在利維坦發布

文章僅為作者觀點,未必代表利維坦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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