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狗屁工作,我去紐西蘭做快樂的日結工

十點人物誌 發佈 2024-01-22T04:26:11.630698+00:00

伴隨著車間裡的動感音樂,戶外工人摘下的櫻桃隨著水管里的冰水一起流過來,謝阿金要把有傷口的、沒櫻桃梗的、有擦傷的、屁股開花的果子挑出,然後等著下游工友裝箱、貼標、出口。


採訪、撰文|三金

十點人物誌原創



趕在南半球的櫻桃季結束之前,謝阿金在流水線上跟工友一起挑了1485噸櫻桃。


伴隨著車間裡的動感音樂,戶外工人摘下的櫻桃隨著水管里的冰水一起流過來,謝阿金要把有傷口的、沒櫻桃梗的、有擦傷的、屁股開花的果子挑出,然後等著下游工友裝箱、貼標、出口。凍櫻桃的水很冷,就算是帶著手套還是會感受到那股寒意。



最近,應屆生探索各類「輕體力活工作」的討論越來越多,好像突然大家都開始嘗試換一種活法,主動或被動地逃離那些被社會定義的「好工作」。


「孔乙己」則成了另一個熱議的話題,失意的年輕人感嘆「學歷是我下不來的高台、脫不下的長衫」。隨著做「孔乙己」是對是錯的討論越來越多,年輕人真實的迷茫卻淹沒其中。


00年出生的謝阿金不穿長衫,她的改變來得更加徹底和果斷。


疫情解封後,謝阿金從上海一家諮詢公司離職,背起自己的行囊,帶著買完機票只剩八千塊的存款去了澳洲。


浦東機場的國際出發等候區空空蕩蕩。候機時,她遇到了一個從水電局辭職的男生,拿著和她一樣的WHV簽證(Work and Holiday Visa 打工度假簽證),跟阿金吐槽了很多工作上的不如意。飛機上的電影資源很全,她看完了楊紫瓊主演的《瞬息全宇宙》,絲毫不知這部電影第二年就會橫掃奧斯卡,創造歷史。



這是一趟直飛奧克蘭(紐西蘭第一大城市)的班機,飛機上許多留學生之後會從奧克蘭轉機去澳大利亞,度過一段令人心動的求學之旅。而阿金和那個男生從北半球飛到南半球,是要去摘櫻桃、端盤子、砍豬肉、割生菜……有趣嗎?不知道。


之前的工作如此不可忍受嗎?做出這樣的選擇困難嗎?這是不是被包裝精緻的一種逃避呢?在對話中,她遠比我想的更加坦然——「這當然是一種逃避啦,可我逃出來了,不是嗎?」


第一次見到阿金,她剛砍完花椰菜,癱坐在青年旅舍的沙發上,穿著一件花襯衫,頭髮亂亂的,指甲上還殘留著之前美甲過的痕跡,跟我自嘲現在過得就像個野人,周遭充斥著亂鬨鬨聽不明白的各種外語。



年輕意味著很多選擇,但阿金說她很難感受到選擇權,「大家的選擇太多了,所以才會糾結,而我來這邊打工,是因為我本來就沒什麼選擇」。



封控、出國、打工、度假、暴食、繼續重裝騎行和徒步。這是一個普通00年女生的生活,連彷徨都自由,以下內容根據她的講述整理:



奧克蘭,我的新手村



我是9月份到的,剛好是奧克蘭的春天。天氣非常冷,颳風又下雨,過會兒可能又出太陽,是多變的海島天氣。我在一個孟加拉人的沙發上睡了十幾天,接著就感冒了。


當沙發客最好的地方就是可以節省住宿費,碰上好的人還會帶著你到處去玩,是一個交友性質很強的行為。



奧克蘭的街道看著就很亂,因為銀行卡和稅號遲遲沒有辦下來,我在皇后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很多遍,很像我們打遊戲剛進去的新手村,總是圍著一個任務反覆做。


我的經濟狀況很窘迫,人民幣在紐西蘭太不經花了。市中心的青旅60刀一晚,吃飯可能花50刀,相當於一天六百多人民幣就沒了。我在上海工作半年也沒存下多少錢,除了八千塊的存款,爸媽又給了我兩萬應急,但我還是不敢隨便花,只期待手續快點辦好,我就可以開始工作了。


我一直有個廚師夢。朋友告訴我商業街上很多咖啡店、餐廳都有招工需求,我去圖書館列印了50份簡歷,最後發出去十幾份,卻從來沒有收到任何電話或郵件。直到沙發主告訴我,在紐西蘭找工作,有熟人介紹或者有車會更方便一些。前者,我很快就感受到了。


聽說東海岸的城市陶朗加有更多機會,我便決定去那邊看看。在市中心的青旅里,我遇到一位大叔,他在當地一家建築公司工作,卻不知道為什麼孤身住在青旅。聽說我遇上困難,便主動提出要帶我去找工作。


他帶我去他朋友開的餐廳,熱心地向店長推薦我,說我口語很好,很努力。雖然認識不足兩小時,但他成功幫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我如願以償成為了餐廳幫廚。


這家餐廳員工只有三個人。主要是做半成品,通過線上銷售,運到相鄰的城鎮。我負責切菜、備菜和打包:從大鍋菜里舀一勺,倒在包裝盒裡,再放進冷庫。雖然基礎,但我挺喜歡的。餐廳定位是環球料理,我不但可以吃到各國美食新鮮出爐的第一口,還可以邊看邊學。


缺點是老闆有點摳,按照紐西蘭最低工作標準發工資,每小時21.2nzd(人民幣91.4元),有時食材沒送來,老闆就告訴我今天不用上班了。聽上去很美好,但工時不穩定意味著工資也不穩定,我只做了一周就離職了。


回想起在上海工作時的高薪,來到紐西蘭後,我的收入的確降級了很多。




離開上海是一種自救



去上海工作是一個偶然。我是學俄語的,談不上多熱愛這門專業,自然沒有做學術的想法。快畢業時,同學們有的考研考編、有的在大公司實習,環境迫使我跟著著急。


當時身邊有很多聲音說,「不要浪費你應屆生的身份」。雖然不理解這個身份為什麼重要,但我還是參加了許多就業宣講會。我的母校算是一所末等211,我還會去參加其他大學辦的宣講會。前前後後面試了兩個多月,一直在被選擇、被評價,有時候閒下來一整天坐在咖啡館裡,不知道是對誰,但非常內疚。


幸好最後還是收到了上海諮詢公司的offer。


這家公司在南京西路附近,最繁華的地方,辦公樓從外面看上去就非常高級、整潔。可一進辦公區就把我嚇到了,像是在考研自習室的朗讀區,每個人都在打電話,忙得不可開交。


我們的工作需要聯繫不同行業的大牛,他們往往都在相關領域深耕多年,我會幫我的客戶和這些人約時間進行幾個小時的訪談。訪談時長與我的績效掛鈎,聊的時間越長,我賺到的也就越多。這份工作沒有上下班的概念,工作群里消息不斷,即使是周六晚上十點有需求,我也必須馬上回復。


我在近郊租了一個大概10平米的次臥,跟房東老夫妻住在一起。每個月2700元的房租,通勤45分鐘,幸好不用換乘。房東夫妻都是非常精緻的上海人,冰箱裡從不會有隔夜菜。聽說之前拆遷被分了三套房,現在就靠收租金和養老金過日子。


疫情隔離在家的日子,我每天裝作熱情洋溢地給客戶打電話,打完電話再出去教房東線上買菜、拼團、做核酸,他們常常挑完把自己不吃的菜留給我,我們再因為這件事爭執一番。


單調的生活、越來越低的分享欲、自由度為零的工作,這些讓我感覺越來越痛苦。


我是個熱愛遊蕩的人,心裡一直有著去異國他鄉體驗生活的夢想,而眼前不堪忍受的苟且生活加速了我做下決定——去打工度假。


因為WHV簽證名額有限,需要抽籤,抽到之後我才跟父母說要去南半球打工的事情,隔著視頻,我媽眼睛唰地一下紅了,我從來沒看過她那種表情。


在澳洲,我遇到很多人甚至是跟父母斷絕關係出來的。我媽媽雖然不願意,但也沒有強硬地阻止我,但我知道她是不理解的。


也許有人說大家工作、結婚、生子都是這麼過來的,你怎麼就不可以呢?可我為什麼不能是逃離規則的人呢?如果人生是一場遊戲,我不想選困難模式,我挺菜的,不得不切換到簡單模式。


現在我有的是時間,可以隨時在海灘上發呆一天,慢慢地我也發現,在澳洲的海邊,像我一樣不上班的閒人數不勝數。




駕駛我的車



我得有輛車。這個想法不是突然出現的。


有很多攻略會告訴你,「在紐西蘭,沒車就是沒腿」。為了能去工資更高更自由的果園工作,我決定回奧克蘭買台車。


買車的4600刀一部分是我打工的存款,還有一部分是之前父母給我應急的錢。逛了好幾個車行,最後在私人賣家那帶回灰色的Toyota Wish時,我興奮地跟它拍了好幾張合照,畢竟是我人生的第一台車。



我在一個頁面古早的背包客網站上知道了獼猴桃水果小鎮正在招人,立馬開車去了。紐西蘭的春天還不是獼猴桃的季節,好在獼猴桃全年都是需要護理的,我趕上的是花季。


我的工作是摘下爛掉的、並蒂的花苞,確保一個長枝上只留3-4個最好的花苞,最後結出的果實個兒大、養分足。



只要天氣好,果園一周七天都可以上班。果園的工作時間是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四五點,上午下午各有15分鐘的帶薪休息時間。工資是24.5nzd/h(約105元人民幣),如果加上其餘工時福利,每周稅後基本可以破千(約4400元人民幣)。只要是流水線上的工作,為了緩解工人的困意和焦慮情緒,廣播裡就會循環播放動感音樂,


在果園,我第一次知道獼猴桃樹是分公母的,只有公樹的粉授到母樹上才能結出好果子。所以每到花季,工廠會空運蜜蜂過來授粉。每個獼猴桃棚的起點放著兩個蜂箱,蜜蜂就從你耳邊飛過,摘花苞的時候手指還會碰到它們。



獼猴桃小鎮上所有的果園被三家包裝廠承包了,出口的果子會被貼上一個果標,標籤的費用會被計入成本,親身體驗過生產過程,我也理解了國內進口水果昂貴的原因。工作結束後,我給家裡也買上一箱,希望他們能感受到我的勞動成果。



有了車,住宿的問題也解決了。在果園打工睡車裡能省下很大一筆費用。睡覺前,我把車後面兩排座位全都放倒,做出一個平面,接著把充氣床墊放上面就可以直接睡了。雖說有幾個晚上被冷醒,但紐西蘭的夏天也很快就來了。


這邊房車文化很流行。後來去櫻桃廠工作,遇到一位車間經理,他在世界各地專門干櫻桃工作,有一台自己改造的房車,我們常常能聽見他在房車廚房裡炒菜的聲音。



等一天工作結束,我們就去附近的河裡游泳,河水是玻璃的顏色。跨年的時候,工友們一起做拉麵,開著車去追彩虹。紐西蘭公路風景很好,道路兩旁的草是一片蒼茫茫的黃,遠處是雪山,一路上看到四五道彩虹,每一道都是新的。


後來我從獼猴桃果園離職了,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在這裡,你離職、入職都只要跟老闆說一聲,留下一周的緩衝期就好,下一家公司不會問你穩定性、職業規劃、性格是內向外向這種問題。



可惜我人生中的第一輛車沒能陪我多久。


一次我開車去果園幹活,急匆匆通過路口時撞上了一輛SUV。下車只見零碎部件掉了一地,車也開始漏油,幾乎沒法開了。這邊修車廠周日都不上班,我等了一個多小時才來了一輛拖車。


我抱著裝下我所有行李大箱子,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裡,感覺一輛那麼大的車就此離我而去了。又等了大半個月,只等來車徹底報廢的消息。



想像另一種可能



後來我又去了肉廠和櫻桃園工作。肉廠車間裡面一派工業風,架子桌子都是鋼的,質量很好,流水線上每天都有人擦洗,看著比我家碗碟還要乾淨。


流水線上游有兩台電動切割機,把整羊分成大塊,中游的刀手會嗖嗖兩下把肉沿著骨頭削下來,丟到流水線上給下游的我們打包,包好的肉丟到另一條流水線傳送到真空機,裝箱打包之後運到冷凍部門,成為可以流通的貨物。一塊肉在車間不會呆超過三十分鐘。



在櫻桃果園工作的好處是吃櫻桃吃到飽。我負責挑櫻桃,總之要保證裝到盒子裡的櫻桃飽滿圓潤、沒有任何瑕疵。下游的經理會檢查我們的工作,如果發現不合格品太多,就會來提醒我們需要更認真一些。



櫻桃季結束前一周,HR發郵件說我們已經包了1485噸,這種沒日、沒夜、沒周末的工時恰好是想攢錢的背包客需要的。但工作結束我立刻給自己放了一個半月的假,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想再上流水線了。



假期里我去了著名的米爾福德步道徒步,一共53公里的旅程,預計要走上五天四夜。為了減少對環境的破壞,步道開放名額有限,我費了不少力氣才搶到這個機會。這幾天,我穿越了純淨湖泊、高聳山峰、氤氳瀑布和遼闊山谷。


休整的日子,都在揉面做披薩,做太多吃太飽就抬著漿板去湖裡,盯著波光粼粼的湖面,晃悠悠就過了一天。



聽人說起多日鐵道騎行,也很想嘗試一下。我把行李存在朋友車上,租了一輛單車,只帶很少的行李出發了。那幾天我每天騎行5-6個小時,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好像跟幹流水線沒有什麼區別。身邊是群山和農場,曾經的故事好像過眼雲煙,相比存在了幾萬年的山,無人的曠野,人太渺小了。



自由感,像從深水區浮上來



其實我一直有些暴食,在國內工作時尤其嚴重,每一次症狀都伴隨對自己失控的自責和厭惡。來紐西蘭之後很久沒有發作過了,那天卻來勢洶洶。


當時我還在休假,本來計劃去南邊無人島上進行一次11天的徒步,因為感冒無法成行。我只能留在港口城市,拿著漢堡外賣去公園裡閒逛。


可能是計劃被打亂帶來的壓力,我瘋狂吃了好多東西。之前因為便宜,我在亞洲超市的過期貨架上買了一大包椰子餅乾,準備當成徒步的零食。這時候也拿出來吃。味道有點苦,發現已經過期一個月了。


那一刻我會懷疑自己,為什麼要在這裡做底層勞動力,買過期的食物,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好像拋棄了所有的社會性。這是對的嗎?


一邊吃,我一邊試圖在網上看小說打發時間,偶然看到了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看到他寫自己一個人推著輪椅在公園裡看樹,什麼事都沒幹只是坐了一天;我當時也坐在公園的草坪上,還吃了那麼多,看著身邊那些人來來往往,突然就開始痛哭。


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著亘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瀰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並看見自己的身影。(《我與地壇》)


我一下想起自己為什麼會租上海那間出租屋。它的窗外有一大片梧桐,我期待過它們從光禿禿的樹幹變成綠油油一大片的樣子。現實卻是,工作十多個小時回到家,我再沒有更多精力觀賞那些梧桐。



在這邊我同樣工作十多個小時,下班會發現路邊的蘋果樹掛果子了,想到晚餐可以做個蘋果塔。每天的海都是不一樣的,今天是晴朗的藍綠色,昨天是陰沉的灰藍色,我開始感受到時令天氣的變化。


這樣講很抽象,但你每天看雲都是不一樣的,生活就不是複製粘貼。雲不一樣,好像我在裡面也是不一樣的。


為什麼會痛哭呢?我想這就像你去潛水,一下子從深水區上來,能聽到整個世界的哄鬧,第一反應居然是有點難過,那是自由帶來的眩暈感。



很多人會問起我之後的打算,我也幾乎會問碰到的每一個人,你結束打工之後要做什麼?有人回答得很細節,有人會說沒有計劃。


我之前讀到國內工人寫的詩,描述的工作都很痛苦,但如果沒有工作,好像家庭和自己的人生都會出問題。我不一樣,我抱著一種玩樂的態度在對待自己的工作,好像多重宇宙里的三和大神。去年我的爺爺去世了,想到也許明天我又會出什麼意外,那為什麼不享受當下的每一天呢。


在國內為工作痛苦的日子裡,我常去找人算命,結果答案各不相同。我想,我是不是可以突破大家算出的所有可能,不跟隨統一的大綱,等到人生電影大結局的時候,站出來說:你們算的都不對!



除標註外,本文配圖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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