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恪」字讀音爭論,為何只有陳寅恪先生自己淡然隨意|此刻夜讀

文學報 發佈 2024-01-24T08:45:27.306374+00:00

關於近現代知識分子的研究總是層出不窮,吸引幾代後來的學人去探究其精神脈絡,其中不乏側重於精神為人一面,彰顯其學人精神。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關於近現代知識分子的研究總是層出不窮,吸引幾代後來的學人去探究其精神脈絡,其中不乏側重於精神為人一面,彰顯其學人精神。在近期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的張旭東新著《藕香零拾》一書中,正是以人物為綱,收錄了作者關於近現代知識分子的隨筆三十餘篇,包括陳寅恪、陳垣、傅斯年、呂思勉、顧頡剛、牟潤孫、柴德賡、龍榆生、楊絳等。所涉主題如陳寅恪的「恪」字究竟怎麼讀、陳寅恪與傅斯年的交往、牟潤孫在三四十年代找工作的經歷……以近現代學人著作、日記書信為材料,有趣味地講述學人大師的治學與人生,再現現代知識分子在新舊之間的學術選擇與命運。

紀錄片《西南聯大》劇照

今天夜讀,推薦的是一篇兼具學術與通俗的文章,多年來關於一代學者大家陳寅恪先生名字中「恪」字的讀法,眾說紛紜,引起了不少討論,究其原因一是對陳寅恪先生治學成就的推崇使然,另一原因也是漢字文化背後的「咬文嚼字」精神。曾有朋友當面問陳寅恪先生,què、quó、kè三種讀音哪種正確,他回答應該是kè音,又問他為什麼不予以糾正,他笑著反問,「有這個必要嗎?」

當事人兩相皆可的寬鬆態度與其他學人對文字本身的鑽研態度,實則都可視為學術精神的一體兩面。

公案總傳疑

——陳寅恪先生「恪」字之讀法

(節選)

「恪」之讀「確」非自寅恪始

《石遺室詩話》卷一末云:「都下詩人,十餘年來頗復蕭寂,自余丁未入都,廣雅相國入樞廷,樊山、實甫、芸子俱至,繼而弢庵、右衡、病山、梅庵、確士、子言先後至。」其中有「確士」者。

同書卷四又曰:「俞確士學使明震庚戌入都,訪余於秀野草堂,雲有近詩一冊在弢庵處,請余商定。」

俞明震字恪士,而石遺呼為「確士」,此並非音近而訛,亦非手民之誤。晚清民國之際有一現象,即行文當中呼人字號時,往往音同字不同,音定字不定。以陳衍《石遺室詩話》為例,以李蓴客為純客,朱古微為古薇,江翊云為逸雲,王蘭生為闌生,梁眾異為仲毅,梁茝林為茝鄰;黃濬《花隨人聖庵摭憶》以王廉生為蓮生,文道希為道溪,易實甫為石甫;《積微翁回憶錄》以吳雨僧為宇僧;陳寅恪1953年致楊樹達函稱余季豫為季玉,皆屬此類。而繆筱珊又作筱山、小山、小珊、筱衫,不一而足。則據此亦可知潘景鄭《寄漚剩稿》中《跋蔣香生致葉鞠常手札》,「常」字不誤(葉昌熾字鞠裳)。前數日,聽金文明先生講座,他發現《魯迅書信集》當中有四十五處將許壽裳的字「季茀」寫作「季弗」,認為是誤寫,其實乃迅翁襲此故習。

了解這一現象有什麼用呢?就是如留聲機般記錄了讀音,可以據此推定「恪」之念「確」不從義寧陳寅恪氏始,山陰俞恪士已如此。明震為伯嚴繼妻俞氏長兄,以行輩論,長寅恪一輩。倖存此法,可破「為一人而設一音」之妄責。可以斷定「恪」之讀「確」亦不自俞觚庵始。1915年商務印書館《辭源》「恪」字即有「確」之讀音,1937年商務版《國語辭典》亦如是。

《陳寅恪合集》譯林出版社

諸家看法公案傳疑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李光謨先生(前清華國學院李濟先生的哲嗣)在給黃延復先生的信中說:「『恪』字的正音,按規範漢語自應讀作kè,這一點大概是沒有疑義的。但陳寅恪先生的尊諱,就我記憶所及,包括他的一些老友至親(如俞大維、曾昭掄、傅斯年和家父等),都稱『寅què』或『寅quó』(湖南一帶的讀音),這是事實。連語言大師趙元任先生也是叫他『寅què』,我相信我的記憶沒有錯。」

又有文章指出:「『恪』字確實是被讀成『què』音,這個現象的存在,趙元任先生曾有記錄,並指其為『誤讀』,但沒有深入解釋。」

「指其為誤讀」又不能「深入解釋」說明這個問題的複雜性。事實上乾嘉諸老之後,音韻學漸成絕學,遺風流韻或存於餘杭章氏及其弟子中,而趙先生是「新式」語言學家,「沒有深入解釋」自己又讀作「寅què」可為旁證。趙先生精研方言,故將這個問題往方言上靠。專家考辨未果,故公案又傳疑。

陳寅恪晚年在黃萱的協助下進行研究,其時正在寫作《柳如是別傳》

後來仍然有語言學方面的專家介入,王繼如先生《「恪」字究竟怎麼讀》:「『恪』是一等字,不顎化,據其反切折合成今天的音是『kè』,而北京話在『恪守』這個詞裡也都讀『kè』。漢字讀音的規範,是以北京音為標準的,同時也考慮到反切折合成今音的規律。」又說:「認為應該讀『què』的大都據二等字來證明,這樣的論據是不能證明其論點的。很多人都喜歡用『確』字來證明「恪」可以讀『què』,這是有問題的。『確』字是胡覺切,二等字,常組成『磽确』一詞表示土地多石而貧瘠,現在用作『確』的簡體字,而『確』本身是苦覺切,同樣是二等字。所以『確』在方言中會讀為『ko』或『kɑ』(均為入聲),而普通話中讀為『què』,這是二等開口字的顎化,不可以用來證明一等字必然顎化。」而曹先擢先生《也談「恪」字的音讀問題》說:「我認為應該從北京話的文白異讀著眼去分析恪kè/què 的音讀。」得出的結論是讀「確」。二人方法略同,結論正反。

吳小如先生《從「恪」 字讀音談起》說:

讀過好幾篇文章,作者們都在爭議陳寅恪先生的名字。「恪」為什麼不少人讀「què」而不讀成「kè」,而這些作者又大都認為讀「què」是錯的。我則認為讀「què」不能算錯。一字有多種讀法在全國各地方言中並不奇怪。「恪」是入聲字,最早的寫法是「愙」。我從小聽父師老輩們讀吳大澂的著作《愙齋集古錄》便讀作「què 齋」,幾乎沒聽見過讀「kè 齋」的。寅恪先生的哥哥衡恪先生(字師曾)是有名的畫家、詩人,曾與魯迅同事,我也只聽人們稱他為「衡què」。

吳先生此文指出吳愙齋之「愙」亦讀「確」,雖從老輩口耳相傳而來,並無書證,但仍給人啟發。這個愙字果真老輩讀作「確」的話,我想到了另外一個字,就是他叔父問他志向,他說「願乘長風破萬里浪」的那個宗愨的「愨」。這兩個字有個特點,就是在古人諡號中最為常見,所以我試圖找到二字混用的情況。但沒有找到。

來自長輩與家庭的舊讀

舊讀之「確」音,絕非僅僅出現在清華和西南聯大陳氏故友中,陳三立身邊友朋也如此稱呼,上舉陳石遺呼俞明震即是一例。可以推知,暫不論出於何因,陳三立是堅持舊讀的。後黃延復先生《關於陳寅恪名字讀音的幾點新悉》引王永興回憶:1947年到1948年間他做陳寅恪助手時,常到老師家,稱老師為「寅kè」先生,師母糾正說應念「què」。中山大學的一些老人還親眼見過當年有人念陳先生名字為「kè」時,陳夫人糾正說要念「què」。陳夫人的堅持很可能來自家庭中上一輩之薰染。這是舊讀的一派。陳寶箴制定了「三恪封虞後,良家重海邦」的字派,陳氏恪字輩除了我們熟悉的衡恪、隆恪、方恪、登恪以外,還有宗兄弟儒恪、儲恪、伊恪、榮恪等,分別散於武漢、長沙、南昌、北京等地任職,伊恪、榮恪還留學日本。由於家風薰染漸遠,他們皆讀若「kè」,卻是新讀一派了。

黃延復《關於陳寅恪名字讀音的幾點新悉》中概括劉經富先生的話說:「榮恪在修水長大,自會講客家話。儒恪、儲恪、伊恪為親兄弟,其父陳三略服官湖南,儒恪兄弟雖在湖南生長,卻能講純正的客家話。這兩支出自陳氏故里的人才,在二三十年代前常有聯繫。儒恪、儲恪、伊恪、榮恪不會將自己名字讀成『què』,同理,共曾祖的寅恪兄弟也不會將自己的名字讀成『què』。陳寅恪也不會標新立異,脫離親兄弟和宗兄弟們自幼形成的讀音習慣。」其觀點筆者在此不論,但這裡很顯然可以看到「恪」之讀「確」並非方言摻入,而是家風薰染,由於儒恪、儲恪、伊恪等人沒有散原老人與唐篔女士在一邊督促,便很快亦很易棄舊就新了。

陳寅恪自己的讀法

前文提到《公羊傳》「名從主人」的傳統,所以這個問題最該注意的似乎是陳先生自己的讀法。

《陳寅恪先生怎樣讀自己的名字》一文引趙元任1924年8月20日日記:「發現寅恪自己用的拼法為『Yinko Tschen』。」《陳寅恪集·書信集》中收錄的一封陳先生寫於1940年致牛津大學的親筆英文信作「 Yours sincerely Tschen Yinkoh」。這些成為讀「客」一派很硬性的證據。

1945年秋,陳寅恪在赴英國的護照上簽名為Yin-ke Chen

1921到1922年,陳寅恪在美國哈佛大學和德國柏林大學留學時,署名均為Yinkoh Tschen

《陳寅恪先生怎樣讀自己的名字》一文又說:「筆者前些年曾因事往訪清華圖書館元老畢樹棠先生(已故),談話間提到了陳先生的名字,他用濃濃的膠東口音說出『陳寅ker』三字。當時我很詫異,因為他當年同包括陳先生在內的一批清華老前輩都『過從甚密』。我問他為什麼不跟著大家讀『què』或『quó』?他說他曾經問過陳先生,陳先生告訴他『恪』應讀『ke』音;他又問『為什麼大家都叫你寅què 你不予以糾正呢?』陳先生笑著反問:『有這個必要嗎?』」

如果記憶可靠,陳寅恪先生自己則在新舊雜存的情形下採取了新舊皆可的態度。如果他欲禁止別人呼他「寅què」,難道他這個主人還做不到嗎?這種兩可的態度是一種寬鬆的態度。他這種寬鬆的態度在偏執於《說文》的學者那裡,可能並不以為然。

1934年《清華年刊》一頁,陳寅恪「恪」字標音kè

「我是傅璇琮」

關於《說文解字》不收「恪」字以及各辭典、字典注音不一致的情況,亦當作簡略說明。

各個辭典、字典所收讀音不統一,也是常事。當代學者傅璇琮名字中的「琮」字在字典中只有「從」一個讀音,檢《說文解字》《辭源》《辭海》及《漢語大詞典》皆如此。但我聽李學穎、趙昌平二先生呼「傅璇琮」都為「傅璇綜」,我一直以此為「名從主人」的一個案例。直到後來在資料室,《中華文史論叢》的蔣維崧先生說,你查完各種辭典再下結論。最後在《中華大字典》裡面查到了「綜」的讀音(「子宋切,音綜,宋韻」)。說明傅先生的讀法還是淵源有自的。

結語

所以我的意見:渾言之,「恪」「愙」「愨」三字同源;切言之,「愨」「恪」二字為古今字,「愙」「恪」二字為本別字。「確」確係舊讀,在人名中時,本著「名從主人」的原則應當給以尊重,一刀切式地改讀「客」,似有不妥。

黃延復先生的文章發表以後,產生很大影響,有登高一呼之勢。我所欽佩的師友當中有不少從「確」改讀「客」,聽諸人閒談,每及義寧陳氏此字,各讀各音,各感尷尬。故為此小文,略陳鄙見。引及陳衍《詩話》及黃侃《箋識》兩條書證,自認為較有力量;亦提到一代梟雄曹操與當代學者傅璇琮,尤其是拿傅先生的名諱做文章實在感到失禮。瑣屑之處,主人猶且不辯,筆者拉雜言之。此文草成,不敢自是,若有謬訛,當待來者再考。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歷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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