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請張大千吃飯

梅花吟館 發佈 2024-01-24T09:53:17.593237+00:00

丙申,大千居士舉辦個人畫展於巴黎,夫人徐雯波偕往也。時西班牙大畫家畢卡索氏同客paris,大千久聞其名,凡三顧,始得晤面。

丙申(1956),大千居士舉辦個人畫展於巴黎,夫人徐雯波偕往也。時西班牙大畫家畢卡索氏同客paris,大千久聞其名,凡三顧,始得晤面。

畢氏語大千曰:世無藝術,有之,首推中國,其次則日本耳。日本之藝術又源自中國。其三則非洲黑人有藝術。若歐洲白人,不足以語藝術也。苟以藝術譬之麵包,東方藝術如菁餔也,西方藝術不過碎屑耳。

又曰:久矣,吾之惑於中國人不憚萬里而學藝術於西方也。家有至寶,而求諸鄰,不亦舍近而求遠乎?

大千對曰:果如此,先生何莫之夫中國?中國藝林必致歡迎之忱焉。吾謹面邀先生,幸勿卻!

畢氏瞿然曰:咄!吾不敢入中國也,中國有齊白石先生在,吾不敢入也!

語畢,以所作水墨畫冊出示大千,皆臨摹白石山翁之蝦、蟹、魚、青蛙,蝌蚪之類,大千愕然。

畢氏又曰:白石先生畫魚,不見一筆畫水,而滿幅無不是水。咦!白石先生畫技之神妙一何至此哉!

大千唯唯。

是年,白石年九十三,翌年九秋,駕鶴西去。雖然,畢氏終生未曾履中國土地一步矣。

大千因憶數年之前,居印度大吉嶺時,忽接一信,展之,乃白石山翁手啓也,自京寄香港,轉手於大千。信雲在京賣畫生計日蹙,欲寄畫數張,倩大千代為出售,但得一百美金,聊補無米之炊。

大千不勝唏噓,頓足語友人曰:齊翁之畫何止此價!

於是立托香港友人匯美金一百元與白石翁,並致信問候,囑咐錢務必收下,畫則無需寄來。

大千之接濟白石也,時在國初,私人資本贖歸國有,個體商戶一時遁跡,白石翁『筆底明珠無處賣』,家用拮据,因求助於大千。大千一生豪爽,糞土金錢,資助友人,不過常事耳,無足為奇。

白石翁之宴請大千也,其事希有,知之者鮮。

時在丁丑(1937)之前,太平洋文物博覽會舉辦於東京,冀察政委會故委員長宋明軒將軍徵求書畫於國內眾名家。大千受宋之託,代為徵集。求諸白石。

隔數日,大千登門索畫,問曰「畫已作好否?」。白石曰:「聊圖三張,懸之壁,熟視未稱己意,請勿獻醜於國外。」大千思必有內隱,究詰再三,白石憤然曰:「吾年七十矣,畫豈驗證於毛頭小子之手乎?」

大千因釋之,寬其心,示勿須驗證於毛頭小子之手,白石翁稍斂其憤容…… 大千請白石翁定價,白石云:「每張百金可也。」大千曰:「如此珍品,安可廉價, 每幅千元亦不貴。」 遂以千元定價。白石翁大喜,乃邀大千之酒家,大千欲辭之,然邀意甚堅,盛情難卻,便呼車之長安街慶林春,共進午餐。

大千知白石夙來節儉,所點川菜皆廉價,二人相談甚歡。

後白石之轉信於大千以畫代售為請託也,此實為前緣也。

未幾,此事不脛而走,紛傳於京城畫壇朋友圈。終見諸於報端,允登頭條。

蓋白石之節儉也,人所共知。其平生絕少參加他人之宴飲,亦絕少宴飲他人。其待客點心之斑斑醭苔,蠕蠕蛀蟲早已聞名遐邇,凡親口嘗之者如黃永玉,寥靜文諸人等皆終身難忘。白石為大千破天荒也,大千能不銘記於心乎?

初,大千之北漂也,名氣尚微。

有陳半丁者,缶翁之高足而白石之老友也,新得石濤冊頁一本,邀眾賓客至家同賞,大千有與焉。

觀未及一半,大千不覺失聲而笑,曰:此吾昔日舊作也!眾賓客面面相覷,譁然,不之信。大千以所做暗號指示眾人,果爾。半丁老人大窘,恨無地可遁也。

茲後,大千之作偽之名鵲起於京。

時有于非闇者,工筆名家而北平《晨報》「藝圃版」編輯也,與大千善。力捧之,撰文於晨報,盛讚大風堂自製扇面:

'張氏扇面皆特製,紙細而紉,礬潤而清,已迥異世售。最足驚異者,則仿明朝赤金扇也。紙為張氏大風堂舊宣紙,扇面上邊所包為繪絹,鋪金每面值至四元,古色古香,仿佛停雲館長物也。此便面益以張氏昆仲畫,真可奴視一切。'

『真可奴視一切』,將置其他畫家於何地也?此語既出,如覆水之難收,觸眾怒焉。由是,非議大千者滋多,不譽之言橫流於背後,大千亦年青氣盛,懟曰:「老生腹中容有物,蜉蝣撼樹笑兒曹。」

一日,白石翁作畫於家中,閽者遞名片上之,白石擲之案,曰:不見!但云吾不在可也。弟子苦禪視之,乃張大千名諱也。曰:此仿大滌子之名手也,老師何不出而晤談之?白石曰:吾奴視一人!

終不見。大千初訪白石,吃閉門羮焉。

蓋'奴視一切'原指大風堂所制扇面也,然漸訛傳為大千『奴視一切』,大千亦不自辯。白石聞訛傳,心愈鄙,改一字曰:吾奴視一人。並刻之印。

未幾,大千與仕女名家徐燕蓀互為詆譏,訟之公堂。後經人調停,息訟。聚宴於中南海芳華樓,雙方杯酒釋前嫌,邀白石赴宴見證,白石固不去。

久之,度白石亦知其事為訛傳,稍釋懷。是以有後來之交往交也。

白石嘗作客於徐鼐林家,見大千《綠柳鳴蟬圖》,語徐鼐林曰:大千此畫謬矣!蟬棲柳枝,頭皆朝上,未有向下者也。

鼐林以白石語告大千,大千口雖無言,心頗不服。

後數年,大千偕長子、友人寫生於青城山。時值盛夏,住房附近時,蟬聲起伏,不絕於耳。大千因思白石語,出屋步樹下,見蟬密布枝上,頭大多朝上,偶有朝下者。心懌,似有自得之色。視之,非柳樹也。復踱之柳下,熟視,見枝上蟬頭皆朝上,無一下者。乃心嘆服。

乙酉(1945),抗戰勝利。白石大千同赴悲鴻家宴。悲鴻夫人寥靜文親自下廚,席間把酒言歡,飯後不可無畫助興。白石揮毫潑墨,畫墨荷三片,又添紅花二朵,饋徐夫人,以示酬謝。應徐夫人之邀,大千補小蝦數隻於荷下,興酣,全不顧蝦節之數矣,非多即少。白石曳之袖,耳語大千曰:蝦無論大小,皆六節,或多或少,均不可也!

大千赧然,以水紋或水草遮之,徐夫人稱善。

後大千每誡弟子曰:藝術之創作也,務必「了解物理,觀察神態,體會物情」。

白石之'數刺'實有與力焉。

或有問於大千者,曰:老缶、白石之畫,孰優?

大千曰:白石之畫更純於老缶,後來者居上。

又語弟子劉力上曰:白石翁花卉草蟲,吾弗如也。其寫生種類過於我。

又曰:唯白石『對錢斤斤計較,太沒意思』。

大千嘗辦畫展於巴西,訪當地農場主,擇細絨毛於二千五百頭牛之牛耳,制精筆八支,以兩支贈畢卡索氏,兩支欲寄白石翁,惜白翁已登遐,乃以筆使對祖國方向,焚之。

後二十六年,大千亦駕鶴歸道山。而『南張北齊』之稱號永志於中國美術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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